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华不忧三十五岁那年,他嫁了妹妹,队长媳妇找到他,说要给他介绍一个女人,是她的表姐,比他小两岁,丈夫死了三年,有一儿一女两个小孩,大的是儿子,十一岁了,女儿八岁,婆婆家讲了,如果她改嫁,儿子不能带走,那是他们高家的根,要留下来传宗接代。
他忘不了他的前妻秦好妤。
刚离婚时,他还指望能够破镜重圆,指望有朝一日捧着她的脸,继续叫她罗敷。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早把他忘了,早已投进了别人的怀抱,早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可他仍然忘不了她,她是他心中永远的罗敷。
见他不说话,队长媳妇说,你一个男人,总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吧?总得有人给你洗衣做饭吧?
他一想,说的也是。他答应见一面。
见面时间约在第二天中午,地点约在女方生产队的蚕房。蚕房有四个女人,三个要给公社供销社送茧子,留下那个女人守蚕房。本来准备在女方家里见面的,她婆婆刁钻刻薄,也就罢了。
华不忧和队长媳妇到达蚕房时,女方不在,队长媳妇说应该是去采桑叶了,华不忧一看,蚕房里有五、六张蚁蚕,七、八张熟蚕。不一会,女方回来了,背上背了一背篓桑叶。
见约好的人到了,她赶忙取下背上的背篓,因背篓有些重,筐绳勒得紧,一时半会取不下来,
队长媳妇给华不忧丢了一个眼神,华不忧马上过去,将女人背上的背篓用手托起,好让她取出框绳。
他的手无意间触到了女人的后背,温热温热的,他赶快把手拿开。他看到了藏青色的细布包裹着的圆鼓鼓的屁股和细长的股沟,看到了她雪一样白的颈脖,她黑亮亮的头发用蓝色的头绳挽成一个云髻,云髻的左边一上一下插了两支金黄色的步摇簪,右边耳垂上挂有一个金色的耳环。
他的鼻子里飘进了一股淡淡的清香,是从那女人身上发出来的。
那女人放下箩筐后,忙着找凳子让他们坐下,华不忧偷看了女人一眼:她身材修长,皮肤白净,胸脯高挺,面似银盘,眼睛大而有神,人中那里有颗美人痣。
他一边看,一边想:她发间的步摇簪如能缀上两串五彩的流苏,就是一个从画中走出的仕女。他对这个女人很有好感。
 “你叫什么?”他问。
“罗梅。”她答。
她的声音又甜又脆,回他话时瞥了他一眼,既羞羞答答,又含情脉脉。
这哪里是罗梅,分明就是罗敷!直觉告诉他,她心中魂牵梦萦的罗敷回来了,就在他的眼前。
聊了几句后,队长媳妇对他说,华老师,你先回去,我们姐妹俩难得见一面,有几句私房话要说。
在回去的路上,他又想起了那首叫《陌上桑》的汉乐府诗,以及诗里那个叫罗敷的美女。
罗敷是一个采桑养蚕的女人,罗梅也是的,他们俩何其相似!
