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风,吹过拉斯维加斯寂静的旷野,红色岩石的后面,乌黑的云,布满天空。我独自一步步前行,踩着我生命的黄昏。
 
 
三十年前,枪声之后,他(我右手边的同学)离校远走新疆。
同学,分别三十年了,你在哪儿?
那一个枪声沉寂后的半夜,你来向我道别,黑暗的过道里,我看见你眼中悲绝的光。“我不要这个文凭了,他们让我厌恶!”
我无法劝阻你,因为,绝望和悲愤填满了你青春的生命。
你转身走了。你说,你要走远点,新疆,那遥远的地方。
三十年过去了,我已经记不得你的名字,只有歌乐山下你离去的背影,依依伴我三十个春秋!
如今,我也走得很远,远到难以踏上回归的路。三十年过去了,望断天涯,那一杆浸满了腥红血污的大旗,仍然在傲慢而暴戾的王宫上招展。
太平洋的波涛,拍打着旧金山秀美的海湾。海风吹来,那位在坦克的冲锋中失去双腿的朋友,坐在轮椅上艰难前行。“三十年了,每当天气变化,腿还是要痛。” 他说。
我曾努力想忘掉,让自由天空下的风,吹去心中堆积的块垒。可是,那轮椅上永恒的痛,又带我梦回万里,三十年前火光中奔涌的那一股热血,又汹涌澎湃,激荡在我日渐衰老的男儿身躯。
同学,三十年过去了,你还会感到那一年的悲与痛吗?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风,是否会吹去你的记忆——那一个枪声后的夜半,我们分别在校园……
还有,那位甘愿跟随你一起亡命天涯的女孩,还跟随在你身旁吗?
 
三十年前的那一个5月31日,我站在重庆沙区作为路障的电车顶上。
朋友,离开了讲台,你将走向何方?
我知道你三十年前的奔走呼号,也知道你三十年来的苦苦坚守。真的很难,特别是,血泊的上方,又垂下诱人的金苹果。
一边,是铁窗、是死亡;一边,是安稳、是荣华。你如何选择?
趋利避害的人性自然,被那洞悉人性而毫无人性的政客们利用到极至,你如何抵御?
孤独的坚守,是广场之后漫漫的三十个春秋;艰难的抗争,是面对一个个被“从娃娃抓起”后双眼雾霾的学生。在坦克和机枪的轰鸣中奋身呐喊、在摄像机和“信息员”的监控里直抒心声,中国最后的一点脊梁,你需要怎样的坚韧? 
今天,一阵新的咒语召唤出旧的幽灵,“1957”和“1966”死而复生,鬼影憧憧,阴风阵阵,重新又降临2019的天空和大地。
广场之后三十年来没有灭绝的最后一点火种、华夏民族传承千年仅存的那根脊梁,劈面又撞见那道熟悉的刀光。
我知道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博弈,我清楚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对抗。朋友,你手无寸铁,势单力薄,“岁月静好”的乐音早已取代了怒涛汹涌的广场,而隆隆驶来的,仍然是坦克轰鸣的国家机器。 
在孤独和恐惧中后退吗?低下头,割掉舌头,或者改造声带,发出柔美的颂音?
我不愿去想他们又一次“从胜利走向胜利”之后的寂静长夜,再一个三十年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担忧的,是你怀抱的那一腔道义,成为你最后的支撑、唯一的安慰和无奈的殉葬。
焦虑而又期待,期待而又焦虑……
朋友,你将走向何方?
 
 
1947年父亲在重庆南开中学选择了跟共产党走
父亲,你在地下还在期盼吗?
你生前曾告诉我,你年轻时面前有三条路:科学救国;跟随国民党;跟共产党走。你选择了第三条,因为它许诺“要建立一个自由、民主、繁荣、富强的新中国。”
于是,组织学生运动,游行、抗议、反专制、争自由……
你以为,出生入死,终于迎来了那一个“新中国”。
崭新的时代风云,燃烧的革命激情……
1957年,一场来自北京的六月寒雪、一封发自同事的告密信件,点金为土,终结了虚幻的明朗天空和真实的青年梦想。
几十年风雨后,那一个春夏之交,呐喊声唤回你青春的岁月,你同我,一块热血奔涌。
枪声,打碎了你最后一丝幻想,我记得你声嘶力竭的声音:“他们……坦克机枪!……当年我追求的是什么?!”
长江,浪起浪落;王宫,岿然不动。你无奈地一步步走向黄昏日暮。
病榻上的你又谈到你年轻时的选择,你说,那也是你一生的渴望和追求。
在你告别这个世界的前一周,我走进病房,永远记得你拔掉氧气时的第一句话:“网上有什么消息?”
我知道你在渴盼什么,在我采访的数百人中,也留下了你的声音:
“我坚信中国一定要走上自由民主的道路,我年轻时的追求一定会实现。只是,我可能看不到了。”
我选择那儿作为你长眠之地,墓地山头的后面,是那著名的黄山。抗战八年,陪都重庆,从领袖到民众,铁血壮志,浩气凌云!多少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足踏长江嘉陵,出生入死,慷慨悲歌!
墓碑上有你凝固的容颜,你面对长江,目光,深沉而忧郁,含蕴着的,是你一生的期盼……
我独自走在拉斯维加斯寂静的旷野,一步步走向我生命的黄昏。自由的风啊,在红色的岩石前久久回旋。
我能穿过冷冷黑夜,看到朝霞的颜色吗?
或者,在垂危的病榻上,重复父亲的留言……
2019年5月于拉斯维加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