提要:我在党内生活了五十几年了,大风大浪经过了许多,党的胜利与失败,我都参与了,深知作为一名党员,一名国家工作人员,任何时间,任何一件事上,都要实事求是,都要以人民的利益和意志为最高标准。我总结了大半生为人的经验是八个大字:实事求是,光明磊落。它成了我为人做事的座右铭。违心的事再不能做了,违心的文章再不能写了,违心的检讨我也再不写了!——杜导正于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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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省定襄县是我的老家。我生于斯,长于斯。我出生于县东北角的蒋村。父亲是附近几个村庄的小学教员,母亲是村庄里手工纸坊的晒纸工人。亲戚朋友邻居多是贫苦农民,我从小和农民的孩子厮磨在一起,切身感受到中国农民的疾苦,8岁便逢集打听柴米油盐的价格。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战事迫近家乡时,我就读的定襄中学停办,我和众多同学一起卷入革命队伍里来,入了党,长期从事根据地的青年工作、农民工作。那时,更是日日夜夜和农民泡在一起,出生入死,一刻不敢离开过农民,深深懂得了中国革命者一旦离开农民,便将一事无成。1942年尾,我在中共应县县委做***部长时,11月份30天,敌人“扫荡”了我们31次,没有农民的掩护,我们连一天都存在不下去。抗日战争中期,我在繁峙县做县青年抗日救国会主任,住在五台山东麓深山脚下的老爷庙村,一天,《晋察冀日报》的一位记者来访,知我正兼办县的油印小报,有点文化,鼓励我给他们写稿子。我试着磕磕巴巴写了几篇小东西。有一篇是写一位妇女干部的。1942年初,和我共事的赵明升,是大地主女儿,才十七八岁,模样很秀气,刚结婚几天就从阜平县凋来繁峙,做县妇女抗日救国会宣传部长,到五台山北麓岩头村附近工作时,负伤被日军逮捕。刑前,日军让她跪着死,她说中国人不会下跪,笔挺地昂着首被日军举枪击倒在血泊中。我含着泪写了篇1500字的通讯纪念她,登在雁北地委机关报上。读了的同志受到感动,这使我感到新闻的力量。但我并没有当记者的愿望。我正式的记者生涯是从1945年秋开始的。那年,日军投降,我刚从中共晋察冀中央局党校毕业,分配到中共北平(今日的北京)市委工作,市委任命我作市委机关报《新闻报》(兼新华社北平平郊分社)采访科长。那时,市委机关驻在北平市西北山区。北平的国民党军天天进攻根据地,杀害共产党人,我写稿子揭露他们的罪行。四个月里,《晋察冀日报》发了我的六七篇消息,在《新闻报》上发的更多。领导和同志们夸奖我,说“小杜写东西可以嘛!”我受到了鼓舞。这时我的稿件署名就是杜导正了。其实我的乳名叫杜银光,在定襄县神山的第二高级小学校,定襄城的第一高级小学校读书时学名改叫杜毓芷。1938年初,在五台县东冶镇党员训练班学习,要毕业了,大家都要改名,那时改名是一种时尚,都想改个响亮点的名字。有六七人坐在煤油灯下土炕上七嘴八舌。其中一位说我要叫“导政”,就是指导政治的意思。有的说这名字好,有的说不好。这位同志放弃了,我却把它暗暗记在心里。毕业后,中共晋东北特委把我分配到繁峙县做县青救会主任,我就叫起了“杜导政”,后来把“政”改为“正”,一直用到现在。

1946年初,我被调到《晋察冀日报》社作编辑,驻张家口市,工作,学习、生活条件优裕多了。我夜里值班编报,白天拼命读小说,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大部头,一大本一大本地读,我有强记的长处,有效地提高了自己的文字水平。同时,也受到了新闻业务的初步训练。当时在新闻工作方面给我以直接影响的是邓拓同志。他是《晋察冀日报》总编辑。他关于新闻的定义,作用、性质的说法,关于新闻的群众内容、群众形式、群众语言的说法,我是全盘接受的,我在担任随军记者和建国后亲手采写和组织过一些育影响的典型报道和连续报道,效果不错,人们夸我“有一套”,殊不知这些都是从邓拓那儿受到启蒙的。

