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热、毛粉，紧密关联，但也不全是一回事。因为有毛粉不等于一定形成毛热，但是有毛热一定会加倍繁殖毛粉。

毛热的高度表现是时光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国人前往毛泽东故居韶山的瞻仰活动。其特征是热度越来越高，当然有旅游业在商业上的精心操作因素，但主要是契合了相当多国人的一种情感寄托。稍加观察便能看见，他们以外省人为主，外省人又以北方人为主。他们多为中年人和进入老年不久的人，出手并不阔绰，反映了一生辛劳后怎么着也要去走一遭的兴奋又辛酸的心态。由于基本上不属于改革开放中的既得利益者，又少有毛泽东时代留下的种种切肤之痛，故对“伟人”的神话事迹感觉亲切。他们不认为血液里的儒教文化尤其皇权敬畏仍旧起了作用，但也乐于承认他们说到底是党的人。来瞻仰老国王，有着希翼现今的新国王不负老国王的愿景，能让《新闻联播》的庄严声音兑现。同时，他们还希望年轻一代明白心系人民的伟人一生不易，而他们的苦心苦情并非没起作用。在参加党所组织和操纵的种种爱国活动中，年轻毛粉的表现一直不孬。毛热，已经从一种安全系数高的对现实的另类抗议，演化为一场时髦的文化热，再朝向一种虔诚的祭拜仪式发展。相应地，众多年轻毛粉已自认为他们才是肉欲横飞、尔虞我诈生活中的一股清流力量，且有志于从老国王的一生中吸取力量，包括使用阶级斗争暴力打造中国新纪元。不久前毛诞日之际，韶山广场上一批年轻毛粉的斗志昂扬，依稀可见他们身后成千上万人的情绪激动。

先说说毛热毛粉的时代背景。

自镇压反革命，到毛皇驾崩，此二十余年是毛泽东极权统治的说一不二时期。对毛泽东的造神运动以及毛泽东身上的神光高耸云天，集中体现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到林彪事件为止。整体上讲，直到毛泽东驾鹤西去，自建政他的神主地位不曾动摇。此局面功于这样几点。

一、让中共及红军反败为胜到夺得江山，毛泽东居功甚伟是红一代的共识。共识既成，红一代纷纷庆幸从“泥腿子”变作了人上人，便没有理由不感恩毛泽东。同时，从感恩到崇拜毛泽东，也是新贵名流固位固权的需要。此为红朝宣传机器对毛泽东造神的政治基础。

二、对红一代高层而言，自“高饶”事件发生，天威凛冽、天威不可测的气氛便出现。这是一个“飞鸟尽，良弓藏”的危险信号，但感知到危险信号是一回事，已无从扭转危险趋势又是一回事。只一个为保高官厚禄为身家性命着想，上层便纷纷面对现实。渐渐，面对现实都不够了，还需要向新皇帝争相表现自己的忠诚，也就自觉不自觉地带头对毛泽东造神了。这方面的代表性人物是终身宰相周恩来。

三、有了红一代上层的带头对毛泽东造神，难识天机的红一代的中下层便更加身体力行。其身体力行的突出表现便是对辉煌党史对领袖英明众口烁金，渐成条件反射。无形之中进一步巩固了毛泽东的神主牌位。与此同时，千百年形成的皇权文化和官本位观念，既深植于文盲工农的头脑中，也深深烙印在绝大多数知识分子官僚的身上。另者，造神的另一面乃是一应资讯被红朝高度垄断，闭关锁国导致了有点分析能力的知识分子也只能接受社会主义阵营单方面信息，进而由偏信到偏激，再由麻木到弱智。于是，共产党伟大，毛主席英明，基本上无人敢质疑是反智反常了。

四、被打入另册的阶级敌人只一个为了活命，就不敢乱说乱动，使得社会生活愈发清一色。另者，建政前几年，红一代的不少中下层官员确也时不时践行了毛皇倡导的“为人民服务”，此种新朝初立需要让步的帝王术，纵然传承了两千年，仍屡试不爽。于是，中国大陆不想让毛泽东伟大、英明都不行了。关于“苦日子”的饿殍累累惨状，那是自然灾害、苏修逼债，一部份蜕化变质的下层官员所致，与伟大领袖无关。诚然，这并不反映红一代高层很多人内心的真实看法，那些亲历过59年庐山会议和62年七千人会议的人，是或多或少知道历史真相的。但是他们需要为“大局”着想，便只能继续任由宣传机器胡说八道。至于此行为日后会引发什么样的反噬，是另一码事。

