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建元：親愛的小狗

 

曾建元

國立臺灣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法學博士

國立中央大學客家語文暨社會科學學系暨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客語與客家文化學分學程兼任副教授

 

大學生

親愛的小狗，你社會運動界的朋友喚你大張，好久不見了，沒想到竟是在這樣的場合。聽到你的消息，讓我倍感傷心，也感到震驚。瀟灑的身影，成為絕響。

1980年代臺灣新興社會運動狂飆的年代，你遠從臺東來到臺北博愛特區裡的東吳大學法學院讀書。你帶著青春的野性進入時事研究社，你家在軍營附近經營雜貨店而為你帶來相對富裕的條件，提供了你參加學生運動和社會運動最好的武裝：摩托車、照相機、書籍、隨身聽和音樂卡帶，正義感、行動力和整全的人文修養。你的身邊還伴隨著獨具慧眼的當代紅拂女笨笨汪瑛琦。

野百合學運促成憲政國家

1989年6月4日你大一那一年，我大五，北京天安門學生運動爆發，攪動著臺灣的人心。前一天時研社在臺北縣貢寮鄉福隆海水浴場送舊，參加的夥伴在海邊沙灘上聽著中國廣播公司的新聞快報，度過驚心動魄的一夜。一早我們就搭火車回臺北，準備中午在商學院與法學院之間廣場舉行的聲討活動。那時我們都坐在地上，聆聽演講、演唱和呼喊口號。六四提醒臺灣人兩岸政治的距離不遠，我們要把它拉開。1990年3月16日，我臺灣省立板橋高級中學的學弟國立臺灣大學學生周克任打電話到我家，請我就近動員東吳學生支援在國立中正紀念堂抗議國民大會的靜坐，我再打電話到時研，下午我們都湧進了中正廟，臺灣的野百合學生運動全面爆發。東吳法學院的訓練，成了我們探討臺灣憲法和政治問題最好的養分。那時我已經在國立政治大學三民主義研究所讀書，我每次回時研，常看到你們圍著楊士毅教授討論洛克（John Locke）的《政府論二講》（Two Treatises of Government）。在李登輝原則承諾「解散國民大會、廢除《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召開國是會議、以及提出政經改革時間表」等學運四大訴求後，正依照著學校裡教授的憲政原理打造起來。5月，東吳議事規則研習社正式成立，那是你參與發起成立的社團，暑假，第一屆的議事規則研習營開辦，這是校園民主的基礎工作，目的在使各級學生代表／學生議員熟悉議事規則與學生自治實務。



1990年3月18日，野百合學運。張英庭

那幾年的臺北街頭真是熱鬧，我回東吳多半也是因為路過，結果常常在街頭與你不期而遇。野百合學運後兩個月，李登輝提名國防部長郝柏村出任行政院長，我們多麼擔心學運成果被李登輝出賣給國民黨保守派，而加入了由全民反軍人干政聯盟發起的520反對軍人組閣行動，繞行中正廟。那年暑假，東吳學生會創辦了第一屆議事規則研習營，隔一年1991年5月1日，李登輝總統宣布終止動員戡亂，《憲法增修條文》公布實施。那是野百合學運勝利的紀念碑。

佔領運動推倒惡法

1991年5月9日，獨立臺灣會案爆發，法務部調查局副局長高明輝指揮調查員進入國立清華大學宿舍逮捕歷史學研究所研究生廖偉程，指控他接觸過史明，讀了禁書《臺灣人四百年史》，還構陷他要與表姊夫陳正然和另兩個他不認識的王秀惠、林銀福在臺灣為史明發展獨立臺灣會組織。清大校長劉兆玄包車率領清大師生北上，與各校聲援的師生共同徹夜包圍了調查局臺北市調查處北部地區機動工作站。國家軍警擅進校園逮捕學生，只因讀了禁書，這是對大學自治和學術自由的嚴重侵害，此事非同小可，掀起了大學的保衛戰，這是北洋政府徐世昌總統都不敢對國立北京大學做的事。12日母親節，數十名學生與教授跑到中正廟國家戲劇院階梯靜坐展開抗爭，但當晚就被警察強制驅散，臺大經濟學系教授陳師孟被打得頭破血流。13日，學界由臺大法學院開始發動罷課，靜坐抗議的活動不斷向各大專院校擴散開來。同一時間，中南部許多大學組織北上，15日，全國學生運動聯盟號召各校學生在臺北車站南北會師，並且佔領抗議，提出「廢除叛亂惡法、要求釋放無辜、反對政治迫害、尊重學術自由」等四大主張。16日，立法院民主進步黨黨團提案廢除《懲治叛亂條例》和《刑法》第100條，而廢除《刑法》第100條、取消言論叛亂罪的主張，那正是出於我們《刑法總論》林山田教授石破天驚的見解。