邓拓同志在新闻报道中一个显明指导思想就是记者要到第一线去,同战士、同农民、同工人在一起生活。写谁就得跟谁在一起,尊重他,了解他,熟悉他。1946年8月解放战争爆发了,邓拓同志带领儿名记者,奔赴大同前线,做战地采访,其中有我。邓拓和我们一起冒着炮火到战壕里去了。在战壕里我写出第一篇长篇通讯《攻克沙岭子》,两天后就在《晋察冀日报》上以显著地位登出来了。张家口的同志来信说这篇东西感人。在大同前线一个月,我写出了四篇战地通讯。以后,中共晋察冀中央局派我到晋察冀野战军作新华社随军记者,任新华社晋察冀野战军二纵队支社副社长,第三兵团分社副社长,华北军区分社副社长,兼任过《华北解放军报》副社长。在这三年多的随军记者生活中,我总是以一个战士的身份出现,与士兵行军在一起,打仗在一起。这样,有生活,有感情,有材料,我写的东西多,在《晋察冀日报》上,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也多。战斗英雄蔡春吉钢铁班的连续报道,我在写最后一篇《哭蔡春吉》时,泪水洒满了稿纸。文字这东西总的自己先动了感情,才能激动起别人的感情。蔡春吉的连续报道在晋察冀几十万士兵和一二百个县里影响颇大,为此,野战军二纵队(后改为67军)政治部给我记了两个小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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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国后不久,我告别了部队,调回地方工作,先在新华社华北总分社任采编副主任,后来又兼任华北局主办刊物《华北人民》的副主编。这时,我回老家,将母亲接到北京来一起居住。1947年我曾回家一次,知道我父亲因给八路军送情报,被日本人逮捕,受刑不过自杀了,那次我把弟弟杜银贵和妹妹杜志先都动员出来工作。弟弟当了解放军67军的连队副指导员,妹妹在晋察冀日报工厂—作工。不幸的是不到两年,他俩先后都英勇地牺牲了。这次我接母亲出来,安度晚年,也含有代弟弟妹妹补偿一份孝心的意思。

    1947年初,我在河北省定县北关搞过土改,农民对土地的那种渴望,分到土地的那种喜悦,我是深切体会到的,办《华北人民》我就紧紧抓住土改、互助组这个中心,反映农民最关心的问题,宣传党的政策,宣传种田的科学技术知识,宣扬英雄人物,揭发坏人坏事。刊物办得通俗活泼,很受农民欢迎,发行量由8万份上升到42万份。这以后近40年,我就一直工作在党的通讯社,报纸。刊物行列中,五十年代初做新华社河北省分社社长,新华社广东省分社社长,六十年代做广州《羊城晚报》总编辑,粉碎“四人帮”后,任新华总社党组成员兼国内部主任,《光明日报》总编辑,国家新闻出版署署长。

    开篇就说,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八年抗战我在根据地做农民工作。解放战争中当随军记者,这“军”是穿着军装的农民。解放后,办通汛社,办报纸,办刊物,写新闻,写文章,继续写农民的事。《光明日报》是以科教文理学术为主要内容,是中共中央办给高中级知识分子读者对象的全国性综合报纸,我虽是它的总编辑,但我关心的热点仍是农村问题,给农村问题以最大的关注。就是撰写新闻业务理论,写出国考察报告,甚至写回忆故人的文章,我也往往是围绕着农民问题去展开的。1990年我编辑出版了一本集子,书名叫《是与非》,27万字,节选了我自己的新闻通讯文章56篇,百分之八十是说农村问题的。有朋友几次问我:“老杜,你为什么对农民问题如此感兴趣?”我说,毛主席说中国的革命实质上是农民革命。陈云同志说:“中国十亿人口,八亿农民,农民这个大头安定了,天下太平,否则……。”这些至理名言,和我的经历上和感受一拍即合,我是衷心地接受了这些思想的。我以为,过去,现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农民问题在中国始终是社会发展的根本问题。每一个关心中国命运的人,绝不可能不极度地关注这个问题。这种认识支配着我的大半生,我老想往农村跑,总想写写农民的事,成为一种兴趣和习惯。所以我说,我实际上是个农民记者,我近50年记者生涯的是与非,都与农民紧紧相连着。成功、经验,喜悦,因为是它,失败、教训、苦涩也是它。如何实事求是地看待农民问题,宣传农民问题,实在是一门大学问,也是个大难题。