没有上述社会基础和生活氛围，不能想象文化大革命出现以及两年多时间内的如火如荼局面。

毛皇身上的神光开始暗淡，普遍认为源自林彪事件，整体上看是成立的。此事件使社会各阶层怎么都做不到一下子脑筋转弯子。尤其那个“五七一工程纪要”里“变相劳改”的惊天话语，可谓击中了被打倒的官僚、被下放的知识分子、被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的心灵脆弱处。不过，毛皇身上的神光继续暗淡下去，主要来自赤贫生活的改善已无望。这就不是针对5%的阶级敌人的问题了，而是针对全体人民群众的问题了。眼见中国这艘大船撞向了冰山，不容社会各界不把焦灼的目光投向舵手。

所以，毛皇驾崩，很多地方仍能见着有人哭泣，其实作秀演戏的成份相当大。这号人基本上是以往政治运动中的积极分子或优秀党团员。因为几乎人人明白，毛皇归天不等于共产党归西。既然仍是共产党的天下，那么再演一次热爱党热爱领袖的戏，就算日后得不到好处，终归没有坏处。这就成了投机了，意味着任哪个皇帝驾崩他们都可以挤出眼泪，当然，不排除确有少数人的情感成份相当大。但即便如此，也是在共产党无休止的政治运动中形成的条件反射。

而作秀也好，条件反射也罢，皆含金量低。渐渐，反思出现了。因为随着“拨乱反正”，大平反、广摘帽，国人开始正视昔日的专政对象所过的非人生活。受苦受难者人数之多，大量家破人亡者境况之悲惨，饿毙的妇孺儿童及被屠杀的人竟以千万计，再联系到几十年来自身过的饥寒交迫及恐惧缠身的日子，良心良知终不忍于心：毛主席啊，这就是你领导下的新中国啊。你的新社会其实不如旧社会。

因此，至少邓小平挥舞“四根棍子”之前的六年时间，毛皇的形象从神降为了人，已成大趋势。其实，在稍有头脑的人看来，毛泽东分明是个大恶大罪之人。怎奈这样的话只能藏在心里，因为人家毕竟是红朝开国皇帝，不能不顾忌共产党的面子，现在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啊。不给共产党面子，后果吃不消是大概率。有两点人人看在眼里，一是毛像仍然高挂天安门城楼上，二是毛主席纪念堂矗立在天安门广场上。只要这两点不改变，即使改革开放了，共产党也不会接受你客观看待毛泽东。再说了，改革开放等于事实上否定了毛泽东阶级斗争路线，深受文革之害的那帮革命老人尚且不计较过去了，无权无势的老百姓去较什么真呢？

但是，不去较真是因现实利害关系所致，并不等于毛泽东值得怀念，有几个例子足以说明问题。

一、北京“拨乱反正”后，湘潭的乌石村，宁乡的花明楼，人们无不为彭德怀、刘少奇抱不平，内心里痛恨毛泽东太过狠毒。当然他们的主要依据是，依得彭德怀、刘少奇的主张，国家生活不会如此荒唐，家乡人不会遭无端株连，长时期内因彭、刘而蒙羞。后一种情况是毛粉无从想象的。当年的乌石村、花明楼，多少人被逼着去揭发、检举彭德怀、刘少奇，哪怕他们从未见过彭、刘的面，压根儿就不知道彭、刘的为人处世。

二、近代以来湖南出的大人物很多，人们对此已不觉新鲜。多数湖南人对家乡名人的肯定标准，不是你的头衔，而是你的行为与后果。这是一个特色。此特色的一个鲜明例子是六•四期间，几个浏阳青年冲天安门毛像的严重不敬行为。不消说的，在他们眼里，家乡的谭嗣同、胡耀邦的人格形象才叫正面。顺便说一下，这几个湖南青年竟被争自由、民主的学生扭送给了当局。这决不是一个简单的悲剧，但拙文因主题和篇幅原因，不能深究。

三、自文革便运行的由长沙开往韶山的韶一次、韶二次列车，那个几年内专程去朝圣的人已极少，车到韶山车厢便空空荡荡是常态，以致从株洲开往韶山的韶三次、韶四次列车不久后只能取消。对此现状，至少长、株、潭地区十分平静，老百姓仿佛没有这回事。