17日，立法院迅速通過廢除《懲治叛亂條例》，但《刑法》第100條遭到國民黨多數委員的反對。當天廖偉程等人獲得交保，改以《刑法》第100條第2項預備叛亂罪起訴。他們連袂到臺北車站向學生群眾鞠躬致謝。19日行政院行文立法院提案廢除《檢肅匪諜條例》，迅速獲得通過。20日，臺北知識界反政治迫害聯盟發起全民反白色恐怖及政治迫害大遊行，臺北車站佔領運動落幕。小狗，我們都在臺北車站來來去去待了六天，老實說，那裏實在比在中正廟餐風露宿舒服多了。你在佔領運動期間的表現，獲得許多學生肯定，回到校園後的5月23日，你應政治學系黃維文邀請，與他聯名共同參選第36屆學生會正副會長，而經由普選獲得當選副會長。這是一屆辛苦的學生會，你負責學生自治法規的修訂。學生的校園參與積極活躍，反映著社會躁動的氛圍。各校間有全國大學院校自治組織聯誼會的聯繫平台，就共同關心的校園內外議題進行討論。你們和章孝慈校長都把二二八與白色恐怖的議題帶進校園的公共言論空間，也探討政黨在校園中的角色、大學自治的制度問題。

公民投票促進會理事長蔡同榮教授選定在聯合國《舊金山對日和平條約》（Treaty of Peace with Japan）簽訂40週年的1991年9月8日發起公民投票進入聯合國大遊行，群眾最後在臺北圓山足球場集結，在雨中向總統府前進，要求釋放政治犯黃華、李應元、郭倍宏等人與廢除《刑法》第100條。在警民的僵持中，陳師孟被拱上指揮車，他提議國慶反閱兵，就廢除《刑法》第100條再捲土重來與政府周旋。15日，臺灣教授協會秘書長廖宜恩教授在紫藤廬召集會議，決定籌組100行動聯盟，21日，100行動聯盟在臺大校友會館成立，陳師孟任召集人，前臺大醫學院長中央研究院李鎮源院士領銜列名發起人。李鎮源是在土城入監探視學生李應元時被注意到，而被陳師孟請出檯面的。原來1950年代臺大醫學院教授許強、胡鑫麟等人政治受難的身影，是他一生背負沉重的十字架。廢除惡法，是他靈魂最後的救贖。

100行動聯盟主張以愛與非暴力推動反閱兵、廢惡法，表明不惜將以柔性反閱兵下的肉身犧牲壓迫政府達成目標。5日聯盟與國民黨祕書長宋楚瑜領銜代表進行談判，達成修法共識，但次日即為行政院長郝柏村拒絕。7日，愛與非暴力講習在臺北縣土城市臺灣萬佛會道場龍泉山寺舉行，次日，林宗正、簡錫堦、鍾佳濱、羅文嘉等人率群眾70餘人到總統府前觀禮臺演練，一批學生突然企圖佔領觀禮臺而被憲兵毆打濺血，水柱沖激，記得當中包括時研的李佳翰、蔡文凱等。800名憤怒的群眾在9日下午聚集在臺大醫學院基礎醫學大樓前靜坐，入夜下班後，人越聚越多。

