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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四年二月,林昭在狱中割腕刺臂、以自己的鲜血书写《自诔》组诗。自诔,即为自己写的悼词(此诗用十四万言书附录三之文本)。作为中国当代最智慧、最深刻的青年思想家,她深知自己在共产极权统治下的命运必然如此,她对这个政权的卑鄙性质早已看透骨髓,她对这个残酷政权毫无任何幻想。这是女诗人为自己作的墓畔哀歌,是对自己的悲剧一生、沉痛心灵的血泪抒发,是对这个苦难世代的深刻谴责和批判。

      

全诗四言体,六十四句,二百五十六字,无行距,每八句换韵,可视为组诗八首。

 

眼枯见骨,心死成灰,抱病鬱痛,天乎冤哉!

家国多难,予生也哀,素丝欺墨,歧途方回!

 

为民族的多灾多难,女诗人悲天悯人的一双大眼已泪水枯乾;为这无望的极权制度,女诗人热情的一颗心灵已成死灰;她身陷囹吾、一身病痛,心灵高洁却无罪受难,唯有上苍知道我心。可怜家破国觞、苦难重重,生在如此黑暗世道、焉能不令我一生哀伤;我本一身洁白、一尘不染、有如白丝,黑色对我无能为力、染匠休想染指于我(“素丝欺墨”)。我决不走你引的邪途,我要走我自己的路,哪怕就是途穷歌哭!

      

《墨子》曰:“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由此墨子得出文化和政治启示,善恶之行、善恶之政亦有所染,即文化影响:“非独染丝然也,国亦有染。”舜染于许由,禹染于皋陶,汤染于伊尹,武王染于太公、周公,此四王皆得良好文化影响和继承,因此有地位、功名,仁义彰显、天下大治。夏桀、商纣、厉王、幽王受身边恶人熏染和影响,“故国残身死、为天下僇。举天下不义辱人,必称此四王者。”后世“举天下之贪暴苛扰者”,治国不以其理,本不配作君主,当然身败名裂。“非独国有染也,士亦有染。”身行仁义与不行仁义之别也。(参阅卷一《所染》)墨子看到染匠染丝而兴叹,白丝可以染黑、染黄、染成斑驳之色,失去本来洁白之质。墨子之感叹,在于人之所染。他深感文化环境对人的影响之大,特别是生于恶劣文化境况,人之心灵性格难脱一身劣质。这位先秦思想家锐眼洞悉的是民族政治文化问题、社会人格塑造问题、人类文化生态问题。

      

女诗人反其意而用之,做出响亮的人生回答:我林昭决不然,我心志高洁,绝不沾染身边这恶劣文化之一尘一毫,哪怕这是一条死路,我林昭也要撞死在这堵牆上!这种对自己高洁心性的坚守、对丑恶政治现实和文化空气的抗拒,直通黛玉葬花词“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红楼梦》第廿七回)之高洁精神(此句意思“我一生天性高洁、决不自辱、宁愿保卫清白人格而死、决不在这恶浊的臭水沟裡偷生”)。

     

“歧途方回”用魏晋人阮籍事:“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晋书》卷四十九)女诗人喜爱这种独闢蹊径、闯荡未来、决不驯服的人生态度,坚执这种挑战现实、撞破极权铁壁的决绝意志。

 

失足自怜,回头百年,初心似水,指证苍天!

永昼频迫,夙夜忧煎,意存碧落,恨穷黄泉!

 

反思自身、可悲可叹,少女时代受骗上当、信任共党,心灵本是那麽纯真、明澈似水,苍天在上、可为明证。迷途知返,三生有幸。日日夜夜忧心如焚,痛悔美好心灵竟遭欺骗,大好青春飘然不再,一代遗恨永难释怀,国民苦难煎熬此心,升天入地上下求索,吾将超越人生一切迷误和苦难、飞向圣洁天堂。

      

女诗人沉痛的自我内省精神和对当年一度误入迷途的痛悔态度在这裡得到深刻表现。这种精神态度是我们民族最缺乏的精神品质之一。虽然古代哲人曾子早已有言“吾日三省吾身”,可惜在后来两千五百年历史风雨中,中国知识者们的心灵早已千疮百孔,或变得死硬,或灵性全无,人格不值一个铜板。一个民族之所以文化进步如此艰难、历史发展如此迟滞、政治观念如此奴性,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它的人格文化缺损,它的心灵文明匮乏,它的道义良知和心灵反省这种照亮心灵黑夜、令人精神闪光的文化素质贫困,所以它代代重複旧路、代代重複罪行、永难走上文化新路。

 

作贼奈何,百身莫赎,坐令兆众,遘此楚毒!