所以，六•四后毛热的兴起，毛粉的泛滥，有其生活演变后的必然性，源头上并不尽然。从上述三个例子可以看见，文革后的拨乱反正若能在政策上与思想上持续十年到十五年，毛泽东成为一个过时的历史人物，不再对现实生活产生大影响，将是大概率。若果如此，其重大的社会意义将是中国率先从共产阵营突围出来，与世界接轨表现为全方位，世界格局因此改变。

六•四后毛热的兴起，毛粉的泛滥，直接或主要源自下岗潮。它势必对当事人的现实生活马上产生负面作用，如同先前的上山下乡运动那样，千百万首当其冲者只一个人数就预告了后患严重，因为还要加上他们的妻室儿女，其影响势将波及全社会。本来，经过十几年的改革开放，人们的生活观念已有了大改变，突出如个体户不再被社会生活轻看。城市人并非接受不了经济规律所要求的打破铁饭碗、企业改制、人员分流，理智和情感皆接受不了的是下岗的冷酷方式。此种冷酷方式宣告了腐败的大国政治和无情的规模经济，都让中国的弱势者摊上了。于是，在这个工人阶级是所谓领导阶级的国家，不乏下岗者彻底看穿了社会主义真面目，用今天的话说老百姓就是韭菜，就是被共产党榨干价值便弃之的人矿。

怨恨累积到相当程度终归要宣泄一部份，可是六•四表明，新时期的共产党权贵已只认坦克，于是，既宣泄了部份怨恨又不致于招来危险的毛热，便应运而生。有几年时间，城里出租车乃至很多私家车里，皆挂着毛像，佐证了这一点。当局当然心知肚明，很多人这样做，乃是借共产党的钟馗打共产党的鬼。但它对此已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因为若强行打压，并非力不能逮，只要下令，军队朝老百姓开枪仍是大概率，可是真个朝毛粉开枪，毛像仍挂在天安门城楼上就说不通，而否定了毛，下一步就是否定共产党，弊太大于利。形象地说，当局早就开始裸奔了，但裸奔不等于脱个精光，一条小裤衩还是要的。

整体上看，新的千年之前，毛热借钟馗打鬼的内涵需要理解，大量中老年毛粉应予理解和同情，因为在毛泽东阶级斗争路线猖獗的年代，他们并非不曾察觉和感知到一幕幕血淋淋的残忍画面，突出如强加于身边人和亲友的刑讯逼供以及冤假错案。但如今他们最不能接受、无力抵御、无从躲避的是贫富悬殊、道德沦丧、全民互害，此三条已比毛时代走得更远了。而事态不会到此为止。

另有一点也应提及：但凡历史悠久、地缘政治上不甘心失败的民族，文化心理上需要一个偶像作为支撑点是常见的事儿。这方面的突出例子是法国大革命后长时期内法国人对拿破仑的怀念，一批又一批年轻人对拿破仑顶礼膜拜，只为拿破仑的战功赫赫为前者带来了国家荣誉，又为后者带来了向命运抗争的勇气。毛泽东的历史地位在自由民主派眼里当然比不了拿破仑，拿破仑为世界贡献了一部《民法典》，毛泽东为中国和世界留下的只有不堪回首的血泪。但是，这妨碍不了毛泽东在很多国人眼里仍不失为英雄。无论如何，他属于向命运抗争的人杰，成功地开创了属于他的时代，这对于一百年来屡遭列强羞辱的民族，本能地感到了扬眉吐气。事实上，如果只谈毛泽东一生的好学不倦，高超的谋略，罕见的抗争精神和霸蛮性格，自曾国藩以来鲜有军政人物可比拟。他未能成为太多湖南人的骄傲，却成了很多中国人的偶像，不属于拙文讨论的内容了。有理由认定，不到中国的民主制度成熟之际，民间对毛泽东的评价就仍将处于两极化。正如知识界和精英层要对改革开放作出成本大于绩效的共识，需待六四后的改开恶果大面积呈现出来，后人大范围品尝苦果之时，知识界和精英层才会重视一样。（待续）

 

作者：吴 严

2024.1.18

 