华不忧年轻时家境殷实,风流倜傥,也有几个怀春的少女向他倾诉爱意,他认为自己有更崇高的事业要做,不能缠绵于儿女私情而耽误了党的事业。他深以为花前月下、风花雪月属于低级趣味,是一个共产党员不该有的品格,他刻意在女孩面前表现出一个清教徒的形象,女孩们觉得他不解风月,一个个离他而去。后来他与秦好妤一见钟情,结为伉俪,再后来他成了右派,他和她分道扬镳、劳燕分飞,他跌入了人生的谷底,偷生于苟且,哪有心思再来一次谈情说爱?今天一见罗梅,如见天仙,压抑了十多年的激情迸发出来——这种激情是造物主赋予动物的一种最原始的本能,有了这种本能,才有了动物的繁衍和生生不息。他是一个动物,一个高等动物,他有交媾的权利,有繁衍后代的权利,有向异性示爱、表达爱意的权利。
他准备向这个现实版的罗敷求爱,让自己成为她的夫君“秋胡”。
想到这,他折了一根柳枝,权作马鞭,唱了起来:
“秋胡打马奔家乡,
行人路上马蹄忙,
坐在雕鞍用目望,
见一位大嫂手攀桑,
前影好似罗敷女,
后影好似我妻房……”
这是他父亲最喜欢的马连良先生的一段西皮流水,父亲高兴时,就哼唱这个段子。他从小耳濡目染,时间一长,也就会了。
自从他被打成右派后,他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晚上,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海里总是罗梅的身影——一会儿是罗梅圆鼓鼓的屁股,一会儿是罗梅颤巍巍的胸脯,他开始想入非非:她的手臂、脖子、脸颊很白,她胸前的奶子一定也白。
他看到过三喜媳妇的奶子,像一个白面馒头。三喜媳妇对他有意思,他每次经过她的门口时,她会把褂子扒开,假装给孩子喂奶,露出雪白雪白的奶子,他每次都会忍不住偷看一眼。
他想起了读大学时读到过的一篇奇文,他依稀记得几句:
“其色若何?深冬冰雪。其质若何?初夏新棉。其味若何?三春桃李。其态若何?秋波滟滟。动时如兢兢玉兔,静时如慵慵白鸽。高颠颠,肉颤颤,粉嫩嫩,水灵灵。”
他想起了他与前妻秦好妤那些缠绵的日子,那些销魂的时刻。
他想起了和那些婆娘媳妇在一起干活时,她们那些肆无忌惮的话语:
“你们知道吗,前天晚上,花子和他媳妇把床都搞塌了,嘻嘻。”
“真的?那得要用多大的力?花子媳妇受得了?”
“是真的,我那口子昨天去给他修的床。”
“难怪花子这几天脸色不好,他还要不要命?”
 “春生媳妇嫁过来三年了吧?肚子怎么还是瘪的?”
“听说春生做那事不行。”
 “你们发现了吗,三喜媳妇越来越骚了,下地干活还穿一个薄薄的花褂子,她穿给哪个看?”
“不知道,她男人得了麻风病,关到麻风岛后,她许是饿疯了。”
“听说她对那位有意思。”说话的朝华不忧努了努嘴。
“人家是一个知识人,能看得上她?”
 “唉呀,不是我说你们,你们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人家现在攀上高枝了,勾引侄子不成,勾搭上了侄子当官的叔子。”
“喂,我听说,二队的那个白素贞对华老师有意思。”
“哪个白素贞?”
“就是那个唱花鼓戏,在《白蛇传》中演白蛇的。”
“瞎扯什么呀,那人是个男的。”
“是啊,他本来就是一个怪物,打扮的妖里妖气,走路扭扭捏捏,说话女声女气。”
“他老子给他娶了一个媳妇,他碰都不碰人家。他喜欢男的,不喜欢女的。”
“他不是疯了吗?”
“是的,他得了失心疯,时好时坏,疯的时候就在路上边走边唱,每次唱到华老师门口,就停下来,一看到华老师,眼睛就亮了。”
 “他疯了好几年了。政府不让演戏,解散了戏班子,他就在家里自拉自唱,被区上的人逮住了,琴给摔了,演戏的行头也给烧了,胸前挂一个大黑牌,背后背一个大铜锣,左边挂一个钹,右边挂一个镲,头上插的是演戏的翎子,脸上抹的花花绿绿,五花大绑的拉去游街,一回来就疯了。”
“唉,真搞不明白,在自己家里唱个戏也犯法。什么世道!”
