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转型前后,民间力量应当如何扩展?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不妨使用“倒推术”。
集权金字塔结构的政治转型有多种可能,但即使出现对民间力量最有利的情况,金字塔结构也不可能破裂成一地碎片,而会分解为七八个小型金字塔结构(哪怕是形状有所残缺),它的市县和基层行政秩序将依旧稳固。此时,民间力量即使实现了最大、最集约的整合,也斗不过小型金字塔,因而不具备一流的博弈实力,仅仅只能充当上层斗争的配角。而民间力量的独立发展是民主维权运动的生死红线。
所以,我们不能不痛苦地承认,在中国政治转型第一阶,即使我们冒着高危风险,做出重大担当,实现了民间力量“大整合”,也无法起到决定作用。
四十余年来,中国民主运动出现了七九民主墙运动、八九学潮、九八组党、二〇〇三维权运动四次高峰,至少诞生了四波长盛不衰、卓越超凡而又各自独立的先行者群体。而且作为巨型国家,中国独立民间的自由思想学术流派尤其多元。因此,在政治转型第一阶,中国政治社会必定会经历一个多达两位数的政党激烈竞争的过渡时期,争雄竞胜是人类健康积极的本性,不经过自由竞争、优胜劣汰,最后谁都不会心服口服。按照某种事先的政体设计或事中的制度调整,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多党激烈竞争之后,多达两位数的政党逐步整合、简化为美国式的两党,或者法国-德国式二元主导的多党,是较为符合民主运动本身的自然秩序的。
如果我们把未来的历史任务提前到今天来操办,姑且不谈“大整合”会给野性未除的专制力量提供一网打尽的良机,仅仅就独立民间内部来说,“大整合”做法反而有极大可能会促使自由理想者之间发生激烈内斗和不正当竞争,其结果,民间不是提前走向兴盛,而是未盛即衰,过早凋零。所以,政治转型第一阶,民间力量不需要进行“大整合”,此时的“大整合”有违于充分竞争、反复洗牌的自然节奏。
充满了生命激情的独立民间活跃人士和诸多铁窗英雄们,自然都渴望早日登上政坛,一展雄才,为中国的宪政民主建功立业。但是,在中国政治转型第一阶,在独立民间实力稚弱、社会基础未立之际谋求“做大官”,对于历经四十年艰难熬炼的民间力量来说,却很可能是巨大的不幸。在俄罗斯1980年代的民主运动中,民主派由于联手叶利钦,过早地掌握了中央权力,长期漂浮于上层政治,未能扎根于公民社会、全面压在地方选举、历史性地转入地方自治,因而失去了在俄罗斯土地上生根发芽的机会。这是俄罗斯最终走向普京威权政治的深层原因之一。
与其忙于民间内部权争、转型过渡期京城权争,何不彻底回归中华大地,把重心转入公民社会、地方自治、制度设计探索?这才是中国独立民间历史性做成的大本大源,是未来成熟的政党政治之所系。做事,做民主政治最重要的大事,永远比高空飘气球一般的权力竞争更重要。
在2019年8月出狱之后,我曾经对许志永、丁家喜这两位目前正被关押的英勇的民主英雄当面说过三句话:“话要朝低处说,不要朝高处说;宁愿慢一点,不要追求快一点;宁愿拆散,不要追求集中。”在思想学术上,我们之间一直有着自由、健康的争鸣。在未来政治转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中国民主维权运动和整个中国政治社会,可能都会面临着两大政党框架之争:是在中国建成像台湾那样的中轻度集权制的政党,还是建成像美国那样的完全扁平结构的俱乐部式政党?我个人认为,这一次我们宁愿慢一点,也要努力把一种像美国共和党、民主党那样的内部没有任何程序集权、因而没有了不正当权争的俱乐部式政党制度,从头缓慢扎实地推进。在这个问题上,我已经做好了长期做“少数派”的充分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