【光传媒首发，转载请于正文前标明出处：www.ipkmedia.com 】

【作者文章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

毛热、毛粉，紧密关联，但也不全是一回事。因为有毛粉不等于一定形成毛热，但是有毛热一定会加倍繁殖毛粉。

毛热的高度表现是时光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国人前往毛泽东故居韶山的瞻仰活动。其特征是热度越来越高，当然有旅游业在商业上的精心操作因素，但主要是契合了相当多国人的一种情感寄托。稍加观察便能看见，他们以外省人为主，外省人又以北方人为主。他们多为中年人和进入老年不久的人，出手并不阔绰，反映了一生辛劳后怎么着也要去走一遭的兴奋又辛酸的心态。由于基本上不属于改革开放中的既得利益者，又少有毛泽东时代留下的种种切肤之痛，故对“伟人”的神话事迹感觉亲切。他们不认为血液里的儒教文化尤其皇权敬畏仍旧起了作用，但也乐于承认他们说到底是党的人。来瞻仰老国王，有着希翼现今的新国王不负老国王的愿景，能让《新闻联播》的庄严声音兑现。同时，他们还希望年轻一代明白心系人民的伟人一生不易，而他们的苦心苦情并非没起作用。在参加党所组织和操纵的种种爱国活动中，年轻毛粉的表现一直不孬。毛热，已经从一种安全系数高的对现实的另类抗议，演化为一场时髦的文化热，再朝向一种虔诚的祭拜仪式发展。相应地，众多年轻毛粉已自认为他们才是肉欲横飞、尔虞我诈生活中的一股清流力量，且有志于从老国王的一生中吸取力量，包括使用阶级斗争暴力打造中国新纪元。不久前毛诞日之际，韶山广场上一批年轻毛粉的斗志昂扬，依稀可见他们身后成千上万人的情绪激动。

先说说毛热毛粉的时代背景。

自镇压反革命，到毛皇驾崩，此二十余年是毛泽东极权统治的说一不二时期。对毛泽东的造神运动以及毛泽东身上的神光高耸云天，集中体现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到林彪事件为止。整体上讲，直到毛泽东驾鹤西去，自建政他的神主地位不曾动摇。此局面功于这样几点。

一、让中共及红军反败为胜到夺得江山，毛泽东居功甚伟是红一代的共识。共识既成，红一代纷纷庆幸从“泥腿子”变作了人上人，便没有理由不感恩毛泽东。同时，从感恩到崇拜毛泽东，也是新贵名流固位固权的需要。此为红朝宣传机器对毛泽东造神的政治基础。

二、对红一代高层而言，自“高饶”事件发生，天威凛冽、天威不可测的气氛便出现。这是一个“飞鸟尽，良弓藏”的危险信号，但感知到危险信号是一回事，已无从扭转危险趋势又是一回事。只一个为保高官厚禄为身家性命着想，上层便纷纷面对现实。渐渐，面对现实都不够了，还需要向新皇帝争相表现自己的忠诚，也就自觉不自觉地带头对毛泽东造神了。这方面的代表性人物是终身宰相周恩来。

三、有了红一代上层的带头对毛泽东造神，难识天机的红一代的中下层便更加身体力行。其身体力行的突出表现便是对辉煌党史对领袖英明众口烁金，渐成条件反射。无形之中进一步巩固了毛泽东的神主牌位。与此同时，千百年形成的皇权文化和官本位观念，既深植于文盲工农的头脑中，也深深烙印在绝大多数知识分子官僚的身上。另者，造神的另一面乃是一应资讯被红朝高度垄断，闭关锁国导致了有点分析能力的知识分子也只能接受社会主义阵营单方面信息，进而由偏信到偏激，再由麻木到弱智。于是，共产党伟大，毛主席英明，基本上无人敢质疑是反智反常了。

四、被打入另册的阶级敌人只一个为了活命，就不敢乱说乱动，使得社会生活愈发清一色。另者，建政前几年，红一代的不少中下层官员确也时不时践行了毛皇倡导的“为人民服务”，此种新朝初立需要让步的帝王术，纵然传承了两千年，仍屡试不爽。于是，中国大陆不想让毛泽东伟大、英明都不行了。关于“苦日子”的饿殍累累惨状，那是自然灾害、苏修逼债，一部份蜕化变质的下层官员所致，与伟大领袖无关。诚然，这并不反映红一代高层很多人内心的真实看法，那些亲历过59年庐山会议和62年七千人会议的人，是或多或少知道历史真相的。但是他们需要为“大局”着想，便只能继续任由宣传机器胡说八道。至于此行为日后会引发什么样的反噬，是另一码事。