婆娘媳妇们停止了说话,只有锄头薅草的声音。
 “唉,华老师有文化,守规矩,斯斯文文,不光三喜媳妇对他有意思,连我都有。这一生能让华老师睡一回,我就心满意足了,死了也值。”西平媳妇打破了沉默。
正在薅草的婆娘媳妇们一听,笑得前仰后合,她们丢下手中的锄头,力气大的几个婆娘过去,将正在清挖垄沟的华不忧捉住,抬起,脸朝上背朝下放倒在地,另外几个婆娘把西平媳妇抬过来,脸朝下背朝上叠放在华不忧的身上。
“错了!错了!这不是华老师睡她,是她睡华老师。”一个媳妇喘着粗气说。于是,她们把西平媳妇翻过来,脸朝上背朝下放倒在地,又把华不忧翻过来脸朝下背朝上叠放在西平媳妇身上。
打那以后,华不忧见到西平媳妇,总是尴尬,西平媳妇还是像以前一样,大大咧咧叫他华老师。
    相亲回来那天晚上,华不忧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记不清了,早上醒来时,发现裤裆里粘糊糊的,他想起来了,晚上他做了一个梦,他在梦里睡了三喜媳妇。
他一边换内裤,一边想,队长老婆说的没错,他应该找一个媳妇了。
对于罗梅,他还心存疑虑:“她这么漂亮,再醮应该不难,为什么迟迟没有改嫁?是不是她的要求太高,看不上别人?我是右派份子,她能看得上我吗?”
下午收工以后,他来到了队长家,想从队长老婆的口中探听虚实。
队长老婆正在灶房择菜,说:“我正说吃了晚饭去找你,想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想法。”
华不忧说:“我搞不明白,她那么漂亮,为什么一直没找人呢?是不是眼光太高了?”
队长老婆说:“不是她眼光高,是别人怕她,不敢娶她。”
“怕她?不敢娶她?”
 “他们村有一个相面的邹驼子,说她的人中那里长了一颗痣,那痣克夫。后来她又死了丈夫,应了邹驼子的说法,从此没人敢娶了。”
“哦,是这样。那是封建迷信,现在还有人信这些?”
“是啊,我就不信。她是泼出去的水,又不能回娘家,婆婆和小姑子又刻薄,整天给她脸色看,她只能忍气吞声。可怜了她。”队长老婆一边将择好的菜往筲箕里放,一边说。
    “她那短命鬼丈夫是自己不小心掉到水里淹死的,怎么能说是她克死的呢?嘴唇上面长了一颗痣怎么了?犯了法?老娘我……那地方……还长了一颗痣呢。”
队长瞪了她一眼。
她不说了,腰一扭,端起筲箕,嘟着嘴说:“我下河淘菜去了。”
华不忧对队长说:“我是叫化子的命,比石头还硬,不怕克。” 
“对了,对了,这就对了!”队长高兴地说。
队长老婆没走多远,一听这话,折了回来:“这么说你愿意?”
“愿意。”
“那好,那好。”
“但不知对方愿不愿意?”
“她说了,华老师是一个好人,她愿意。”
“她是这么说的?”
“她就是这么说的。你知道她是谁吗?” 队长老婆说。
“不是你表姐嘛?”
“不是,猜猜看。”
“猜不着。”
“她是罗支书的姐姐。”
“罗支书的姐姐?”
“嗯。”
“罗小妹?”
“嗯。”
“她不是叫罗梅吗?”
“罗小妹、罗梅都是她。”
“哦!”他想起来了,她的嘴唇上面有一颗黑痣,小时候的罗小妹嘴唇上也有一颗黑痣。
华不忧后来才知道,罗根生一直有把寡居的姐姐说给他的想法,又怕他不同意,搞得大家以后不好见面,所以一直不敢提,根生媳妇提出由她出面去讲,根生说,你去说跟我去说不是一样吗?媳妇一想也是,想了一会,对根生说:
“要不让队长的媳妇去给他说?”
