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母亲的房子是一间不足四十平米的小屋,土改(注释④)时分的。华家大院已被拆得面目全非,华不忧认不出这间小屋以前是华家大院的哪里。母亲好像猜出他在想什么,告诉他,这是以前的东耳房。
华不忧对这里太熟悉了。小时候,他和父母住在城里,爷爷奶奶想他,把他接到乡下,他和奶妈就住在这间耳房里。爷爷奶奶住在隔壁的正房,在他的印象中,奶奶不是在纺线,就是在织布,他每晚都是在“嗡嗡嗡”的纺线声中进入梦乡,一觉醒来,奶奶还在纺线。晚上他躺在被窝里,听到“嗡嗡嗡”的声音停了,他会马上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这时他会感觉到奶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给他扎被子,关帐子,又走到窗户边,把窗户关严,走到奶妈的床边,轻声提醒奶妈,鸡叫二遍时,记得叫小公子起夜,免得他下汉口,说完,轻手轻脚的走了,不一会,正房那边又有传来了“嗡嗡嗡”的纺线声。“下汉口”是一句俏皮话,是尿床的意思。
走出耳房,往南下一个三级台阶,右拐,是方砖铺成的走廊,走廊中间又是一个三级台阶,下了台阶,就是内院,内院中间是一条方砖铺成的甬道,甬道两边种了些花花草草,彩蝶、蜻蜓在花丛间飞舞,蚂蚱在草丛里蹦达,甬道中间有一个小水池,水池里养了几条锦鲤、几只乌龟,他不喜欢锦鲤和乌龟,那里有只青蛙,他很喜欢,老远就能听到它“呱呱呱”的叫,走近却“扑通”一身,跳到了水里,游到水池中间,爬到一块石头上,鼓着一对眼睛看着他。
内院的东边是东厢房,住着大伯一家,西边是西厢房,住着三叔一家。他喜欢到东厢房这边玩耍,故意弄出声音,好让大伯、小伯听到,这时大伯或小伯笑嘻嘻地走出房间,走下台阶,给他几颗糖果,或抓一把花生,装进他的荷包里。
他不喜欢到西厢房这边玩,三叔和婶娘老是吵架,婶娘的眼睛老是肿的,他不喜欢三叔,却喜欢婶娘,感觉婶娘也喜欢他,平时她的脸上满是愁苦,一见到他变得笑盈盈的。
从内院往外走,上一个五级台阶,就到了二门,出了二门,就是外院,紧靠二门是后罩房,他的两个姑姑就住在这里,走到这里,被姑姑看到,姑姑会喊:“不忧,快进来,让姑姑看看你!”,一看他手上脏乎乎的,说“该打!该打!”马上用葫芦瓢从木桶里舀出两瓢水,倒到小木盆里,给他洗手,边洗边说:“又到花园里扯草了,快脏成一个叫化子了。”洗完,揩干水,姑姑抓住他的小手,打他的手心,边打边说,“看你还皮不皮!看你还皮不皮!”。
与二门相对的是南房,这里住了罗老爹一家三代,罗老爹是爷爷家的长工,老爹看到他时,会快步走进内屋,抓一把烘焙好的豌豆、黄豆,放进不忧的荷包里,摸着他的头说:“同他老子小时候一个模样”。罗老爹家有一个孙女,叫小妹,听到不忧来了,会蹦蹦跳跳的出来,同不忧一起跳房子、丢石子、烧火做饭过家家。小妹穿一件大红大红的肚兜,长得像年画上的胖娃娃,上嘴唇上长了一颗黑痣。有一次姑姑逗他,说不忧呀,等你长大了,让小妹给你当媳妇,好不好?他说好,姑姑问为什么?他说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跳房子了。有一次他问小妹,你长大了愿不愿意给我当媳妇,她点了点头:“嗯”。
外院东西两边各有一个屏门,从东边的屏门出去,左边是影壁,右边是大门。西边屏门里面是一个茅厕,到了夏天,苍蝇“嗡嗡嗡”的飞,他从不到那里去。
在大院里呆腻了,他想出去玩,每次刚走到影壁,还没出大门,就会听到奶妈的声音:“哎!哎!哎!往哪里跑,不许出去。”于是他被抓了回去,悻悻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或到西耳房,找大伯的儿子致富、致贵玩。致富比他大一岁,致贵比他小二岁。
见不忧呆立在门口,茫然地看着面前的空地,母亲说,认不出来了吧?你的右手边,以前是正房,土改时拆了,拆下的砖瓦、门板、梁柱、檩条、木板等,都分给别人了,只保留了两边的耳房,土改队让我们搬进了东耳房,你大伯一家搬进了西耳房,他们原来住的东厢房拆后分了。西厢房原来是你三叔在住,后来他赌博输了钱,为了还赌债,把西厢房抵给了黄麻子,你爷爷就是为这事气死的。土改时黄麻子同你大伯家一样,打成了地主,土改队的人让他搬进了你三叔家的草棚,你三叔一家又搬了回来。这中间原来是花园,现在给填平了,你看前面那间房子,那就是以前的南房,你爷爷让罗老爹一家住在那,土改时没拆,分给了罗老爹,对面的后罩房、左手边的大门、影壁,两边的屏门,全都拆了,分了。甬道和走廊的砖都撬起来分了,就连南房边上那个茅厕也填了,撬下的砖也分了,床、柜子、箱子、桌子、椅子、板凳、盆子、水桶都分了,还有谷仓、米桶、碾子、风谷车、踏水车、织布机、纺车、耕牛等,都分了,唉!