小狗，我記得晚上9點左右我在仁愛路和林森南路口遇見你，我們跟著一位老師，在臺大醫學院籃球場邊小徑穿行，繞道從臺大醫學院附設醫院急診部鑽進基醫大樓，來到群眾休息的前門入口廣場。群眾們聆聽演講和唱歌。夜深時分，臺大基醫大樓搬出一張靠椅讓李鎮源休息，胡鑫麟和他妹妹李碧珠的兒子胡乃元，在現場演奏小提琴鼓舞士氣。10月10日凌晨，鎮暴車載來大批警察，我們每個人躺在地上互相勾手結成人鍊，中央警官學校畢業的林山田教授則拿著擴音器大聲數落他奉命指揮鎮壓的臺北市政府警察局長學生張琪。當晚有五波驅離行動。警察們不敢得罪李鎮源和林山田，小心翼翼地把學生和群眾一一擡上車。我記得時研的李佳翰，警察手軟不想擡他，就拜託他爬起來自己走。我被送到公館臺大校門口扔下的時候，天色已亮，羅斯福路另一頭的遠處，被鐵絲網和拒馬包圍在博愛特區內坦克戰車車隊，正隆隆地列陣從仁愛路準備開進介壽路接受李總統的校閱。那是至今中華民國最後一次的國慶閱兵。

1992年5月15日，你大四那年，立法院三讀通過《刑法》第100條的修正案。原條文為：「意圖破壞國體，竊據國土，或以非法之方法變更國憲，顛覆政府，而著手實行者，處7年以上有期徒刑，首謀者處無期徒刑」。「預備或陰謀犯前項之罪者，處6月以上、5年以下有期徒刑。」新增「以強暴或脅迫」的具體條件，而成為現行條文：「意圖破壞國體、竊據國土，或以非法之方法變更國憲、顛覆政府，而以強暴或脅迫著手實行者，處7年以上有期徒刑；首謀者，處無期徒刑」。「預備或陰謀犯前項之罪者，處6月以上、5年以下有期徒刑。」我大一《刑法總論》被林山田教授死當，這次應該是跟著林老師真正完成補修了。

在花園新城裡徹夜未眠

我到過你新店花園新城的住家過一次。1995年的冬天吧，是項程華騎著摩托車載我去的。我那時已經在臺大三民主義研究所博士班唸書了。你法律系和哲學系雙修，所以家裡就像寶山，滿屋整齊的書櫃和光碟唱片架，各種經典名著和古典唱片。我看到你同我一樣，也有全套的《金庸作品集》、《柏楊版資治通鑑》。我想起了1995年9月第16屆東吳社團負責人研習營的一件往事。我小妹曾薰慧是那一屆的總幹事，可能領導作派較為白目，你在某次會議聯合了幹部缺席杯葛，那次我小妹到了雙溪校區，知道實情，氣到崩潰送醫。跟風杯葛的有前一天才來我家跟我借《倚天屠龍記》精裝本四冊的活動組組長陳境松，我一度對他毫無道義感到生氣，但其實我更在意的是，他竟捲書潛逃，然後當兵去了。我特別請你幫我提醒陳境松還書。多年後，你達成使命，陳境松說原書不見了，在你陪同下來到我家，還了我平裝本。

那次到你家，實際上是躲到你家去的。我認識的臺大女生跟我借錢要還她從美國特地回來找她的男朋友，我沒錢，趕緊騎車去松山找蔡榮杰學長借了6千元給她，她收下後半嘲謔地說我真是個濫好人，也說她感到她無法離開他了。我無端收到好人卡，怒火中燒，決心先好好做自己，躲她幾天電話，然後慢慢斷絕往來，以成人之美，也讓自己從迷戀中回到正軌。你歡迎我常到你家，住個幾天也沒關係。那一天我們聽音樂，喝酒喝茶和喫茶食，任電視放著棒球的轉播，三個人聊是非，辯論統獨，好不暢快。你擅長整理，拿出了相簿裡大學時代的照片，如數家珍。我注意1990年3月20日野百合時你拍的照片，廣場上東吳學生靜坐隊伍的最前面招牌旁，坐著一位戴著遮陽帽的大一女生，周靜妮。2003年我將蔡文凱的文章〈一九九○年三月野百合紀事〉，推薦給《歷史月刊》，而擬採用刊登於第182期3月號，需要配圖， 我想到了你的相簿，便去電找你商借了幾張，你的好習慣，為時研和東吳在臺灣的民主史上留下一頁青史。臺大女生後來嫁的不是她男友，倒是周靜妮成了我的妻子。