没有上述社会基础和生活氛围，不能想象文化大革命出现以及两年多时间内的如火如荼局面。

毛皇身上的神光开始暗淡，普遍认为源自林彪事件，整体上看是成立的。此事件使社会各阶层怎么都做不到一下子脑筋转弯子。尤其那个“五七一工程纪要”里“变相劳改”的惊天话语，可谓击中了被打倒的官僚、被下放的知识分子、被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的心灵脆弱处。不过，毛皇身上的神光继续暗淡下去，主要来自赤贫生活的改善已无望。这就不是针对5%的阶级敌人的问题了，而是针对全体人民群众的问题了。眼见中国这艘大船撞向了冰山，不容社会各界不把焦灼的目光投向舵手。

所以，毛皇驾崩，很多地方仍能见着有人哭泣，其实作秀演戏的成份相当大。这号人基本上是以往政治运动中的积极分子或优秀党团员。因为几乎人人明白，毛皇归天不等于共产党归西。既然仍是共产党的天下，那么再演一次热爱党热爱领袖的戏，就算日后得不到好处，终归没有坏处。这就成了投机了，意味着任哪个皇帝驾崩他们都可以挤出眼泪，当然，不排除确有少数人的情感成份相当大。但即便如此，也是在共产党无休止的政治运动中形成的条件反射。

而作秀也好，条件反射也罢，皆含金量低。渐渐，反思出现了。因为随着“拨乱反正”，大平反、广摘帽，国人开始正视昔日的专政对象所过的非人生活。受苦受难者人数之多，大量家破人亡者境况之悲惨，饿毙的妇孺儿童及被屠杀的人竟以千万计，再联系到几十年来自身过的饥寒交迫及恐惧缠身的日子，良心良知终不忍于心：毛主席啊，这就是你领导下的新中国啊。你的新社会其实不如旧社会。

因此，至少邓小平挥舞“四根棍子”之前的六年时间，毛皇的形象从神降为了人，已成大趋势。其实，在稍有头脑的人看来，毛泽东分明是个大恶大罪之人。怎奈这样的话只能藏在心里，因为人家毕竟是红朝开国皇帝，不能不顾忌共产党的面子，现在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啊。不给共产党面子，后果吃不消是大概率。有两点人人看在眼里，一是毛像仍然高挂天安门城楼上，二是毛主席纪念堂矗立在天安门广场上。只要这两点不改变，即使改革开放了，共产党也不会接受你客观看待毛泽东。再说了，改革开放等于事实上否定了毛泽东阶级斗争路线，深受文革之害的那帮革命老人尚且不计较过去了，无权无势的老百姓去较什么真呢？

但是，不去较真是因现实利害关系所致，并不等于毛泽东值得怀念，有几个例子足以说明问题。

一、北京“拨乱反正”后，湘潭的乌石村，宁乡的花明楼，人们无不为彭德怀、刘少奇抱不平，内心里痛恨毛泽东太过狠毒。当然他们的主要依据是，依得彭德怀、刘少奇的主张，国家生活不会如此荒唐，家乡人不会遭无端株连，长时期内因彭、刘而蒙羞。后一种情况是毛粉无从想象的。当年的乌石村、花明楼，多少人被逼着去揭发、检举彭德怀、刘少奇，哪怕他们从未见过彭、刘的面，压根儿就不知道彭、刘的为人处世。

二、近代以来湖南出的大人物很多，人们对此已不觉新鲜。多数湖南人对家乡名人的肯定标准，不是你的头衔，而是你的行为与后果。这是一个特色。此特色的一个鲜明例子是六•四期间，几个浏阳青年冲天安门毛像的严重不敬行为。不消说的，在他们眼里，家乡的谭嗣同、胡耀邦的人格形象才叫正面。顺便说一下，这几个湖南青年竟被争自由、民主的学生扭送给了当局。这决不是一个简单的悲剧，但拙文因主题和篇幅原因，不能深究。