华不忧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
母亲对他说:“老站在外面干嘛,进屋吧。”
“我想去三叔家坐坐。”他说。
母亲说:“你应该先看看你的小伯伯,看看致贵他们。你大伯没了,致富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也不知是死是活,你小伯伯这几年能够熬过来,不容易。”说完,他抹了一把泪,擤了一把鼻子。
“你三叔那里去不去都一样,去了他还会不高兴,最好别去。”
“不会吧,前不久他还给我写信,要我回老家看看,住到他家。”
“那是前不久,你还是国家干部,你现在不是了。”
停了一会,母亲说道:“去看看你婶娘也好,她是一个吃斋念佛的善人,经常念叨你。还有你四叔,你也要去看看他。”
华不忧听说了四叔的一些情况,政府强令普慧寺的僧众还俗,将普慧寺改成了学校。四叔是普慧寺住持,政府关了他两年后,把他遣送回了老家。
“他算是好的,他的一个师弟命都丢了。” 母亲说。
“不会吧?和尚一般只是强行还俗,不会丢命吧?” 华不忧不理解。
“他师弟还俗的早,还俗后成了家,生了孩子,一家人入了一贯道,在家里开了一个佛堂,当起了坛主,平时做一些修桥补路、访贫济困的善事,就这样一个大善人也被枪毙了,他老婆坐牢到现在都没出来。他儿子说是三才童子,也关了两年,抓进去的时候还不到十一岁,造孽呀。说他们一家有罪,鬼都不信。他一家人不图吃,不图穿,不挥霍,不享受,一家人吃斋念佛,对谁都和和气气,从来没与人红过脸,有什么罪?”
对母亲的说辞,华不忧还是有些不信。他知道解放后,新政府对反动的会道门组织进行过打击,枪毙了一些罪大恶极的道首。如果四叔的师弟没有罪行,怎么会枪毙呢?
“他被枪毙,肯定是有罪的。”他说。
“他能有什么罪?他不偷、不抢、不盗、不淫,连假话都不说,一辈子连鸡都没杀过,能有罪?如果硬要说他有罪,他的罪就是他比有些人得人心。”
华不忧听后无言。
“你四叔的师弟还俗后成了家,生了小孩,这对你爷爷触动很大。你爷爷希望你四叔也能还俗成家,在家里开一个佛堂,在家里拜佛。他安排了好几波人去做你四叔的工作,你四叔就是不干。他要是干了,现在就麻烦了,搞不好同他师弟一样,也没命了。”
“四叔他现在住在哪?”
“他在河边搭了一个棚,住在那里。”
“怎么跑到那么偏僻的地方住?”
“他自有他的想法。那里偏僻,在那里偷偷烧个香、念个经,供一供菩萨,不容易被人发现。”
华不忧进屋,拿起一盒从城里带来的点心,准备出门。
“上哪去?”
“看看小伯。”
母亲一把将他拉住,
“天还没黑呢。等天黑尽了,你再去。”
华不忧只好进了屋子。
远处传来了一个女人唱戏的声音:
“我哭,哭一声官人,
我叫,叫一声许郎啊,
含着泪,忍着悲,嘱托故交,
为了救,我官人,性命一条,
为姐我,到仙山,去盗仙草,
此一去,定然是,凶多吉少,
倘若是,姐姐我,回来不了,
你要把,我官人,葬在荒郊……”
华不忧听出来了,这是天沔花鼓戏《白蛇传》中的一个哭腔唱段,那女人唱得凄凄惨惨,悲悲切切。
华不忧受到了感染,流下了眼泪,问是谁在唱。
母亲长叹一口气,说是一个苦命的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