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四不中最值得借鉴的民间智慧,窃以为就四个字:斗而不破。正因为四不的缓冲,过去多年的社会抗争才可能展开,而避免了直接政治对抗的高成本。

近日我在微博发表[关键是要化解官民双方的恐惧]一文,阐述我所坚持的中道路线。文章中我对比了中西方社会运动的特性。在西方,社会抗争太平常,因而有序的同时必须激进和出位,才能抢眼球,才有传播效应。而在中国,抗争却是最大风险,所以即便不得不走上街头,不得不为利益争,仍往往害怕政治上的过于激进。尽可能克制,不授人以柄,不冒犯官方,不挑战官方政治正确,不质疑官方的执政合法性,这"四不"就成了社会抗争的重要策略,而与西方大异其趣。

显然,这都属于客观描述,中西方社会抗争的这种差异是众所周知的基本事实。但偏偏有人把我客观描述的民间四不,扭曲成我自己主张四不。描述与主张相去何止千里,这种故意混淆显然出于把我定位为投降派的需要,属于典型的网络超限战。

但话说回来,我的确在文章中,对民间抗争的四不策略,没有划清界限,予以全盘否定,以显示自己的革命姿态。反倒称作民间智慧,认为可以借鉴。正是这种姿态上的暧昧,给了构?者空间,令很多激进青年难于辩识,而倾向于相信构陷者的指控,以为四不真的就是我的公开主张。

那么,我暧昧错了吗?为什么我不可以跟民间四不坚决切割呢?

尽管攻击排山倒海,大有把我钉上四不首倡者的投降派耻辱柱之势,我也决不后悔自己的这种暧昧。四不是民间的发明,而且一直广为流行,那么一定有它的道理。四不不蠢,四不有用,最大的作用在于,它是必要的弱者的武器,即弱者用以自我保护的武器,用以规避强打压高风险的武器。绝大多数老百姓并不想当烈士,他们是实用的,要抗争,也要生活;要维护自己的权益,也要政治安全。四不正好能相当程度满足这普遍需求。你要全盘否定也可以,但是,你有绝对保险的替代性方案,来让老百姓自动抛弃四不么?

至少我自己,还拿不出这个绝对保险的替代性方案。那么,我当然没资格去全盘否定四不,去跟四不断然切割来显示自己的革命。相反,我必须对社会普遍的自发选择表示尊重。因为我并不比社会高明。这是我对民间四不暧昧和愿意借鉴的全部原因。

那么到底从民间四不借鉴什么呢?借鉴不是照搬,借鉴四不不等于主张四不。而仅仅是借鉴四不体现的民间智慧,通过四不来研究社会心理、社会需求及抗争规律,在此基础上,提出尽可能吻合社会心理、社会需求及抗争规律的建设性意见,供社会参考。而四不中最值得借鉴的民间智慧,窃以为就四个字:斗而不破。

斗而不破,斗是第一位的。因为这个体制,一是乱作为即天生的藏污纳垢,二是不作为即没有自我纠错机制,扫帚不到污垢不会自己跑掉,没有社会压力的强大倒逼,侵犯社会与民争利的掠夺之手就不可能收敛。所以我从来主张抗争,主张自外而内的倒逼,主张以压促变。这立场我从来没有变化。

但是,要斗却不能一味硬斗,因为一味硬斗的必然结局就是斗破。在维稳力量与社会力量绝对不对等之当下,斗破能让社会得到什么?以革命者的高蹈当然可以说:现状早是最坏早不能忍耐,早斗破,早超生,大不了玉石倶焚。作为个人选择这一点错没有,但如果把这当整个社会的不二选择,不要余地,不要弹性,非黑即白二元对立,没有中间,不支持我就是敌人,对敌人就要你死我活,就要我代表人民枪毙你。这整个话语架构,逻辑机理,行为模式,与毛泽东斗争哲学、阶级斗争为纲又有何区别?

在我看来,我们跨入的是社会运动时代。而社会运动与先锋队模式是完全不相容的,它本能地排斥先锋队模式,排斥先锋队的设计思维计划思维。因为先锋队模式及其设计思维计划思维,与社会运动最重要的属性即社会的自主性,即社会的自主演进、自我训练、自我成长,根本就是冲突的。我们跟极权者最大区别,是他们不承认社会而我们承认社会,他们鄙视社会而我们敬畏社会,他们侵犯社会乃至消灭社会而我们保卫社会,他们高踞社会之上而我们置身社会之中,跟社会一道前进。总之是以社会为本位、以社会为主义、以服务社会为目的。我们并不拒绝以个人立场给社会提建议,不拒绝顺势而为,但绝不自居先知和先锋队绑架社会。如果走到绑架社会这一步,我们岂不堕落为极权者的复制品?那岂不是自我消解抗争的伦理正当性?所谓抗争又有何意义?