    1952年9月至1954年8月,我在新华社河北省分社任了两年社长,经常下乡调查研究。我在大名县北李庄住了35天,和几十个农民交朋友,恳淡他们的心思。我写了一篇《三间堂屋》的通讯,比较成功地反映了农民土改翻身、互助合作后盖起新房的喜悦心情。又写了一篇《不要满足于形式上组织起来了》,是说一个互助组被富裕中农把持,在组内剥削农民的故事。这后—篇的观点,现在回头看,不完全正确,但是那种深入群众获得材料的采访方法,确是成功
从1954年9月起,我带职到马列学院(中共中央高级党校)学了整整两年(我在这里获得大学本科毕业证书)。我在这里受到理论、文化的全面训练。马列学院共设有22门课,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联共(布)党史,中共党史、世界史,中国史、汉语语法修辞等等。《资本论》也看了个轮廓。在我的一生中,这一段读书最为系统、全面。新闻理论、新闻技巧也全学了.1956年9月毕业,我被分配到新华社广东省分社任社长,时年32岁,风华正茂,我当时想,我有20年的革命实践经验,又掌握了系统的马列理论,又有刚刚结束的“八大”精神,很希望在有生之年,为党,国家和我的民族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谁想到,从这以后,反倒开始了我在政治上跟着瞎胡闹又跟着挨棍子,整人又被人整的苦涩迷惘时期。

从1950年开始,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这16年的时间,我以为是以毛主席为代表的中国党的正确路线逐渐向消极方面转化的一个渐变长过程。1956年以后,这个转化速度加快,1957年反右派,1958年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炼钢铁,1959年反右倾运动,……一个政治运动挨着一个政治运动,一个“高潮”接着一个“高潮”,巨大的严峻的政治考验来临了,我面临着非常复杂的政治局面。

    所说的严峻考验,就是面对党的路线中膨胀起来的消极气流,如何正确看待?顶着?顺着?反正“世外”不了。在这一个接一个的考验面前,我杜导正,有时跟着犯历史错误,有时顶住了;犯错误有时是主动的、自觉的,有时是盲目的,被动的,我不象有的同志那样,头脑清醒.一直抵制。但也没象另一些人,坚定不移地跟着错误干。我还有点头脑,有思考,在一些问题上有所抵制,但抵制不住。实在说,那个时代,一个大潮来了,作为个人,是很难抵制住的。

    1957年反右派,我主持的新华社广东省分社按兵不动。后来动员大会一开,我就跟着干开了,先划了两个右派,后来又要划两个,在处理决定上要我签字,我就下不了手。我知道这四个人都是广东分社记者群里的佼佼者,只是平时骄傲,说话过头,怎么变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分子呢?可我还是违心地签了字。原以为划成右派分子后,是惩戒的意思,哪料到后来这几个同志被弄到敌对阶级那里去了,整得他们非常惨.我还写过一篇《麻袋包下》,是挖苦被划为“右派分子”的一位老同盟会员罗翼群的。这些同志在粉碎“四人帮”后都平反昭雪了,我也多次口头上书面上向这些同志道歉,但良心上一直受到责备。