风尘寂寞,天涯沦落,黍离歌残,铜驼没绿!

   

作贼附恶、糟蹋人格、不思反正,其身万劫不复、其罪百身难赎,更不幸的是,亿万民众惨遭其荼毒。可悲大地寂寞,竟无反抗之声,志士身陷囹吾、沦落天涯,荒凉大地却无一丝悲歌叹息,社稷乐土早被一丛荒草演没。女诗人思绪纷纭、感慨万端,悲愤于这伙盗匪疯狂荼毒人民、正义之声消弭、志士仁人沦落、真情悲歌息声、神州大地沉沦、中华文化毁灭于这伙盗贼之手。这裡,“风尘寂寞”“黍离歌残”所深含的悲思哀感,与诗人四个月前狱中所作《秋声辞》之三“唱彻招魂金铁寂、肝肠百沸湿罗巾”息息相通。

      

“铜驼没绿”,典出晋人。汉代铸铜驼于洛阳宫外,晋代人索靖知天下将乱,指铜驼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晋书》“索靖传”)宋代大诗人陆游《醉题》诗:“只愁又踏河关路,荆棘铜驼使我悲。”又,陆游《晓叹》诗:“未闻含桃荐宗庙,至今铜驼没荆棘。”陆游两诗感叹神州陆沉、江山沦落蛮人手中。林昭“铜驼没绿”脱自陆游“铜驼没荆棘”,意指神州沉沦于贼人之手。

 

故剑茫茫,故园就荒,举世无道,我适何邦?

穷途猖狂,载哭兴亡,九畹芜秽,五内摧伤!

 

昔日利剑已不在手,昔日家国已成荒原,此邦黑暗无道,决非我的中华!诗人阮籍愤懑晋室无道、驱车至穷途而大哭,我为中华之毁灭而悲悼,宜兰宜菊的美好家园如今众芳凋零、杂草丛生,令我五内俱焚、哀伤无似!

      

女诗人痛感中国已被糟蹋淨尽、英才皆被毁灭,人民失去自卫能力而陷入绝境、无法制约这帮贼人,在这荆棘丛生之地,自己无法与之共呼吸。诗中“穷途猖狂”四字,出典于王勃《滕王阁序》“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句。

 

百虑重忧,谓我何求,恸念来日,血泪交流!

已歌燕市,无惭楚囚,子期不见,江波悠游!

 

女诗人千忧百虑、一怀忧愤,是为中国今日之大悲剧,更是为中国未来之大悲剧,可叹无人理解我这血泪交流之痛苦和日夜绝叫!他们皆视我为疯子,不知我这一怀忧愤实为中华。义士荆轲临行前慷慨高歌于燕市,我亦死志已决、拼死战斗过,如今身陷囹吾、死刑待决,我问心无愧、死得其所;可惜不见知音锺子期,烟波江上令人怅惘。心灵之双重痛苦——民族未来大悲剧之迫近以及无人理解志士仁人之心灵——是此诗的双重主题。

 

愁不能辍,愤不忍说,节不允改,志不可夺。

书愤沥血,明志绝粒,此身似絮,此心似铁。

 

承接前面诸诗“家国多难”“夙夜忧煎”“举世无道”“载哭兴亡”呈示和展开的客体与主体、外界与内心之激烈衝突——撕裂五内、煎熬灵魂、锻造人格的极度痛苦——血笔转向主体和内心世界,自明冰清玉洁内心和钢铁不屈意志。这百端忧思无法停息,满腔愤慨无法尽诉,我之节操决不动摇,我之心志永傲霜雪。我以鲜血抒写悲愤,我以绝食表达死志,吾身轻如羽毛,吾心坚如钢铁。

      

网上多见《自诔》诗传抄节录中此节首句“愁”字被改为“恶”字。我以为“愁”字当为原文。原因有二:一、十四万言书(甘粹先生据林昭胞妹彭令范所得林昭狱中十四万言书原稿整理)附录此诗做“愁”字。二、此节“愁”与“愤”、“节”与“志”诸字相关互补、构成完整诗意,与下文之“书愤”和“明志”相互构成逻辑关联。

