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煌与胡志明
戴煌
又赶着在除夕前夕去探访戴煌老人,似乎即使大年初一赶早去也显姗姗,也是落俗而不成敬意。这几乎成了居京以来我与家人的惯例了,正如多少年过去,李九莲的辩护士们但凡来京或新春来电致意,一无例外都必有深情一探:
“戴老身体好吗?”
“戴青天!”——当年,为渎神而不幸的李九莲争鸣而受难的灵魂群中,仅遭刑罚的就逾六十人:说株连之广大远远超过了胡风集团案,绝不为过——这就可想而知戴煌老人在一方水土中独享的殊荣了:就是也正是戴老——他的热血肝胆,他的仁心悲悯,与他当年作为新华社记者的顶风冒险、披星载月,才把我们大湖深处的呼告乃至宋庆龄们的忧愤,凝成了呈现在胡耀邦案几上的内参清样……不久我就终于知道,李九莲、钟海源沉冤得雪之中,其实正绵延着中国最早的渎神者九死不悔的精神传奇。更使我庆幸、感激与惊欣的是,李九莲、钟海源被浩劫永远定格的青春影像,终于永远并列着戴着红领巾与重返长征路的胡耀邦放在一起。一个城市燃烧的记忆,一个劫难民族曾经满怀希望的一段时光,还有比这更形象凝缩着的了吗?
——就在戴煌一版再版、必将传世的《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中!…….
至今犹记,那本再现一个赤子、一个民族挣脱神魔羁绊的史诗般的纪实:《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我在西绒线街一气购置了250册——比《中国的眸子》还多,发往为李九莲的生命燃烧过、历经苦难却至今不知她尸骨何在的那个城市。
我也知道,我的朋友卜谷写着《良心树——戴煌其事》之时,未必不是在抒叹一个城市至深至诚的感念。
《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
再见永远感念中的戴老,不在我扑空过不止一次的亦庄,也不在我28年前与他抵足而眠过的宣武门西街,而在他的“戴氏蜗牛居”。蜗牛居!曾经多少次戴老与李慎之、张思之、邵燕祥们在这里挑灯相对、忧患元元的蜗牛居!
狭小的客厅、居室,狭窄的甬道,只是如今戴氏蜗牛居也铺上简陋而古朴的木地板了。想戴老在宣武医院曾摔撞而中风过一次,我就知道,铺设地板与其说是装饰,还不如说是雪媛大嫂与女儿爱的深心——以防新的碰撞于万一。不过,一种陌然更使我为自己悠悠经年的粗疏而无地自容——去年除夕前照例探访蜗牛居的机会,我让给与钟海源一道穿越那个最深沉黑夜的一位女工和妻子了——我让渡的时间居然恰恰是戴老年届八十的本命年!……
81高龄、即使佝偻着也仍然不失高大的戴老,终于巍颤颤地来到客厅。
搀扶着他坐下,我赶紧递上许觉民的《走近林昭》与黄河清的《话说林昭》,虽然自知我欲借此表达的我悠悠又一年的心志所在,绝不能稍减我对他老人家粗疏的惭疚。
谁说蜗牛居主人已老眼昏花?只见他似乎晶莹着的老眼低垂,久久粘滞在两册书封面林昭永远风华的遗照上,兀自喃喃:
“伟大呀,伟大!”
年青的戴煌在越南
“伟大呀,伟大!”
自然,并非也不可能是我亲见亲聆,但是,我太熟悉历史深处那些使戴煌成其为戴煌的细节了——以至我敢确信:
当27岁的戴煌一次次坐在胡志明身后,听胡志明一次次婉拒、劝止越南军民高呼“万岁”,或听胡志明向他解释越南党为什么不仿效中国党疾风暴雨式的土改方式的时候;当戴煌在富强胡同与胡耀邦为一次中纪委会议的报道相对争论,为了新闻的真实,争论竟以时为党中央秘书长的胡耀邦坦荡的“退却”而告终的时候;当终生未娶的胡志明主席105周年诞辰,戴煌接受着越南电影制片厂来北京的访问拍摄的时候;当戴老如椽的巨笔,为解神魔肆虐岁月的千百万冤苦于倒悬的胡耀邦树碑立传的时候……
是的,许多诸如此类的历史瞬间,“伟大呀,伟大!”戴煌一定曾无数次在灵魂深处这样喃喃。
从烽火抗日、盐城血刃、在金正淑(金正日之母)女子学校采访并讲演——要牢记“十月革命”的辉煌,到28岁反对神化与特权,再到80岁——十月革命九十周年庄严声明:干净、彻底决裂促成法西斯式专横独裁的“十月革命”暴力传统,叛逆又卑谦在尘埃之中的,是戴煌思想着的人性,是人性思想着的戴煌!
不幸的李九莲、钟海源乃至我们千千万万辩护士,有幸邂逅了这样的戴煌!
而今宵,我亲见亲聆这样的戴煌——中国最早、最彻底的渎神者,面对圣洁的林昭,泪眼朦胧地这样喃喃着:
“伟大呀,伟大!”
——在08除夕的蜗牛居!
是啊,无数次盘桓在戴氏蜗牛居,这里从来不见、也压根儿没有神的位置!却有伟大——庙堂江湖忧国忧民的伟大,真实坦荡直面苦难的伟大,人性地思想着、尊严地悲悯着、谦卑在尘埃的伟大!!!
