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二○近,党官及其支持者不断放话高举一国、矮化两制,鼓吹廿三条立法、建议《国歌法》在香港实施、声称要对港独自决派的「言行」刑事化、推行幼儿国教,等等,抢占新闻头条。不过,如此放话并不明智。对觉得「一国二字难听过粗口」的97%年轻人而言,这些贬损港人自尊心和自治权限的挑衅话语,入耳之后唯一作用是加强他们的叛逆意识,在DQ事件之后、「本土退潮」之际,替分离主义打气回神。

 

然而,党官的一国话语,影响不只及于年轻人。不少老一辈民主派面对步步进逼的中共,也逐渐生出「主权疑惑」。笔者上周参加一个二○四七研讨会,与会者来自两岸四地,各有不同立场,有亲共的,也有独派和反共统派的,其中一位还是跟笔者相熟的老泛民。会议中途、一位台籍讲者发言之际,老泛民朋友忽然挨过来在我耳边不无赞叹地说:不知为甚么,台湾人讲说话总是有一种主体意识,跟我们不同。我哈哈一笑跟他说:那是因为人家是一个主权独立的国家呀。

 

会后,笔者更想起林荣基最近说的一句话:「港独为甚么不可以谈呢?就算实现不了,民主派也可以用来当作与中共谈判的筹码。」跟曾经是北京的政治犯的程翔比,程对独派是同情地理解但不支持,林则是再行进一步。这是老一辈反共港人中出现「主权疑惑」的又一例证,是「大中华独」出现的先声。中共真是功德无量。

 

主权疑惑 vs国家意志

 

《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第一条开宗明义说:「所有民族均享有自决权,根据此种权利、自由决定其政治地位并自由从事其经济、社会与文化之发展。」与此相符,在所有自由民主国家里,人民谈论、宣传分离主义,甚至组织政党鼓动分裂国家,都是合法的。不少这些国家的宪法都包含局部领土和人民和平合法地分裂出去的条件,美国是主要例外。

 

美国宪法没有对分裂的合法性作出说明,惟1868年的一宗最高法院官司Texas v. White对这个问题作出了终极裁决:尽管宪法没有赋予各州单方面退出联邦的权利,但在「发生革命或在各州同意之下却可以实现分离」。这当然是很高的门坎;不过,美国却是国内局部独立运动最多的国家。2012年奥巴马连任总统,全国五十州都有共和党人向联邦政府提出脱联要求;去年特朗普当选,民主党人照办煮碗,可谓家常便饭到近乎儿戏。

 

国家意志包含统一,本无可厚非,因为有需要在自由与稳定之间作一取舍;不过,极权国家的统一意志却特别强烈,人民不仅不可以有分裂的行动,便是连提出分裂要求,甚或只是讨论自决,也属违反刑事法,抓到了,不判死缓也判终身或长期监禁。和自由民主国家比,这是霄壤之别,也是野蛮跟文明的分野。很不幸,这个分野之间的争持,可能很快就要在香港出现、了断。

 

民主党的投名状?

 

持甚么立场、表现出甚么态度,老泛民之间可能出现相当大的差异和分化。例如,公民党认为,言论和行为是应该分清楚的,就算是支持港独的言论,只要不是蓄意而且有可能引发实时暴力,或者该言论与暴力事件没有实时及直接的联系,都不能入罪;此即所谓言论自由的《约翰内斯堡原则》。民主党于20035月发表的一份立场书里,也坚持这个原则。

 

但是,民主党的老党员李华明最近写了一篇文章,以一些用字习惯为证据(如用「中共」不用「中央政府」、用「主权移交」不用「回归」),指名道姓指控一些从未承认支持香港独立的议员是独派(「很清晰看到他们绝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文章俨如一篇投名状,无怪人民力量议员陈志全说:还以为是《大公》、《文汇》打手的杰作。

 

不过,考虑到李的往绩,他那样说一点都不奇怪,令人担心的反倒是,在多位反共立场坚定的泛民人士如古德明等人批评了李之后,民主党却一点表示也没有,令人忧心李的态度就是民主党的主流态度。如果是,就很可能反映民主党关于言论自由的立场因中共对港独的强硬打压而倒退了;那么,倘若特府再来一次廿三条立法,就算只是翻炒不加辣,民主派也没法子像2003年那样有足够社会动员能力去阻挡。

 

列宁式政党 vs初选平台

 

