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过两个断层,一是1949年,一是1966年。你要知道,清末中国的海军实力强过日本;抗战胜利后中国工业化程度和日本相差不算太大,可是“文革”结束后往外一打量,人家早已进入二次现代化了——从十九世纪工业革命到二十世纪二战以前,是一次现代化过程;二战后迄今又是一拨现代化——电子工业,信息工业,等等等等,正好这段时期中国锁起来。再开国门,什么都不对了,世界变成这样子了!

所以你说的北京的冲突,我称它为文化时差,生理、心理都不适应,又非得适应。你经历过越洋飞行后的时差吗:你困得不行,要睡觉,可正好是一大早,你怎么办,只好打起精神。

冯:那现在的北京是不是“病”了?

陈:可谁见过一个病人那么有活力呢?中国今天所做的事情,世界上没哪个国家能做到。

所以“城市文化”你说它没有?不对的,它有了。谁见过上海、北京这样仅仅二十年就堆满摩天大楼?布满高速公路?那是都市文化吗?你不能说不是。照国外指标,硬件、规模都有了,可是你往深里看它的品质,太粗糙了,全是急就章,到处布满文法句法的严重错误,可是文章已经写好了,改都没法改。

我个人与城市文化的冲突可能早一些,二十多年前我把自己扔到纽约,整个失落,处处是文化障碍,文化休克,很久才调整过来。可我一个人好调整啊,一座城市,上千万人,你怎么调整?且得调整呢。你走进千家万户,爷爷、父亲、孙子,生活在一个空间里,可是三种价值观,三种生活方式,你怎么调整?

冯:但现在很多人又在往回拾传统。

陈:早二十多年,我得亲自跑到纽约才会体验什么是失落,现在大家出家门口就失落了。传统肯定找不回来了,问题是在这样一个巨变的空间里面,人有自我辨认的愿望:我是谁?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所有人在享受现代化,物质生活绝对比以前好太多了,同时你会发现大家并不快乐。你会想:为什么会这样?这就是现代都市的生活么?连都市本身也遭遇名分的问题,命名的问题,北京短短十来年出现太多难以命名的区域,怎么办呢,于是抢了美国的地名来,什么公园大道、时代广场、曼哈顿、上东城……那是人家的传统呀!

但中国人大气,管他人家的自己的,牛仔裤穿上再说。

冯: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会改掉吧。

陈:民国新兴都市很崇洋。大家闺秀出门戴瑞士手表,烫德国式卷发,男士拿英国手杖,穿意大利皮鞋,你看钱锺书杨绛梁思成林徽因出国时的照片,现在连牛津耶鲁的才子们也未必找得出这么正宗的扮相。民国赶时髦不是恶性崇洋,自己的传统资源还在。家里有个什么仪式、场合,照旧长袍、马褂、旗袍,行为规范伦理道德,一套一套都还在。今天你即便不是崇洋派,玩儿极端民族主义,你也没剩多少自己的模样和规矩了。你找得出哪户人家老老小小谈吐举止是“传统”的?

问题是西方那套我们也没学个模样。我参加过时尚界高级Party,那种夸张、奢华,在美国都少有,可是来客就是扎堆聊天,打扮是打扮了,气氛完全不对。海归派私人聚会的圈子,骨子里还是老知青的无产阶级话语,只不过夹几句英文。

我们没有准备好,大家被扔到种种洋排场里。排场不难弄,难的是教养和气质。这得慢慢来,要几代人。梁启超一代是最早鼓吹共和提倡西化的家伙,但他们个个是纯粹的中国文人,现在没这样的角色了,现在的海归派找得出一个辜鸿铭、一个胡适、一个邵洵美?不可能了。所以中国二次现代化是在本土文化完全扫荡后才开始的,它没有障碍,走得特别快,疯快。

冯:中国现在是进入了一个想象的时代。

陈:不是“想象”,而是“假想”。想象是有对象的。徐志摩想象自己是个英国绅士,但实际上他是个浙江乡下的绅士。今日中国是在假想,所谓假想,就是你仿效的对象,你想成为的角色,其实不是这样的,可你以为是这样的。全中国都在过一种假想的美国生活,做一个假想的美国人。想象的时代非常好,自己是主体,然后从容接受外来的种种新事物新观念,用今天的说法就是有“底蕴”的。民族派也好,西化派也好,还有个争论的前提,有原则,有人格,因为传统的骨架和文脉还在。你说他是新型知识分子,可是传统士大夫的基因还在身体里。现在新左新右的争论,是观点词语的争论,失去了人格和文化的前提了。你譬如胡适、陈独秀、梁漱溟,意见大异,可是你剥掉他们的观点,都是中国的士子。

但纠缠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目前布满中国的确实是新型的城市,新型的文化。没得选择了。我们不能说过去的才是好的。眼下一切都是所谓“文化”,但那叫做什么文化呢?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