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这菲薄的《别梦成灰》却使我分明感受到诗歌和历史的重量。我和蔡楚先生素昧平生,但对这位前辈心仪已久。
  

2000年在成都的一次聚会上得到一本陈墨先生惠赠的《野草之路》。作为中国“地下文学”的重要见证及成都“地下诗歌”真实写照的一部分,《野草之路》在使人感到欣悦的同时,亦给我带来一种较少有的阅读体验:直白而强实的对生活的崛强不驯,对苦难的抒写,对现实的叛逆,以及不愿意“遗忘”社会和历史的“记忆”,都使人不忍释卷。
  

荒原上“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鲁迅对野草的赞赏如同他对坟墓的情有独锺和诗化一样,他的“错”不在文学而在生活,他是自认为比野草高的(尼采的超人思想一直是鲁迅复杂人格的重要部分),这很难使他真正作为野草的朋友或同志;没有多少人能正视这不是乔木的野草,这同样来自大地生活之物。

春风不来,岁岁枯荣。作为对卑贱者生命的证明,《野草之路》“象荒寺里的蛛网,捕捉着无血的蠓虻,”并“在时空的伤痕上滋长;既然没有一个新鲜的太阳,……”(蔡楚《我的忧伤》)。阳光照不到的野草在这个没有新鲜太阳的时代,却崛强的生存下来,并写出自己对生活的歌唱。

荒原上的野草是这个时代的象征。这个时代“每个人,每个民族/都有被吞噬的危险/……”(蔡楚《星空》)。作为这个时代的幸存者和流亡者,沿着野草之路并走出荒原,蔡楚和他的诗歌已到自由的彼岸,走上了一条新路。

《别梦成灰》带着一个亲历者对中国历史苦难的特有记忆,带着对暴政的文学谴责,更带着早期的人道主义色彩和人文关怀,呈现在读者面前,显得如此亲切感人而沉吟良久。开首诗篇《乞丐》是这方面的深刻体现,也是那个时代仅有的歌吟;在这里可以看到波德莱尔似的“恶之花”,却多了一份作者对弱者的怜悯,并由此生出对社会的诘问,带着自己的思考,“长夜漫漫,他在等待!”

同样是《乞丐》,因为有带电的勇敢思考而呈现出一种大胆的意象,“为什么他喉咙里伸出了手来?……这双手原可以创造世界……”。那路边的乞丐因歌吟而同化,谁是乞丐,谁是歌者或诗人?这里已没有界线,这是野草对同为野草的卑贱者的抒情写照;不仅是超越了乞丐,那分明就是蔡楚自己。一个等候在茫茫黑夜里的自由的歌吟者和战斗者。

“在这个贫穷的时代,诗人何为?”荷尔德林的答案在自然。贫穷的时代是对诗人和诗歌者考验的时代。蔡诗留下了对这个贫穷时代的思考,它是那个特定时代的重要的文学见证,它记录着并歌唱着,不管是在过去还是现在它都显得如此的难能可贵;而不管是时代的诘问还是思考,不管是弱者的同情还是对苦难的沉吟,《别梦成灰》都无疑交出了一个诗人的答卷。

 这样的思考必定带有那个时代的特有色彩。“想起了你,夜色更加沉寂”(《给zhan》),而在对生活的沉吟中是一颗同样热情而年轻的心灵,“心温柔的腾跳,当我们十七岁那年。”正是这热情和温柔的一面使蔡诗呈现出来自人间的真情,这便是一个诗人的本来面目。

春天来了的时候,正在历经这个残酷社会的年轻诗人对春的感觉却早已带上了成年人才有的叛逆和深思,春却总使他想秋:“寒冷的冬天不会来么?你梦里是一片金色的土地?终于严峻的深秋来了,你带头我的祝福飞去——愿北方有常驻的春天,能筑下你永远的巢。”(《致燕子》)

对这个贫穷时代的质问或拷问,使蔡诗回答了“诗人何为?”的古老问题,这种质问来自诗人自身的身份而显得如此的自然,使人佩服这难得的勇气。这就是蔡楚的诗,较少的旁观,较多的参与,更多的亲历。在那个革命如火如荼的文革时期,这样的带着思考的勇气,有诗人几许?

“但纵然是死无轮回/我也要直问到——那绞刑架上的/久已失去的——依据”。今天的中国读者只有仔细阅读,才能从中读出我们的历史和苦难,这样的苦难非轻易可表达,表达苦难实在不容易——它也带上了那时代的抒情的含蓄,这是又一份历史沧桑,诗歌便以这样的方式介入了历史和文化。

使我感动的是《题S君骨灰盒》,这样的诗歌是多么的沉重:


  “可是我忘不了我们共同的语言,
   那是一只亲切而高亢的歌——
   再见吧,妈妈……
   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唉!多少理想被践踏!多少历史被涂抹和改写!多少年轻生命被牺牲!今天的中国便是这样的用无辜者的血肉造就的。统治者有意忽略了的过去在这里重新苏醒。今天的年轻人,你们记得这些吗?