所以,尽管相比于我们的理想境界,四不确实太不完美,但既然是社会普遍的自发选择,我们就必须尊重。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正因为四不的缓冲,过去多年的社会抗争才可能展开,而避免了直接政治对抗的高成本。即便四不的时代正在过去,完全否定四不也未免轻佻。毕竟,一个时代只能做一个时代的事。新时代需要新的抗争方式,但也不应完全切断历史,文明是历史不断累积不断积淀的结果,而不是每次都完全推倒重来的结果。只有怀着对历史的这份温情而不是傲慢,我们才能真正从历史中学习,新时代的抗争才会更智慧,才能让变革更彻底而代价更小。

附:

关键是化解官民双方对博弈的恐惧

笑蜀

微博之妙,还在于风险之“微”。中国老百姓对政治的恐惧是根深蒂固的,他们只想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他们也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这必须是在小日子不受影响的前提下,即在安全的前提下偶一为之。如果要求他们把这变作生活常态,如果抗争目标是完全政治化的,他们马上会谈虎色变,一哄而散。

不仅老百姓恐惧,官方也很恐惧。全能体制是单向命令的体制,即政府命令人民的体制。这种命令体制后来只是在经济领域一定程度废除,在政治社会和意识形态领域,实际上没变化。一直以来,官方最怕的就是动。他们只有管理静态社会的经验,这经验一句话概括,就是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在他们看来,动是跟乱联在一起的,不动最好,你一动他就怕,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不知道有什么后果。因为后果不可预期,他们宁愿从最坏的角度来预设,看到一点星星之火,马上联想到燎原之势。于是宁肯反应过度,宁可做过头,也要万无一失,绝不开一点口子。任何政治化的诉求、任何政治行动都不可能逃过他们的视野,一旦露头,正好杀一儆百。

所以,中国的社会运动乃至公民运动如果像西方那样,一开始就是直接的政治对抗,这注定是死路一条。无论在朝在野,都不可能接受。中国的社会运动乃至公民运动因而确实不可能照搬西方,它如果不能马上消除,起码必须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朝野双方对于政治对抗的恐惧。让他们在去政治化的前提下,先展开博弈,在博弈中逐渐提升双方的素质和能力,进而提升双方的自信,然后才谈得到下一步。如果博弈的第一步都跨不出去,僵局不能打破,那么一切无从谈起。

不怕起点低,做起来再说。对此,中国民间其实很有智慧,很清醒。这种民间智慧,在城市中产阶层和白领,主要表现为极其克制和隐忍的散步、饭醉与形形色色的街头行为艺术;在底层,则主要表现为所谓“跪着造反”。中国很多的群体性事件当中,都会有一种镜头,即抗争民众大片大片的跪下。我去到温州钱云会事件的现场,就目击过这种场景,你如果是记者或者官员模样,走到哪里都会齐刷刷地朝你跪下一大片。而且跪在最前面的,一定都是妇幼老弱。包括所有群体性事件提出的口号,也一定是很卑微很具体的诉求。

这些抗争形式在西方是完全不可思议的。我们知道,西方的街头运动虽然基本上都属于和平抗争,但并不乏激进激烈的行动。因为他们的街头运动就是为了扩大传播,行动必须一定程度上出位,即必须一定程度上激进激烈,才可能引起公众尤其是媒体的强烈关注,否则就没有新闻价值。中国不然,中国民间的抗争者往往最怕激进激烈,不仅行动上尽可能克制,尽可能不授人以柄,而且意识形态上也尽可能不冒犯官方,不挑战官方的政治正确,不挑战官方执政的合法性。这既是一种抗争策略,对抗争者而言也未必都属于违心。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本来就无心政治,哪怕起而抗争,也仍然对政治毫无兴趣。他们抗的只是对自己现实利益的侵犯,争的只是自己的现实利益。但凡在利益上有相应收获,能让他们满足,他们马上就偃旗息鼓,一去不返。

中国的社会运动乃至公民运动,就应该借鉴这样的民间智慧,找到一条对民间和体制双方来说,都属于可接触,可接受,可进入的路径。围观正好可以在这关键环节起到关键作用。它提出的是“微”议题,推动的是“微”进步,即点滴进步,即毫米级的进步。毫米级的进步不仅因基于细节而品质可控,是扎实的稳健的,进一步就是一步,而不至于像大跃进那样往往带来大折腾,甚至大倒退。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它相应地把风险也化解到了毫米级,这样的毫米级风险,是哪怕一个普通人也能承受的,因此可以逐渐化解体制和民间双方的恐惧,让中国的社会运动乃至公民运动能够在现实生活中逐渐展开,如温水煮青蛙,逐渐提升民间和体制双方的耐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