“对头,让她去说最好,叮嘱她,先不要说女方是谁。”
“是的,他同意最好,不同意也没什么,以后见面也不尴尬。”
知道罗梅就是罗小妹后,华不忧毫不犹豫地娶了罗梅——罗梅在婆婆家受气,他不想让她再受气了。
新婚之夜,他抱着罗梅说:
 “我想把你的名字改了。”
“随你。”
“改成罗敷。”
“随你。”
“叫你敷。”
“随你。”
“敷。”
“喂。”
“你真好看。”
她犹豫了一会,噢了一声。
“比做娃娃时还好看。” 
她抿着嘴笑。
“你的……颈脖……真白。”
她轻轻一笑,脸红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
“你的……肚兜……真……红”
她没说话,脸更红了,闭上了眼睛。
 “我要你……给我……生……儿子。”边说边解她的肚兜。
她喘着气,使劲摇头,眼眶里涌出了泪水。
完事后,她对他说:
“为么叫我麸?嫌我二婚,身子不净?”
“不是,你长得好看。”
“好看就叫麸?”
“嗯。”
“你哄人。”
“就哄你,就哄你,就哄你。”
罗梅娇嗔地说:“我也要给你取一个名字。”边说边往他怀里钻。
“取吧。”
“你叫……你叫……稗子!”
“只要你喜欢,叫我秕谷、糠壳都行。”
“从今往后,你叫我麸,我就叫你稗子。”
“好。”
“稗子。”
“喂。”
 “华稗子。”
“喂。”
……
外面传来来了唱戏的声音,声音由远而近,走到华不忧的门口时,停下了脚步,站在门外唱开了:
“我哭,哭一声官人,
我叫,叫一声许郎啊,
忍着悲含着泪嘱托故交,
为了救我官人性命一条,
为姐我到仙山去盗仙草……”
华不忧皱起了眉头。
 
早上太阳一人高时,社员们都来到了大禾场,等队长派工,华不忧和罗梅也到了,在给华不忧派工时,队长喊道:
“华稗子,”没人答应,再喊,还是没人答应。
社员们不清楚在喊谁,开始叽叽喳喳:“喊谁呀,谁叫华稗子?”都把目光投向队长,队长一脸坏笑。
华不忧和罗梅的脸红到了耳根,他们知道昨天晚上被人听房(注释⑨)了。
“华老师,你带上锹和箢箕,和木生他们一起,到黄家坝去点豌豆。” 华不忧红着脸走了。社员们明白了,华稗子就是华老师。
罗梅局促不安的站在那里,生怕队长喊她“麸”。
大禾场的人都派了工,都去干活了,只剩罗梅一个人了,队长说,新娘子,今天你不用出工了,新娘子放三天假,我们队的规矩,回去吧。
十天后,华不忧和罗梅一起到了罗梅的前夫家,把罗梅的女儿接了过来。
罗梅给华不忧生了三个孩子,老大乐山和老三乐水是儿子,老二乐隽是姑娘,如加上罗梅带过来的姑娘,他有两儿两女。
大儿子乐山满周岁时,他在屋子里偷偷地给他抓周,桌子上摆了钢笔、梳子、镜子、木头枪、锅铲、公章、算盘、小扳手等。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那支笔和那枚用萝卜刻的公章,生怕儿子一不小心抓到了手里。当他确信儿子抓到手里的不是笔、也不是公章时,他紧揪着的心这才松弛下来,当他看清儿子的小手里抓到的是一把小扳手时,他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
老婆见他流泪,以为他在伤心,安慰他说,抓到扳手好啊,我们的儿子以后可以当工人了。 
“嗯,嗯,好!好!” 华不忧一边抹泪,一边笑,一边连连点头。
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可以领导一切,当工人好啊。当了干部,做事要看群众的眼色,保不定哪天说错了话,做错了事,群众给你贴一张大字报,一根绳子把你捆倒,往脖子上挂一个黑牌,押到台上去批斗。知识份子是臭老九,要夹着尾巴做人,还是当工人稳当。
“好!好!好!……” 华不忧一连说了五、六个好。
小儿子乐水满周岁时也抓了周,这一次让华不忧很郁闷——小家伙就是不肯抓桌子上的东西,怎么哄也没用,一急,哭了起来,把一泡尿撒在了桌子上面,他只好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