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实际上,妻子早已受到了我的牵连。她和我在同一所大学教书,我出问题后,领导上就三番五次地找她谈话,要她在大是大非面前表明态度,出来揭发我。她不知该揭发我什么,就说她界限不清,将她调离学校,到外地一所中学教书,还在档案里特别注明,只能教初中,不能教高中。她这个大学老师,就这样教了十多年初中,直到后来形势有所变化,才回到大学。
我原来的工资是七十八元,如今只给三十元生活费。可我有三个孩子,还有老母,一家人又分为两处,妻子带一个孩子在外地,老母和两个孩子在北京,经济十分拮据,日子过得艰难极了。每月按定量供应的大米、白面也买不起,只能吃玉米面;副食本上供应的很少一点副食也买不起,有时就让给别人去买。春节期间,炸点油饼就算过年了。瘦弱的老母亲常背着我偷偷流泪。
由于营养不足,我的小儿子患了软骨症,七个月了还挺不起身,一岁了还擡不起头。二女儿低血糖,曾晕倒在学校里。妻子在外地,交不起房租,不得不退掉房子,搬进集体宿舍。有时她回北京探亲,连回去的三块钱路费都成问题。
在政治上,孩子们更是受尽打击。他们要求入团,先要写个如何认识右派父亲的材料。他们胆怯自卑,不敢和同学们一起玩,小小年纪,心情非常压抑。
大女儿深知家庭处境不好,对自己要求特别严格,表现突出。她被选为朝阳区小学生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先进分子;中学担任班长,插队时是领队。后来有人揭发她的爸爸是右派,这下全完了,职务统统被抹去,连民兵也没资格当了。直到‘四人帮’倒台,大学招考,许多人都回来准备考试,她仍不敢报名,不敢回来。生日那天,她在给家里的信中写道:“我的命怎么这样苦!‘
还有我的小弟弟,当年父亲让他离开家乡,跟着我上初中。我打成右派后,人们嘲笑他,欺负他,他受了刺激,得了精神病。‘文革’时,他再一次吓得犯了病,不久就死了。
想起这一切,我痛苦极了。只不过提了两条意见,我不但把自己毁了,也把一家人全毁了!
1959年,宣布给我摘掉右派帽子。人事处长对我说:“学校这次只给一个右派分子摘帽,就是你。‘说我改造得好,所以成了全校第一个摘帽的右派。他还要我当典型,向右派们介绍经验。我当即表态:”感谢党,感谢领导。’虽然受了委屈,一旦解决问题,心中还是充满感激,这就是我们那个时代许多知识分子的心态。
我以为摘了帽子就跟平常人一样了,谁知又成了‘摘帽右派’,仍然要受到歧视,仍然被打入‘另册’。
凡‘五一’、‘十一’这样的节假日,就把我和当时还没有摘帽的右派集中在阶梯教室里,先是训话,然后一起看电影,反正不能回家。即便是春节,也不允许回家过年。这样做,据说是为了保卫首都北京的安全。既然这样,还叫什么摘帽?
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他右派也都摘掉了帽子,可也都是摘和不摘差不多,还是根本抬不起头来。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总是首先被怀疑、被监控的对象。每周的生活会,也总是冲着我们这些右派来。
我总是低着头走路,不愿跟熟人见面;万一碰着了也是绕道而行,尽量回避。
有位摘帽右派教师,常年穿着一身灰衣服;走在路上,还用大衣领子蒙住头,就像契诃夫小说中的套中人一样。他买了个泥陶饭碗吃饭,竟被人说成是污蔑社会主义……在那个年代,老实做人,谨慎从事,也难以避免随时对你的打击。
摘帽后,还不让我教课,被派到门头沟山区去开梯田。山上风大,中午在山上啃干馒头,弄得口吐酸水。一年下来,得了严重的胃溃疡,三分之二的胃被切除了。
不能下乡了,就让我在系里刻钢版,搞油印。有一天,印着印着,那台已经十分陈旧的油印机坏了。
‘你这是搞破坏!’领导斥责我说。
‘是油印机坏了,我赔钱。’
‘赔钱也不行。’
我已经表示承担不该承担的责任了,还是不行。有什么理可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