《良心树——戴煌》
记得戴老中风以前也曾一次次从戴氏蜗牛居屈驾敝舍:一次亲自携来他的《反对神化与特权》,一次特地送我李慎之先生的《风雨苍黄五十年》,一次甚至把中国第一大律师张思之先生引领到寒舍……商海大潮物欲横流之中,是戴老这不渝的深心,引领我认知与恪守一个现代公民的精神本相。而最令我感铭终身的一次是:三里河旁我的半拉谋生商铺吞噬于子夜大火的次日,戴老不但携妻子偕女婿举家前来慰恤,竟还以万元计相赠欲助我脱出困窘!我的天!戴老不过与布衣无异一记者罢了,在职清风,退休流水,几个钱,全是老眼昏灯爬格子而来的啊!
真实——为人性的思想而苦难的真实,爬进格子,那便是人格、尊严,是时代的沧桑与炼狱铸锭的瞩望,是赤子之心与一个大写的现代公民的责任感……可却未必总能从格子里爬出来——
这不,戴老诉说着:作家出版社本拟去年再版他的《九死一生》的选题,又遭遇出版总署封杀令,年初为捍卫出版权的起诉当然也不可能被受理。昏天盛世,聩地欢歌,戴老的怅然绝非为一己悲怆:这不正是后极权时代依然窒息着整个民族生机的神魔阴影吗?更何况老病之身,女儿昂贵的治疗费…..难怪新华社三岔楼对面的庆丰包子对于他家已经是奢侈品了……可这一切,除了封杀令,这个盛世欢歌的前夜戴老都绝口只字未提!
我的心隐隐在痛:“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罗盛教”的报道传世者!一方水土的“青天”!我人生多维意义上的恩公!您终于“蜗牛”般卑谦在尘埃中喃喃着伟大,其实,您就正是我高山仰止的伟大!——一边是尊严的隐忍,一边是峥嵘的良知,这就是人之为人,这就是公民使命的神圣与伟大!一如傅国涌先生新春所云:
“我们是公民,不是臣民,一个兄长贺年时说‘我们的使命比一个帝国还重’!与你共勉。”
《九死一生:我的“右派”历程》
我无以与戴老共勉,却知一个这样的细节告白或许能慰藉他老人家:
“今年四.二九——林昭四十年祭的那一天,我终于在林昭灵岩山的墓碑上置了两杯酒!一杯祭林昭,一杯祭第二天就是祭日的钟海源……”
是啊,我见证着也受教着:所有大写的公民都在戴老直至细节的萦系之中!——从李九莲的画眉坳、她的二监绝食与猫、鄱湖夜的美女与蛇,她临终的杜鹃啼血,到严金禄老人的“卖眼镜”、康为民的流徙……不是在“青天”之上,而是在尘埃之中,我见证着也受教着戴公在李九莲流血的爱情中扑捉的每一个公民细节!直至戴公垂垂老矣,我犹记得一次,不知是日本还是德国电视台记者采访戴公,当晚电话就打过来了:
“说说钟海源就义时究竟多少岁呀?今天一个记者追问着呢……”
今夜,依然也果然,林昭墓碑上那杯钟海源祭酒,触电了这位八旬老人。他目光炯炯看着我,竟至沉浸在他未居08宪章首署的303之列的伤感与自扪之中,尽管第二批联署就有他:
“怎么这样(重要)的事都错过了呢?明明理念我是原则认同的嘛!是不是有电话打到家里,恰巧我们却都外出了呢?……”
接着便是他悲怆而铿锵的愤然“那样就抓人关人!……那天我对李锐说…….”
我把话题转到戈扬异国之死,戴老又悲从中来又似有所释:
“第二天,我们六个人便联署、发去了唁电,她是我们新华社新四军总社的啊…….”
我却娓娓着对崔卫平女士那篇悼戈姨文深深的印象。“崔卫平呀,见过的,来过的…..”戴老的接茬也没有打断我的思绪:传奇的戈扬,传奇地引领了崔卫平家两代人——母亲与她,真正是“与世俱进”的引领呢:从美丽的“停翅港”,到遥远的纽约。一声“戈姨,總有一天,我為您扶棺返鄉!”多么动情!
我却读作理想主义情操与公民使命的绵延……
戴煌近影
不敢久坐。不便久扰一个病中八旬老人的生物钟。
记得那天八宝山送别魏巍驱车回家,南天万里,我默默对遥卧在青光岭下不知何处的李九莲说:“我又去祭过一次朱妈妈了——那位把你视为‘党的女儿’的妈妈。”
告别蜗牛居返车回程我又遥望南天:“我又看见我们的戴煌了”。
而心潮中,就不仅是对李九莲、钟海源的慰藉了,更汹涌着崔卫平在拉法盛医院探视戈扬时的那种情怀——一个公民永远被激励着使命感的钦敬与感激。我明白为什么今宵戴氏蜗牛居之行虽照例如此匆匆,我却不住地絮叨着崔卫平了……一如此刻:车帘外,来时的楼群、长安街连同那绚目的霓河灯流,似乎都已不再,眼前只巍峨着一个老者,一个大写的公民,戴氏蜗牛居的主人——中国最早最彻底的渎神者,一段卑谦、绚烂、只在尘埃中践行着、礼赞着、呐喊着人性的伟大传奇……
保重啊,保重!蜗牛居里的戴老!——我永生的幸运与精神引领!
2008除夕——2009元宵改定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