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奏
2007年8月6日傍晚,我们一行4人,风尘仆仆地再次造访67岁的圣徒后裔王子胜,不料迎头撞上铁将军把门。围绕这陡坡间的陋居,屋前屋后寻罢一圈,回头向村民打听,才晓得老人在山腰伺候包谷地,早晨就带饭出门,至今未归。于是在爱好运动的孙医生的提议下,我们沿着村中蛇形坡道,开始新一轮跋涉,与若干苗族男女及牛马狗擦肩而过。出村尾,在暮色苍茫中大约爬了七、八分钟的红土坡,竟望见我们梦寐以求的目标从天而降!不,像一块土疙瘩,从群山皱褶里滚将出来。
彼此都笑脸相迎,零距离接触时,孙医生顺势接过老人肩上的锄头,我则迫不及待紧握他的手,感觉捏住了大块磨刀石。边走边交谈,没想到时隔大半年,老人对我们的印象已经淡漠,我一再旧事重提,他才苏醒似的,猛捶一把脑门,大叫一声“你是——”,却没下文了。
老骥一路拍摄,老人瞟见机器冲着自己,就把腰板挺得笔直,步履坚实,说话也中气十足。“天上,地下;过去,将来;中国,外国;所有荣耀都归主”。
我频频点头,如这位矮个子传道者的应声虫。拢家之际,太阳刚好落山,天穹间突然浮现出交叉的彩虹。我虽然神经兮兮,对自然异象兴趣浓厚,可时不我待,只能不管不顾地挖出录音机。
屋内黑咕隆咚,开灯又昏暗不堪,老人就随我和孙医生在外面陡坎边坐下,连擦好几把汗水,谈话就在雨后蚊虫的大肆袭击中开始。
正 文
老威:对不起,又来打搅你了。
王子胜:贵客啰。神的旨意啰。
老威:上次的采访出了点问题,录音被抹掉半边,所以这次从断掉的地方开始吧。
王子胜:好的。
老威:上次讲到你父亲王志明被抓,以后呢?他关押在哪儿?
王子胜:武定县看守所。
老威:4年多都没换地方?
王子胜:是的。
老威:能探监吗?
王子胜:能,但是见不着人。送衣服可以,送吃的不可以,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时代环境不一样,我们经常忍受革命战士和群众的打骂,什么“你老子信上帝,那么坏,你咋个还不同他划清界线”;什么“上帝不是人民救星,只要毛主席、共产党才是人民救星,你们是信上帝呢,还是信毛主席、共产党”;还有什么“你老子是上帝的走狗,为啥还要送衣服呢?上帝与狗都是不穿衣服的”,等等。故意让你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他们就有了打你斗你的理由。其实完全不用找理由,作恶是没有理由的。
老威:对,撒旦统治中国也是没有理由的。
王子胜:但是我们有信靠,明灯就在心里。按政府方面的说法,本来像我父亲这样“罪大恶极又死不悔改的反革命分子”,是不允许同亲属见面的,可考虑到我们是少数民族,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还是特别批准见最后一面。
老威:你们晓得能见最后一面?
王子胜:我们,不仅家里,还包括村里的基督徒,天天祷告。自父亲被抓,就天天祷告,有感应的。对上不上十字架,有感应;对之前和之后会咋样,也有感应。
老威:是么?
王子胜:父亲是1973年12月29号被杀害的,提前一天,民兵就上门通知了。于是全家十几口倾巢出动,紧赶慢赶,走了几个钟头,才拢武定县城。经过几道关卡,终于在高墙内看见了朝思暮想的父亲——头发全部熬白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一挪步子,就唏哩哗啦,脚杆打飘。把全家人心痛得哭啊……
老威:你父亲戴着镣子?
王子胜:几年的脚镣手铐,到死才解下来。
老威:跟杀人犯同种待遇。
王子胜:全家人都拉住他哭啊,可候在旁边的公安人员吼了声“不准哭”。我们只好顺从掌权者,忍住了。人家又吼:来了这么多人!咋个说话?你先说?还是你先说?快点,时间有限哦。
母亲就对父亲点头:你能讲,以前都是你讲,我们听你的。
父亲会意地笑了。接着拿出当牧师的威严,开口道:我已经改造不好了,如今的下场是咎由自取,所以你们不要学向我,要听“上面”的安排。
老威:这个“上面”就是上帝了。
王子胜:对啰,信撒旦的不懂,信耶稣的一听就懂。接着是第二句话:你们要积极劳动,让自己有饭吃有衣穿;第三句话是:你们在各方面都要讲究卫生,使自己身体健康,不生疾病。
老威:这三句话的语气似乎都出自《圣经》。
王子胜: 我们听得很温暖,因为后两句话,从旧社会到新社会,父亲都一直在说;父亲之前的老爹,以及为老爹取名的外国牧师,也一直在说。我激动得又哭了,我说:爸爸呀,我们会好好听上面的安排!可是家里那么多娃娃等你养育,你改造不好,娃娃们就等不着了——这个意思是,爸爸呀,上帝安排你做牧师,做教会的领袖,你可晓得还有多少羊群等待着牧羊人归去?