1958年搞三面红旗,我写的新闻报道很多,有公共食堂的,有大炼钢铁的,有农业放“卫星”的。到肇庆城去看土高炉炼钢,将炼出的东西拿起一块来敲敲,噹噹响的就以为是  钢,连县星子公社有亩晚稻,说收获二万四千斤,记者拿稿子给我看,又说是23亩地的水稻穗归堆在一起的,我就把它注录在稿子上,送给省委秘书长看,他说怎么把这个也写上?我就违心地抹掉这段注释,把稿子发往北京。在这一段岁月里,毛主席头脑热,全党头脑热,我的头脑也热得很。实事求是,这个念了几十年的‘真经”,被高热熔化了。1959年初,广州市一百多万人口,国家粮库里只有供应七天的粮食了。广东省处处粮食告急。广东省委和我还怀疑是不是农民把粮食藏起来不卖给国家,省委便在东莞县搞反瞒产运动试点,在东莞召开反瞒产现场会,我去看“搜粮”(其实是事先专藏下的),我又发了几篇长篇文章,说广东城乡缺粮是假相,1958年粮食大丰收,是农民将粮食藏起来了。所以陶铸、赵紫阳同志领导的反瞒产运动是正确的。1959年3月末4月初,我陪《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王揖,到湛江和海南岛去转了一圈。在海南岛我目睹了许多村庄农民患有浮肿病,村镇商店里货架子空荡荡的。联想到前后听到的广东农村浮肿病严重,很多农民要饭吃,我内心深深地被震动了。

    从海南回来,经过慎重的思考,4月19日晚上,我给新华总社副社长缪海稜写信,报告广东农村缺粮的真实情况。我写道:广东目前发生饥荒,农民大部分处在饥饿状态,浮肿的很多,有的已断炊,情况非常严重。信中写了我亲眼看到的现场情景。然后说,粮食问题,在社会主义国家是个政治问题,是个政权能否维持下去的问题。还写了广东农村现在闹饥荒,是1958年三面红旗出弊病了,我党犯有错误。

    那天天气闷热,我在灯下奋笔疾书,一口气写下4900字,夫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这封长信写完不久,又联想到记者的调查研究是多么重要,又多么艰难,于是又挥笔写了<记者的调查研究》一篇长文,登在新华总社主办的《新闻业务》上。以后这篇文章被多家书、报、刊转载。

    谁知我写给上级组织的这封反映农村实在情况的长信,招来了我参加革命以来的第一次大祸。

    1959年8月,原定以反左为宗旨的中共八届八中全会在庐山召开。广东省委根据上级传来的中央精神,布置反“左”。一天晚上,我参加省委一个电话会,散会后在走廊里,省委书记张根生悄悄对我说:  “不好了!庐山传来了消息,要反右,已经搞出了彭德怀。”我震惊之余,立刻想到4月间我给缪海稜的那封信,心想.这可捅了大漏子了!


    果然.两个月后,广东省委宣传部长去北京开会,缪海稜把我那封信给他看了。他便写信给省委,建议省委就这封信“组织对杜导正的批判”。不久,《人民日报》主编的《新闻动态》上点了新华社九个分社社长的名,我是第二名,说我们这些人怀疑三面红旗,怀疑中央路线,是一些右倾分子。于是对我的批判开始了。起初是小范围,限制在广东省新闻界处长以上党员干部二三十人.批判范围逐渐扩大,最后一场在广州流化体育馆,参加大会批判的约六千余人,火力自然可以,我也作了两小时的“自我检讨”。


    前后共批了我16场,主要批三条:一,怀疑中央的三面红旗;二,自以为是,脱离实际,把大好形势说成大坏形势;三,狭隘的农民观点,悲天悯人,把自己打扮成救世英雄。对这些批判,我开始想不通,后来慢慢通了些。列宁说对转变中的困难和曲折散布惊慌情绪,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进行阶级斗争的工具。我想,我反映的情况尽管属实,但我是否估计严重了,我又想,我将情况看得这么严重,自己知道便可以了,还偏偏写信给上级,这岂不是像列宁说的散布了惊恐情绪吗?以后,批判继续升格。因为有人又揭发我说过“人民公社办早了”,  “大炼钢铁影响了粮食生产”,“炼出的钢铁跟牛屎一样”。最为严重的是揭发我反对毛主席的总路线。


    事情是这样的。1959年夏,我到高要县去,与地委书记罗光明有过一次淡话。我们俩很熟。罗说,1958年毛主席提出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这条总路线,没有提客观规律。我同意罗的意见。以后我就和一位要好的老同志在汽车上说:“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是讲人的主观能动性。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是讲的目的。这总路线的表述,没有讲客观规律,这就是1958年失败的根本教训。”我继续说,“如果在‘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与‘多快好省地建设会主义’之间加上‘实事求是’四个字就好了”。这位同志这时把这事也提出来,说我妄图篡改毛主席制定的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这罪可就大了。所以批判会上有人说“你这一套与庐山会上彭德怀的一套一模一样。你就是广州的小彭德怀!”把我的错误上升到彭德怀那么大的“错误”,可把人吓死了!我不同意也得接受。1960年5月,中共广东省委对我正式做出书面处分决定:“兹定杜导正同志为党内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另行分配工作。”


全是为了说几句实话。我内心慨叹:真难啊!