1990年3月20日，野百合學運期間東吳大學靜坐隊伍，張英庭攝影



1990年3月22日，野百合學運落幕。右為張英庭。張英庭提供。

原住民文化事業

因為生在臺東而北漂的緣故，你有著都會原住民類似的離散感受，臺東的原住民文化意象，成為你的某種鄉愁。你的人生路，和一般法律人完全不同，你的攝影帶著影像紀錄的風格，也和一般人不同。我們大概20多年沒見了，我在網路上追尋你的蹤影，知道你在原民會臺灣原住民數位典藏人才培育計畫主辦的2006年臺灣原住民數位攝影比賽中，以作品〈 雨傘勇士舞〉獲得亞軍，同時又有多幀作品贏得佳作。接著，你與臺北縣中和市原住民族發展協進會、雙和文化藝術團、歸原文化藝術團、拉格斯文化藝術團等團體成員以及關心原住民文化傳承和教育的臺北縣中和、永和地區人士組織了社團法人臺北縣原住民族文化教育協會，該協會後隨臺北縣2010年升格改制，改名為新北市原住民族文化教育協會。你透過協會曾經與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原住民族文化發展中心臺灣原住民族文化園區管理局執行《臺灣原住民數位典藏計畫》，在臺灣南北各地原住民族部落從事珍貴文化資產的影像紀錄與採集多年。此外，你也透過協會發展原住民文化創意產業，以「去掉土味、保留原味；結合時尚、引領風潮」為經營方向與原則，而以各族文化意象和圖騰為元素，製作日常用品、禮品或飾品，協會有一實體店面，拉格斯藝文工作坊，由你負責經營管理，一方面陳列各色商品，另一方面則作為接洽實體或線上訂單販售業務的據點，中和之外，在全國還有幾個重要代銷點。拉格斯藝文工作坊在2010年行政院勞工委員多元就業金旭獎獲得最佳行銷推廣獎，2011年再獲頒勞委會員多元就業金旭獎最佳社會經濟發展獎，這真是原住民文創的典範社會企業。

不傷害與利他

我百思不解，為什麼你很早就開始封閉對外聯絡，清理個人事物？你有幸福美滿的家庭，三個小孩都已經在唸大學了，家庭負擔的減輕指日可待，人生志業的全心追求可以從容準備了。司馬遷〈報任少卿書〉有云：「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

達賴喇嘛第14世丹增嘉措曾開釋曰，每個人都會死，理解這一現實後，人應該思考探究這一生值得做的事是甚麼，人們這就往往會覺得時間不夠用。肉身是寶貴的稟賦，活著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活著就能擁有一定承擔責任的能力，為自己或為別人成就好事，而沒有必要浪費時間在爭執和痛苦中。人是群體的動物，人類要靠相互依賴才能生存。他說人都具有自利自私的本性，但人還可以有聰明的自私，這也就是認識到人的互賴性，所以關愛他人，減少他人的痛苦，人們提供的回報，就可以擴大自己的利益。達賴喇嘛說，他有一個簡單的宗教修心法門，首先是控制自己不做出傷害的行動和言語，當人多少可以控制自己的煩惱時，下一層修行才能開始，那就是利他的行動，一旦有了這樣的行為，你就會發現周遭的世界一點一滴地在改變，越來越對自己友善和有利。但要這世界依照你個人的意志運轉，那是不可能的。我們當下的狀態，是在此之前各種因緣條件的成就而來，但環境隨時在變動，逝者如斯，我們要有適應各種變局的心理準備。

你的驟然離去，確實是至少會對至親造成很大的心理創傷。我充分能夠體會，因為他們會困惑與自責於你怎麼會棄他們於不顧，或者他們怎麼無法把你照顧好。真的，只要我們還有學習的能力，沒有甚麼困難是克服不了的。只是你放棄了。

我近年橫遭災禍，我不是靠堅強支撐過來的，我靠的是轉念，透過心理自衛的機制，思考和尋找自己人生新的定位和價值。但我也時常為我身邊人的軟弱而感到難過無助和擔憂不已。你的妻子通知親友與你道別，我看到她的勇敢承擔，和對你的疼惜不捨，我非常敬佩。希望她和你的子女能好好生活下去，你如果在天有靈，你可要好好保佑他們。

永別了，親愛的小狗，張英庭。

民國114年12月1日午4時半，新北板橋喬崴萊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