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过极度的狂热,所以萌生足够的清醒。因为受过极度的诱惑,所以产生足够的定力1994年,《南方周末》迎来创刊十周年的日子,它的创办人、时任该报主编的左方,也到了退休的年龄。

那时候,报社受事业单位的编制所限,用工制度远没有现在这么灵活,幸好还有退休返聘的一点自主权,于是,人手不足,就靠返聘聊补。退下主编职务的老左,也就成了《南方周末》的返聘人员。

时至今日,我依然固执地认定,这是冥冥之中上苍的一种安排:让我在接任这张报纸的主编时,得以和退休返聘的老左共事,并且达数年之久。

作为继任者,我对老左的了解并不多,1982年我进报社时,他在资料室里已经枯坐了好几年,据说因为“文革”期间当过造反派,所以受罚,面壁思过。一起共事后,很多次听老左讲起资料室那七年,他对中外书籍的大量阅读,他对历史现实的深入思考,我发现,那段日子其实更像是一次“闭关”,出关之日,正是老左受命创办《南方周末》之时。

因为有过极度的狂热,所以萌生足够的清醒。因为受过极度的诱惑,所以产生足够的定力。这就是老左在人生大起大落中作出的选择——从追随“文革”到清算“文革”,从痴迷极“左”到摒弃极“左”。这样的选择为老左自己、也为这张报纸找到了一个开阔的出口:接续中断了半个多世纪的新闻传统,坚持做科学和民主的启蒙者,坚定为改革开放鼓与呼。

我无从得知投身“文革”的老左曾经如何叱咤风云,也无缘亲睹他带领几个人创办《南方周末》的艰辛。但是,和这位退休老人共事几年间,从和他的单独交谈、几个人的聊天、编辑部每周的例会乃至每年的业务研讨会,我无数次感受到他的思辨力之强,他的感染力之大,除了偶有口吃,堪称辩才无碍。有趣的是,当老左说话出现一点结巴,大家往往会支楞起耳朵,皆因老左一激动就容易结巴,一结巴就意味着,接下来的更精彩。

在现实中,前任和继任的关系,常常显得微妙。曾经见过前任为了继任的“改弦更张”而勃然大怒。也曾经听闻继任“贪天之功”而抹杀前任的辛劳。老左作为我的前任,却脱俗之至,只要对报纸的发展有利,丝毫不在意对他苦心经营的既有格局的改变,也不吝于对改变带来发展的赞美。可是,当办报出现偏差、给报社带来风险时,他绝不留情面。有年轻编辑图一时之快挨了上面批评,嘟囔说:“挨批怕个啥,就当割韭菜,割掉一茬,再长一茬。”偏偏给老左听到,气得手直颤:“对这张报纸这么不负责任的,就不要在这里干了!”把在场的人都镇住了。

从掌握百万大报的前任主编,到区区一介退休返聘人员,老左并无半点屈尊以降的失落和不适。这是一个无法按照俗套去定义的人,在位时就没有在意过位置的高低,退位后也从不炫耀个人的功劳。面对视权位如无物、时时以退休老人自况的老左,我总是不由想起那句很著名的偈语:“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今年适逢《南方周末》创刊25周年,听说报社和电视台准备举办一个关于中国梦的盛典,朋友们说,老左这辈子追求和实践的不正是中国人的新闻梦吗?主办方也很希望老左能够出现在盛典现场,老左却直摆手,“我一个退休老人,不凑热闹了。”

老左,我们大家都希望在盛典现场看到你。不为别的,就为了我们心中共同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