我戴着党内右顿机会主义分子帽子,被下放到农村劳动了—年多。直到1962牛2月中央七千人大会后,广东省委派人代表省委跟我淡话,说:“陶铸同志让我们转告你说,杜导正同志对当时广东农村形势的估计是正确的。”


我听到此话,泣不成声。

我得到了彻底平反。恢复了新华社广东省分社社长职务。

经过这次划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又予平反、招人深思的经历,我独立思考的能力增强了些,盲从减少了些。在六十年代初最困难的形势下,我赞成邓小平、陈云、邓子恢等同志的主张,很同意采用灵活方法,如借地给农民,实行包产到户甚至单干等,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我写过一篇“内参”给北京,介绍了陶铸、赵紫阳同志肯定的佛山地区农村政策上十几种灵活变通的好办法,如“旱地包产到户”,“田间管理责任制”等.我的老上级,河北省委常委胡开明,兼张家口地委书记,在蔚县试验包产到组很成功,但1962年秋北戴河会上,受到毛主席错误的严厉批评,毛说:“开明是开明,就是胡开明”,撤销了他的一切职务。胡开明受了委曲,带着苦恼来广州找我面叙。我安慰他说:“你的意见对的,以后看吧!”当然,这些独立思考的实事求是的言行,在以后的“文革”中,又变成了我“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罪证。

4



    1966年初,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反革命的“文革”就要来临了!我被任命为中南局机关报《羊城晚报》的总编辑。1967年初,随着陶铸同志的被打倒,我自然就被揪出来了,被撤销了党内外一切职务.失去了人身自由。我受到频繁的野蛮的批判斗争,挂黑牌子,住“牛棚”,遭受忍无可忍的辱骂和殴打。前后正式批斗我或有我参加的大小会有57次,传单和大字报有几十万份之多。他们给我定的罪行是“林副主席教导我们要把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放在首位,杜导正明目张胆和林副主席这一指示唱反调。”  “在宣传报道上,杜导正抵制宣传毛泽东思想,他忠实执行刘少奇、陆定一的黑指示。” “文化大革命中,……顽固地站在刘邓资反路线上,成为刘(少奇)、邓(小平),陶(铸)、赵(紫阳)镇压革命群众运动,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帮凶,干了不少坏事。”

“文革”浩劫中最热闹的那几年.除个别不齿于人民的幸运儿外,大家的遭遇一模一样,彼此彼此,我便在此几笔带过了。

对于“文革”,我开始想不通。以后慢慢觉得似乎也可以接受。但我对那么野蛮地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老干部,那些太离谱的做法.我始终是反感的.因为我出身好,历史清白,群众平时对我无恶感等等因素,我1969年4月被“解放”,结合到中共广东省委宣传办公室作副主任,以后到《南方日报》作副总编辑,1973年凋回广东分社任社长。广东分社这一段已是“文革”后期,太离谱的事儿少了,但基本上还是阶级斗争为纲那一套。广东省委搞“农村基本路线教育”, “割资本主义尾巴”,我认为正确,实心实意地写了不少稿子。批林批孔也跟了,当时我不知道那是“四人帮”要整周总理。所以1974年2月,我写了《广东省委紧急布置批林批孔》的内参稿。“四人帮”将这篇稿作为红头的中共中央第四号文件,下达到县团级,影响很大,很坏。直到这时,即1974年,我对“文革”的认识还是糊涂的。不过对“四人帮”那时企图利用新华社系统摘“特务”情报活动,我顶住了。我主持的广东分社没有为“四人帮”篡党夺权提供“炮弹”。我怀疑“文革’的正确性,开始于1975年邓小平同志主持中共中央那一段,对1976年开始的批邓反右运动,我是极其反感的,我是从头到尾坚决抵制了的。