带着对死者的挽念,而又须告别生者,“寄予无限希望的梦,到如今无一个有影有踪。但这一次也真如梦吗?当过往在记忆里渐渐朦胧。”(《梦》)诗人的对生活的追索和叛逆显露无遗,诗歌是他的一种重要思考方式。“我们要走新路,以便使我们更加完美”(《野草之路》题辞)。路漫漫其修远兮而上下求索,诗歌不死而诗人常在,存在即是思考,思考既是追索,无有止境。这是蔡楚诗歌体现出的另一个重要特色。


    诗歌同样是勇敢者的“游戏”(就艺术意味而言非指思想)。如果没有那份乐观和勇敢,诗人即会被现实打倒,更有可能被现实之外的不能实现的理想所打倒,如果现实是那样的残酷的话;现实总会打倒无数的诗人,古今中外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然而胜者能够歌吟至今恰在于他除了乐观和勇敢外,也在于他既能走入现实又能超越当下;人的“依据”在现实,诗歌的抒写却在超越,把握这二者的平衡既是一个技术问题,更是一个经验问题。

带着这样丰富的生命体验和人生经验,蔡诗表现出一个觉醒者的乐观和豁达,这是蔡诗呈现给我们的另一个使人警醒的光明面,而使诗歌者获益非浅。正是从此意义而言,蔡诗凸现出那一种站立起来的的诗歌传统和发骨气:


   “不要吹吧,凛冽的北风,
    即使你带来了春天信息,
    请告诉我沉默的父兄,告诉我忍耐的亲朋。”(《北风》)


    荒原中低微的野草一任残酷时代的摧残,也已成为逝者的无名墓碑,“肆虐过的狂想早已崩解,坟前古柏却也冒出几枝新桠;生命的却步终究会休止,我也要念你到海角天涯。”(《遥祭鲁连》)
  

蔡楚的诗歌是这样的中国历史苦难的墓志铭,更是诗歌和新的人生的里程碑;不忘记即意味着不背叛,记取就意味着反叛和革命,这就是一个勇敢诗人的道路。从此岸到彼岸,走出专制而面临自由;蔡诗在诗歌里达到了对生命的超越和更生。这是多少诗人梦寐以求的境界。


    诗如其人。蔡楚诗歌对人生的勇敢担当,使他的诗呈现出一种丰富的内涵。这样的诗歌也因此具备了真正的文学上的意义。当中国诗歌在这个社会显得越来越不重要和被遗忘以及被曲解的时候,蔡诗却使人血液贲张,可以感动和激扬;诗言志,歌永言。蔡楚的诗歌回归了诗歌最本来的意义——这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热望的活人写的诗,   “活着并歌唱着”,如果有人告诉你生活和诗歌本为一体的话,那么蔡诗便提供了这样的一个明证。蔡诗对生活的抒写和抒情在含蓄和简练中继承了中国传统诗歌的优秀传统。自新文化运动以来特别是自1949年以来,这个不同于“翻译体”舶来品的另种诗歌统被大大地被忽略和漠视了,蔡诗可以理解为是对此的一种反叛和塑造,而比诗歌更重要的是他对生活的执着和崛强,以及诗歌之外的不灭理想——《别楚成灰》已可见一斑。

蔡楚诗歌提醒人们注视中国现代诗歌的另一个传统,那就是以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诗歌为底蕴的真正的“民间写作”,较多的生活的深厚底色而绝无形式上的矫情;因为注重音韵回旋而可以歌吟,在“诗”的另一面是“歌”(这也是笔者之所以在这里用“诗歌”两字的原因)。——这样的歌吟对今天的中国诗坛是陌生的,而它的意义和价值却尚未真正凸显。

自由的歌吟有时更在诗歌之外,即传递自由的讯息。春风迟来,寒凝大地之时,愈见灵鸟声息的珍贵。鲁迅在《摩罗诗力说》曾讲述俄国柯罗连珂的一个童话,说有一老人“书中述樱花黄鸟,而鲜卑洹寒,不有此也。”老人解说:“此鸟即止于樱木,引吭为好音者耳。”“处萧条之中,即不闻其好音,亦当得先觉者之诠解;而先觉之声,乃又不来破中国之萧条也。然则吾人,其亦沉思而已夫,其惟沉思而已夫!”
   

这便是蔡楚的《等待》,在等待中希望,永不放弃:

   “从鲜红的血泊中拾取,
    从不死的灵魂里采来。
    在一间暗黑的屋内,
    住着我的——等待。
 
    ……

    在那间暗黑的屋内,
    它凝住我的恨、凝住我的爱,
    凝住我的爆发,
    凝住我血的澎湃。
 
    从鲜红的血泊中拾取,
    从不死的灵魂里采来。
    在一间暗黑的屋内,
    住着我的——等待。”

   《别梦成灰》而灰却未寒。不死之鸟浴火重生,拾取这份等待,等待并憧憬未来,希望并歌吟着;理想与现实,绝地与更生,交融成人生和诗歌的不朽生命。创造出“我们自己的历史”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