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0日凌晨,巫宁坤先生平静地仙逝于他的美国寓所。很快,我就见到了一些情挚意切的悼念文字,并随之重读了余英时先生为巫先生的自传——《一滴泪》所写的长篇序言。8月22日下午,巫先生的葬礼结束后,我又下载了自由亚洲电台记者申铧对巫一毛的采访录。接着,我就读到了来自《经济观察报》书评的“巫宁坤与李政道”这篇短文。
短文开篇介绍说,1951年7月中旬,时年31岁的巫宁坤终止了在芝加哥大学攻读英美文学博士学位的学业,取道旧金山返回中国大陆。他与前往送行的芝大校友李政道合影留念后,问政道:“你为什么不回去为新中国工作?”年仅25岁的李政道笑了笑,说:“我不愿让人洗脑子。”那时,巫宁坤不明白脑子怎么洗法,并不觉得怎么可怕,也就一笑了之,登上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回归一别八年的故土。
短文所描述的上述史实,不由得令我对当年的年轻小伙子李政道心生叹服之意。他虽然专攻物理学,但他在政治上的成熟与明白,实在是超乎许多年长者之上的。他已然确认,一个人可以不被洗脑与必须被洗脑,实有天壤之别。如果一个人成功被洗脑,就只会与官家保持一致,而不再拥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如果一个人在被洗脑上不合作,则受到劫难和凌辱将铁定是大概率事件,也必然难于成就开创性的人生事功。
与李政道相比,巫宁坤在政治上的确显得天真幼稚。但是,由于1951年回国之前,“他的价值意识及由此而衍生的人生观与世界观也已大致定型”(余英时语),故回国不到六个星期,他就开始感知李政道说的“洗脑子”前景就要成为现实;并从1954年到1979年长达四分之一世纪的时光中,由于对洗脑子“伟业”的天然不合作、不配合,而受尽了极权制度施加的各种政治迫害。十分难能可贵的是,他经过无数劫难而始终保持住原有的价值系统(余英时语)。1980年12月,巫宁坤在成都“全国外国文学会议”上,公开说出了许多人心中想说而不敢说的话:“选取自由的文学,谢绝奴役人的革命!”
正是这样一位对“洗脑子”断然说不、对“奴役人”决然谢绝的巫宁坤先生,赢得了我的敬重。即便他于1991年去国赴美定居,我依然敬重他。于是,便有了下面这个多少染上点传奇色彩的小故事。
1996年6月号《英语世界》杂志上,登载了一则简讯:为庆祝商务印书馆建馆100周年,庆祝《英语世界》出版发行100期暨创刊15周年,本刊特举办100名幸运读者抽奖活动。杂志社要求相关读者于1996年9月5日前将答卷寄往其抽奖活动组。答卷列有7道必答题,其中第3道题是:我最喜欢的《英语世界》作、译者是谁。出于实话实说的脾性,我给出的回答是:我最喜欢的《英语世界》作者是方励之,译者是巫宁坤。
1996年11月号《英语世界》杂志第96页上,公布了百名幸运读者名单。可以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居然中奖了,而且我的名字竟“幸运地”赫然位列第一!(见附照)
虽然杂志社说:100名幸运读者是1996年9月20日在北京国际饭店举行的庆祝招待会上抽奖产生的,但我一直不能相信这一说法。我更愿意相信,至少我的排名,不是冥冥之中被抽出来的;而是对方励之、巫宁坤怀有同样敬重之心的《英语世界》工作人员,刻意违反抽奖规矩人为内定的。
2007年秋冬,我有幸与巫先生的女儿巫一毛共过事。我还记得,自己曾将上述故事简要告诉了一毛,并要她向父亲转述。
读了“巫宁坤与李政道”之后,有一件事在我的心头来回转悠,那就是:认定一个国家的先进与落后,断言一种制度的优良与差劲,看来存在简明易懂的客观判据。而且我觉得,下面两条判据是比较合适的:一是68年前李政道一语中的提到的判据,即看一个国家中,一种制度下,民众是必须被洗脑,还是能够免于被洗脑。二是看一个国家中,一种制度下,官员是必须依法公布财产,还是能够免于公布财产。基于这两条判据,人们不难明白:民众能够免于被洗脑、官员不能免于公布财产的国家,是比较先进的国家;其制度,是比较优良的制度。而民众必须被洗脑、官员却能够免于公布财产的国家,则无疑是落后的国家;其制度,乃是差劲的制度。
2019年8月27日 于
北京家中
(自由亚洲电台8月28日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