5

    粉碎“四人帮”后,即1977年7月,我被调回到北京工作,直到1989年8月,共12个整年。这12年分为三个时期:新华总社,《光明日报》和国家新闻出版署。这12年,以邓小平为代表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即思想路线是一切实事求是;政治路线是改变阶级斗争为中心发展生产力、改善人民生活为中心,一切以人民利益和意志为标准;组织路线是摒弃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做法,反对宗派主义,实行五湖四海、团结同志的方针。我认为这个时期党的路线、决策是完全正确的,受到全党全国人民的衷心支持。对这条路线,虽然认识上实践上时有分歧和斗争,但总的说,它能排除万难,胜利前进。它调动了激发了全体党员,全体人民的创造性,积极性。对我来说,是解放初期那段时间以后,心情最愉快,思想最活跃的日子,我在工作中日夜拼搏,力求多干点事.也多干了一点事。

    1977年7月到1982年3月近五年时间,我任新华总社党组成员兼国内部主任。1978年我见到《光明日报》发表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特约评论员文章,认为这是全党全国人民的一次思想大解放运动的号令,得到穆青、李普同志支持,决定新华总社全文转发,并给国内各分社发电报请他们大搞特搞。每个省委书记都应当表态,他们的表态发言新华社悉数发表。有人认为这些表态发言千篇一律,不会有多少读者。我说从政治大局考虑,现在重复表态就是政治,新华社不怕重复.后来又特别突出地向全国全世界广播了为“天安门事件”平反的报道,而且明显地提出“天安门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动”。

    在农村政策上党内认识分歧很大,有时很尖锐,主要围绕着要不要搞包产到户?新华社和当时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配合得很好,坚决排除众议,从头至尾充分地宣传了包产到户。我自己也跑到湖北省赤壁公社采访,写了700字的短新闻:《农民都夸三中全会政策好》,新华社向全国转发后,二十多家省以上报纸以头版头条位置围着花边发表,影响很好,获1978年全国新闻一等奖。

    1981年四五月间,我与戴煌又到甘肃省定西和武都地区的农付调查半个月。这是全国最困难的老灾区。解放几十年了,那里农民还是衣不蔽体,食不裹腹,见到那种困难衰败的情景,是一切爱国爱人民的人不能不掉泪的。我们俩淌着眼泪,写了长篇文章;《陇东晨曦——甘肃省河东老灾区漫记》之一、之二,发表在《瞭望》杂志上,还写了武都地委书记钟永棠的访问记,发表在《新观察》上。这些文章都是写生产关系一定要适应生产力,写正确的政策使人从死到生,错误的政策使人从生到死,热情地讴歌大包干,包产到户是中国农民现阶段的唯一出路。

这五年中我的头脑里还残存着不少“左”的东西,如在新华总社清查解力夫同志的问题时,我发言的态度、语言,仍沿袭了不少过去党内斗争那一套,没有把问题放在当时极端复杂的历史背景下去认识。我看重了,说的过火了。后来我在整风中为此做过自我检查,现在想起来都感到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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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2年3月末,中共中央调我到中共中央领导的《光明日报》任总编辑。办报是门大学问.当总编辑更是门大学问。这几年国内报纸数量之多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的,竞争意识很强,“市场调节”也进入到办报领域。我探索和总结了办报中几个问题的辩证关系,如报纸共性与个性的关系,如报纸指导性与可读性的关系,如表扬与批评的关系,如典型与综合的关系,如长与短的关系,如新闻与文章的关系。报纸内容上,我特别注意了正确处理四项基本原则和改革开放二者宣传的关系,经济建没宣传与精神文明建设宣传之间的关系。《光明日报》在这些重大问题的宣传上,在我担任总编辑的整整五年中,没有发生大的失误,小的弊病当然会有的。这五年中《光明日报》的改革开放宣传很突出,对优秀知识分子、优秀工人、农民的宣传也很突出。蒋筑英、张华,孙冶方,华山抢险英雄群体等宣传,更在读者群中引起轰动,《光明日报》每日发行数由八十万份左右上升到近一百万份.