三、自文革便运行的由长沙开往韶山的韶一次、韶二次列车，那个几年内专程去朝圣的人已极少，车到韶山车厢便空空荡荡是常态，以致从株洲开往韶山的韶三次、韶四次列车不久后只能取消。对此现状，至少长、株、潭地区十分平静，老百姓仿佛没有这回事。

所以，六•四后毛热的兴起，毛粉的泛滥，有其生活演变后的必然性，源头上并不尽然。从上述三个例子可以看见，文革后的拨乱反正若能在政策上与思想上持续十年到十五年，毛泽东成为一个过时的历史人物，不再对现实生活产生大影响，将是大概率。若果如此，其重大的社会意义将是中国率先从共产阵营突围出来，与世界接轨表现为全方位，世界格局因此改变。

六•四后毛热的兴起，毛粉的泛滥，直接或主要源自下岗潮。它势必对当事人的现实生活马上产生负面作用，如同先前的上山下乡运动那样，千百万首当其冲者只一个人数就预告了后患严重，因为还要加上他们的妻室儿女，其影响势将波及全社会。本来，经过十几年的改革开放，人们的生活观念已有了大改变，突出如个体户不再被社会生活轻看。城市人并非接受不了经济规律所要求的打破铁饭碗、企业改制、人员分流，理智和情感皆接受不了的是下岗的冷酷方式。此种冷酷方式宣告了腐败的大国政治和无情的规模经济，都让中国的弱势者摊上了。于是，在这个工人阶级是所谓领导阶级的国家，不乏下岗者彻底看穿了社会主义真面目，用今天的话说老百姓就是韭菜，就是被共产党榨干价值便弃之的人矿。

怨恨累积到相当程度终归要宣泄一部份，可是六•四表明，新时期的共产党权贵已只认坦克，于是，既宣泄了部份怨恨又不致于招来危险的毛热，便应运而生。有几年时间，城里出租车乃至很多私家车里，皆挂着毛像，佐证了这一点。当局当然心知肚明，很多人这样做，乃是借共产党的钟馗打共产党的鬼。但它对此已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因为若强行打压，并非力不能逮，只要下令，军队朝老百姓开枪仍是大概率，可是真个朝毛粉开枪，毛像仍挂在天安门城楼上就说不通，而否定了毛，下一步就是否定共产党，弊太大于利。形象地说，当局早就开始裸奔了，但裸奔不等于脱个精光，一条小裤衩还是要的。

整体上看，新的千年之前，毛热借钟馗打鬼的内涵需要理解，大量中老年毛粉应予理解和同情，因为在毛泽东阶级斗争路线猖獗的年代，他们并非不曾察觉和感知到一幕幕血淋淋的残忍画面，突出如强加于身边人和亲友的刑讯逼供以及冤假错案。但如今他们最不能接受、无力抵御、无从躲避的是贫富悬殊、道德沦丧、全民互害，此三条已比毛时代走得更远了。而事态不会到此为止。

另有一点也应提及：但凡历史悠久、地缘政治上不甘心失败的民族，文化心理上需要一个偶像作为支撑点是常见的事儿。这方面的突出例子是法国大革命后长时期内法国人对拿破仑的怀念，一批又一批年轻人对拿破仑顶礼膜拜，只为拿破仑的战功赫赫为前者带来了国家荣誉，又为后者带来了向命运抗争的勇气。毛泽东的历史地位在自由民主派眼里当然比不了拿破仑，拿破仑为世界贡献了一部《民法典》，毛泽东为中国和世界留下的只有不堪回首的血泪。但是，这妨碍不了毛泽东在很多国人眼里仍不失为英雄。无论如何，他属于向命运抗争的人杰，成功地开创了属于他的时代，这对于一百年来屡遭列强羞辱的民族，本能地感到了扬眉吐气。事实上，如果只谈毛泽东一生的好学不倦，高超的谋略，罕见的抗争精神和霸蛮性格，自曾国藩以来鲜有军政人物可比拟。他未能成为太多湖南人的骄傲，却成了很多中国人的偶像，不属于拙文讨论的内容了。有理由认定，不到中国的民主制度成熟之际，民间对毛泽东的评价就仍将处于两极化。正如知识界和精英层要对改革开放作出成本大于绩效的共识，需待六四后的改开恶果大面积呈现出来，后人大范围品尝苦果之时，知识界和精英层才会重视一样。（待续）

 

作者：吴 严

2024.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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