五年来,香港政治生态大变,一些政党如民主党却「岿然不动」,暂时还可以很好地生存下去。笔者认为,那是因为香港所有的政党,包括民主派的大党,都是列宁式的政党:即严格地按极少数党领导人的意识形态办事、靠自己的资源运作。历史显示,这种政党要改变立场非常缓慢、困难,不是通过党内斗争,就是最终「撞南墙」、损失严重痛定思痛,或者是其领导层最后自然死亡、新陈代谢,路线才会改变。

 

这种列宁式政党,和一些民主国家里的平台式政党(即所谓选举机器)大相径庭。后者通常只有几条松散的政治理念指引,包容性十分强,本身不会很偏激激进,因此可以广泛网罗支持者的资金,吸引很多不同的「运动」进入各级选举平台比拼(即党内初选),得胜者赢得动用最大量资源的权利,与其它政党的初选胜出者作最后争夺。

 

例如:美国民主党是一个稍微倾向左翼的选举平台,奥巴马、希拉莉、桑德斯等,就是一个一个不同的左翼「运动」,本身没很多资源,但各有各的明确政纲,谁能够打动中间加左翼的群众,得到最多的支持,就可以代表当下的这个美国民主党,并得到最大量的资源浇灌。

 

这种性质的政党,能够敏锐地反映群众当中的变化,说得不好听就是民粹(可能造就特朗普式的人物上台),好处却是能够避免整个党长期成为一小撮人的意识形态俘虏。这种高度竞争型的政党,最能鼓励政治创新。香港的社运需要这种平台,现在也有可能建立起这种平台。

 

民阵+本土商界

 

要建立这样的一种平台式政党/开放式选举机器,最好的办法就是找现成的加以改造、升呢。环顾目下香港社运平台,论经验、包容性和支持者数目,民阵是首选。资源,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不能逾越的路障;民主派多次尝试建立初选机制而每次都失败,就是因为无法积累一大笔资金,供初选机制的胜者动用。

 

以前的初选平台难以得到足够资金吸引政党参与,以后为甚么就有可能?答案在于「本土资本」的出现。二千年之后,红色资本步步进逼,不出十多年,已经能够把本地商界原来的大户逼到「冇碇企」,必须直面生存威胁。他们会是一个开放式民主选举平台的潜在支持来源。(左翼朋友也许受不了,但死到临头,别无选择!)

 

另一方面,不少以本地经营为主、没有或少有大陆生意的中小企,也多方受到来自大陆的压力。这些中小企业主,尽管「阶级立场」与大多数市民有异,但论政治态度分布,却没理由不跟整体社会上的分布相若;那就是说,他们当中,应该有六成左右的成员是心仪民主而反对中共干预香港的。他们既可以支持何韵诗取得表演平台,就同样可以支持民主派建立选举平台。笔者猜测,曾俊华出选,来自中小企的支援还远远未曾用尽。

 

现有的泛民政党显然不会一开始就支持这种初选平台的创立,但如果这个平台能够汇集足够的支持者和资源,他们就会愿意加入,贡献一分力量。

 

自主 vs认命

 

当然,要建立这样一个平台,还起码需要其它两个条件,其一就是民众当中要有足够的「民主脾性」,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一种广义的包容,或者说是政治上的、积极的「愿赌服输」:自己支持的初选团队出局了,真正投票的时候,还是负责任地到把票投给自己不支持甚至反对过的初选胜出者,而不是拍拍屁股走人。要做到如此「不含泪投票」,之前就要多有包容、少有敌意,不因政见不同而互视其它民主派初选人为「鬼」。

 

另一就是需要有一些属于广义民主派的政治兴业家(political entrepreneur),有足够的意志、承担和能力,组成一个多元团队,担负起这个平台的建设。这个团队甚么派别的人都要有──从浅蓝浅黄到自决港独,要像八仙过海,能各显神通,却可以打成一片。

 

一旦平台建立了,它能负起的功能,就不限于选举;举凡一些社会政治经济民生议题,需要最广泛动员的,只要能达到共识,都可以由这个平台推动。当然,由于需要广泛共识,能由这个平台去主导的议题,都不会是很激进的,但激进派也一样要帮助推动,因为平台是公共财,大家都有责任去支撑。

 

国家要统一,港人就不能分裂。若以过去十年八年香港政界特别是民主派内部那种狭隘眼光和遗下的牙齿印看,呼唤这种平台和团队的出现,无异痴人说梦。但笔者认为,2047渐近,红色压力有增无已,便有可能出现改变;外来压力会迫使不同意见派系和脾性的香港人走到一起,建立合作团队(大台?)。那会是一个奇妙的正、反、合全过程。

 

如果无法做到这个,那么港人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选项了。那就是好好认命,安安分分做PRC中国人。那也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