    《光明日报》以科教文为主要内容,但我仍然给农民问题以相当篇幅。我个人呢?有机会还是跑到农村去。1983年春,我同张天来同志一起跑到山西雁北地区40多天,转了五、六个县十几个村庄,访问了一百几十户农家,采写了十来篇稿子,其中一篇为《一位县委副书记谈话的原始记录》,朴实地回答了农村实行大包干为什么受到亿万农民衷心的支持,说服力极强,《光明日报》一经发表,效果很好。

1986年夏,我又在雁北的阳高县农村做了比较深入的调查,主要了解农村第二步改革,即调整生产结构,发展商品生产,以及农村改革给农民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带来了什么变化。后来以记者答编辑部问的体裁,分三篇发表在《光明日报》上,产生了积极的社会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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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3月,中共中央把我从《光明日报》调到新建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新闻出版署任署长兼党组书记。以后经国务院总理正式任命。工作不足三年,于1989年“***”事件后的8月被当时的党中央、国务院免去署长和党组书记职务。这一段历史怎么写?怎么评价?1989年8月中共中央书记处代表说我在新闻出版署长任上,“当着方针政策很明确的时候,杜导正同志执行上是坚定的。但作为一个党培养多年的高级领导干部,有时在一些问题上,是否很坚定呢?”这是既肯定又有批评的一句话。这些我都在郑重地回顾,反思与总结。

我在党内生活了五十几年了,大风大浪经过了许多,党的胜利与失败,我都参与了,深知作为一名党员,一名国家工作人员,任何时间,任何一件事上,都要实事求是,都要以人民的利益和意志为最高标准。我总结了大半生为人的经验是八个大字:实事求是,光明磊落。它成了我为人做事的座右铭。违心的事再不能做了,违心的文章再不能写了,违心的检讨我也再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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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还是回到农民问题上来。1989年8月前和免职后这三年,农民问题仍然是我极度关心的大问题。1988年5月,我给中央领导同志写信,反映了我到山西省访问中,治安不好,农民缺少安全感,对少数领导干部腐败作风的不满。1990年4月25日,我从山西省雁北农村回京,再给国家领导同志致函,紧急反映:农民对少数干部作风腐败问题反映非常强烈;农民负担过重;农民现在非常害怕我们改变农村现行政策。1991年末我到久别的珠江三角洲访问一个月,被那里改革大潮引起的翻天覆地变化所感动,我写了《珠江三角洲采访杂记》,14000字,发表在多家报纸上。今年2月,我在广州报纸上又发表了“唯有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能够救中国,譬如过长江大桥,从左边从右边掉下去都是水。”

    陶铸同志多次深情地说过:我为中国农民日食三餐干饭奋斗一生!这个今日看似平凡,但从中国几千年历史看,这个伟大的理想在邓小平为代表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指引下,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陶铸在“文革”含冤告别人民时,这还是一个梦想,如果他泉下今日有知,他该多么高兴啊!

    中国现代史上,旧民主主义革命的领袖是孙中山,新民主主义革命的领袖是毛泽东,而中国式社会主义革命的领袖我以为非邓小平莫属。邓小平当然不是神,他也有失误和缺点,但以他为代表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确实坚持、发扬了中国志士仁人建设新中国的一切优秀成果,避开了我们一切消极的影响,为中国建设,为中国农民找到了一条富裕之路,和平之路,文化之路。对邓小平为代表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再不要犹豫了,反对了。象邓小平同志今春南巡讲话那样,只有我们遵循这条道路不动摇,再干它10年、20年,50年,我们国家肯定将列入世界先进民族之林。我作为中国农民的一个穷孩子,作为一名中国的普通记者,从我亲身经历中,我对这条路线是矢志不渝的,为这条路线让我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

    一九九二年夏北京

    (原载山西省定襄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委员会编《定襄文化辑要》1992年10月印行《定襄文化辑要》页163-177,同里晚辈任复兴2008.11.22扫描录入,小节序号是扫描者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