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渔被审讯,第一个问题就是5月3日的“2014•北京•六四纪念研讨会”。友渔写道,在5月3日会议之前,他就多次承诺,召集会议的责任由他承担。在整个审讯期间,友渔坚持实现了这个承诺。涉及到其他与会者,可能对他们不利,警察又未见得知道的情况,友渔绝不吐露。尽管这些事都是正大光明的,符合现行的宪法和法律的,但经验证明,当局会无耻的把你说的事掐头去尾、断章取义,罗织成罪名,然后对他人进行惩罚和迫害,所以友渔绝不吐露,不给审讯者任何可乘之机,坚持由自己承担起全部责任。
友渔的同案犯,笔名“不锈钢老鼠”的刘荻,在第二年(2015年)写文章回忆道,“和徐友渔老师成为‘同案’,是我的荣幸。我对一个人最高的评价,就是我愿意和他一起坐牢”。刘荻说,“2012年12月28日,朋友们决定闯关去探望长期遭到软禁的刘霞,特意拉上了徐老师,意思是请他来‘背黑锅’,承担可能的责任。徐老师欣然应允”。“去年5月的六四研讨会事件中,徐老师主动提出愿为此承担责任,而且说到做到,即使坐牢也不反悔。在我看来,要成为民主运动的领袖和英雄,最重要的品质是要能够承担责任”。
在看守所期间,友渔被多次提审。每一场审讯都是一场博弈,每一场审讯也都是一场抗争。审讯的目的常常不是为了从你口中得到什么要紧的信息,审讯的目的常常就是为了侮辱你的人格,打击和摧毁你的意志。友渔总是从容应对,一找到机会就反击。友渔当面质问审讯者,请你解释什么是“寻衅滋事”罪,它怎么和我们的行动相关联?审讯者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只好说,你不该这么问,你只该考虑你自己的问题。友渔说,这个问题不弄明白,其他事情无从谈起。审讯者恼羞成怒,说,我们也可以用其他罪名抓你,并威胁说,另外的罪名判罚会更重。友渔毫不退让地反击道:“如果你们用这个罪名抓人不成立就随便换一个罪名,那说明你们抓人和定罪是任意的。“审讯者自知理亏,被迫转移话题。这个审讯者对友渔怀恨在心。在接下来的一次审讯中,他用凶狠的眼光逼视友渔,友渔针锋相对,用蔑视的眼光盯着他,不眨眼,不转移。两人相互怒视了许久,最后,是对方把眼光闪开了。友渔和警察打了多年的交道,没有一次在气势上屈居下风。
看守所的情况很恶劣。监室只有22平方米,却关进了17个大男人。其中大多数是重罪嫌犯,包括4个杀人嫌犯、一个等待处决的杀人犯,3个贩毒嫌犯。中国监狱的惯例,对新来者要施以下马威。友渔一踏进监室,囚徒们个个眼露凶光,牢头问道:“干什么的?为什么事进来?”友渔说我是中国社科院的教授,因为开了一个纪念六四的会议被抓。奇迹发生了。整个监室的气氛为之一变。众囚徒的态度由威吓变为赞叹。友渔在监室中受到一系列优待。没有人对他直呼其名,都叫他“徐老师”、“徐老”。友渔写道:“我在狱中心态平和、精神宁静,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丝毫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虽然狱友们因为我是政治犯和教授而对我十分尊重。”
友渔书里还讲到一件事。一次被提审后,一个年轻的警察趁没人的时候溜进审讯室,对友渔说:“徐老师,我知道你,我看过你写的文革和红卫兵的书,那真是有关文革里程碑式的著作!请你好好保重。”友渔听了深受感动和鼓舞。读到这里我忍不住想,这个警察会不会是看了我写的书评呢。我为友渔那本《形形色色的造反——红卫兵精神素质的形成与演变》写的书评,标题就是“文革研究的里程碑”。
在仅有的一次和律师会见,友渔对律师说,作为哲学家,生死看得很开,精神不会崩溃,死都无所谓。唯一感到愧疚难过的是给家人带来惊吓和担心。
拘押了些日子,经过了几次审讯,当局要友渔“写一个认识”。友渔略一思索就答应了。友渔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被当局抓了,强令你写“认识”写“保证”,怎么办?友渔有自己的应对方略:面对兽类,大可不必太迂腐。能蒙混过关就蒙混过关。出卖同伙的事绝不能做,自我污辱的话,别人说了不谴责,自己决不说。
警方要求一定要有“认错”的字句。友渔是这么写的:“基于错误的形势估计而开了会”,“只考虑自己主观上并无恶意,认为此举能化解社会紧张对立情绪,促使执政党借鉴台湾国民党处理二二八事件的方式开辟政治新局面,但实际上却没料到执政党会做出强烈反应”……这与其说是认错,不如说是批判。居然也就过关了。
2014年12月16日,瑞典“帕尔梅争取国际谅解和共同安全纪念基金会” 宣布,将2014年度“奥洛夫·帕尔梅奖”颁发给徐友渔。2015年1月30日,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国会大厦举行了颁奖仪式。友渔因取保候审不能出国领奖。在颁奖式上,基金会总裁宣读了颁奖词,并传达了徐友渔的决定,将全部奖金(7万5千美元)捐赠给“天安门母亲”。
从1967年3月,我和友渔结识,转眼之间,就过去了57年。我们这一代人,除去离世者,其他的也步入余生。无论是言说还是行动,无论是为人还是处事,友渔都不愧为我们这代人的典范。借此书评,谨表达我对友渔崇高的敬意,以及对我们半个多世纪友谊的美好留念。
(完)
来源:RF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