 

自由无价,年命有涯,宁为玉碎,以殉中华。

山川桴鼓,河岳鸣笳,魂化雷电,肠断桑麻。

 

直承上一节,昇华心灵世界、高扬生命理念,进入本诗最动人心魂的核心主题——生命与自由、死亡与永恒、天地与精神、宇宙与灵魂。长诗至此,如贝多芬体大思精、雄浑宏伟的《第九交响曲》(“合唱交响曲”)进入终曲和高潮,进入天国的圣洁和至高的境界。圣洁的泪花如缤纷的花瓣,伴随著女诗人的绝美精魂升上人类永恒的精神殿堂。

       

年轻的女诗人早已对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做过透彻思考。她在大学,那个群狗狂吠、人声息影的黑暗夜晚,挺身跃出、抗击邪恶,她在南国广结豪士、抨击极权,她在狱中绝食血书、叩门高歌、痛斥独夫民贼,凡此种种仰天大笑、视死如归、傲睨群丒、电闪雷鸣式英雄壮举,皆出于对生命的理解和崇高的价值选择。

      

人生有年,自由无价,不自由毋宁死,因为自由是人的灵魂。对自由的追求就是对人的生命价值的追求,就是对人的灵魂崇高性的追求。这种追求不是仅仅为一己自由,而是为整个中国自由,为实现这一神圣事业,我决心粉身碎骨、走上祭坛。山河将为我奏起哀声、大地将为我鼓乐鸣笳,我的不朽精魂必将化为雷鸣电闪,撕破中国这阴霾沉沉夜色,我的九曲柔肠丝丝情系民生,我的生命热血必将哺育大地,催发万物蓬勃生长。

      

从这首诗的雄伟悲壮心声,我们听出贝多芬《热情奏鸣曲》和《悲怆奏鸣曲》的旋律,《第三交响曲》的英雄之死和葬礼进行曲乐章,我们听到《第五交响曲》中的命运的敲门声。女诗人之圣洁即在此。

 

风雨长宵,平旦匪遥,捐生取义,岂俟来朝。

志节皓皓,行状皎皎,正气凛冽,清名孔昭。

 

继续拓展前面主题,满怀希望瞻望未来。风雨如晦、长夜漫漫,光明朝霞并不遥远。为呼唤日出,我宁愿舍生取义,我不能卑怯贪生、等待未来。我的志节洁如冰雪,我的行动光明磊落,我的正气凛然不可侵犯,我的清名将永垂史册。

      

如此八句总束全诗,以乐观昂扬的情怀、开朗寥廓的视野,将悲愤沉雄的情感基调和犀利的现实批判转向瑰丽的未来,女诗人坚信中国必将迎来灿烂的日出。《自诔》诗以墓畔哀歌的沉痛情感旋律,围绕著自由的主题、人格的尊严、灵魂的乐思、必死的意志,在鲜血滴沥的诗行中反复迴旋、变奏、模进(Sequence),从英雄的葬礼进行曲缓缓升腾,由沉雄基调走向壮美乐章,由心灵的极度痛苦走向生命的大欢欣、青春的永恒和精神的灿烂昇华,最终推向欢乐的生命高峰和雄丽的人格境界,有如贝多芬雄伟的《第九交响曲》在终曲中以激动人心的《欢乐颂》将全曲推向高潮。

     

《自诔》诗是中国当代自由事业的开路英雄之心灵交响曲,是她为之献身、告别生命的灵魂绝唱。它将与中国文学史上的屈原之《离骚》、蔡琰之《胡笳十八拍》、文天祥之《正气歌》、谭嗣同之《狱中题壁》诸名篇共存而交辉。中国当代文坛,有林昭存在,就不能说当代文人无骨。中国当代诗史,有林昭诗作存在,就矗起一座辉煌殿堂。这是中国当代文学界第一钢琴,它流泻出天地间最雄丽的灵魂交响乐章。

      

中国文化正气、知识分子心灵以及人类文学精魂在数千年苦难史中不绝如缕地历代传承、闪射出坚韧的精神继承性、雄健的历史发展性和伟大的人格精神。林昭的《自诔》诗将这种文化传承推向崭新的当代文明高度——誓死反抗极权制度、宁为玉碎决不瓦全的英雄意志与自由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