我妹子接着说: 爸爸呀,到了这一步,我只是舍不得你的子拜!
老威:啥子叫“子拜”?
王子胜:就是子弹。意思是子弹明天就要穿过去,我舍不得。她说不下去了,却没料到,就这一句含混话,大家都听懂了。四周顿时鸦雀无声,连人保组、公安局和端枪的大兵都埋起脑壳。也许他们在想:这个无罪的人啊,却不得不死掉。
老威:唉。
王子胜:我母亲拿出6个鸡蛋,忍住眼泪说:我是你的女人,没有公话。这些鸡蛋已经煮熟了,你收着吧。我父亲叉开淌血的手掌,上下左右拍了她,然后接过鸡蛋,留下3个,再还给她3个。
老威:这是永诀的祈祷,血十字前,分出两个三位一体。不禁令人记起苏格拉底两千多年前的临终箴言:动身的时刻到了,我们各走各的路,我去死,你们去活,何者为佳,唯上帝知道。
王子胜:我们都明白。这时候大兵过来将我们隔开,公安人员站在父亲和我们之间大声宣布:王志明已经被判处死刑,定于明天公审公决。遗体由政府处理,你们不用过问。
老威:为啥不用过问?
王子胜:我们再三请求,公安人员才继续宣布:王志明死有余辜,革命群众强烈要求,用炸药将尸体彻底销毁。所以你们可以不去大会现场。
我们大吃一惊,就连声求告政府“手下留情”,让我们收尸,并保证不立墓碑,不弄任何显眼的标记,不给社会造成丝毫不良影响。可人家摇头说:哪个晓得你们会利用死人搞啥子名堂?苗族历来是宗教迷信的重灾区。
父亲被押走了,我们还不走,坚持要收尸。公安人员火了,叫大兵把我们赶出监狱。没办法,作为基督徒,要顺从掌权者,我们只能含悲赶回村子。天已黑了,信主的群众,好几十人,还候在公路边。弟兄姐妹们一听要“炸尸”,都流泪。大家约定,当晚全部在家中祷告,求助于神,制止毁尸灭迹的革命行动。
老威:结果如何?
王子胜:我们祷告完就睡了,可能因为太累,连梦都没做。第二天大早,大队突然来民兵通知,叫我们准备马车,赶到武定县第一中学大操场参加万人大会,“拖反革命分子的尸体回家”。
感谢主啊!感谢主啊!我们来不及生火做饭,揣点干粮,借辆马车就往县城跑,嘴里一直在悄悄哼《赞美诗》。抵拢会场,那个拥挤哦,那个口号哦,那个红旗招展哦,如开锅稀饭,人脑壳比开花的米还密,感觉是全中国人民都团结到这儿了。当时接受公审公判的有四、五个阶级敌人,除了我父亲,其他都判有期徒刑。
老威:四、五个反革命吗?
王子胜:不,是其他罪名,弄来陪我父亲的杀场。我们的马车一到,几个大兵就围过来,枪筒子指着喊:不准动!双手抱脑壳!蹲下!于是我们就蹲在马车旁边,背对会场,像瘟疫一般,与革命群众隔离开。
老威:你父亲呢?
王子胜:两三百米远以外啰。开会当中,大兵一松懈,我们就起来透过人脑壳缝缝打一下望,认清楚那个戏台,上面坐着两排领导,台前搭一架子,父亲站中间,左右是陪杀场的,全部五花大绑,挂黑牌。宣布“死刑,立即执行”的时候,又有几个大兵一拥而上,将父亲悬空顶起来,向广大人民示众。青天白日啊,整个会场却刮起一阵阵狂风暴雨。想想看啰,武定县多少公社?就算一个公社来几千,聚拢都是好几万。几万个拳头高举,几万个喉咙高喊:打倒!砸烂!万岁!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一切反动派垮台之时!
老威:疯了疯了。
王子胜:示过众,他们又朝父亲后颈窝插亡命标,多半个人高,5个罪名都在上头,“王志明”3个字打着红叉叉,很醒目。接着,父亲就被弄上卡车,游街示众。前头两辆小车开道,后头满满一车大兵压阵,架着机枪,上着刺刀,绕城个把钟头,才拉到武定郊区原先的小飞机场去打掉。
老威:你们可跟去了?
王子胜:枪指着,根本动不了。等群众差不多散了,大兵才吩咐:乖乖随我们走,要听使唤啰。于是我们牵起一条线,被大兵押到看守所门口,父亲坐牢的铺盖已经扔在那儿,一个公安说:反革命的破烂,领回去吧。
老威:谁为你父亲收尸呢?
王子胜:同村的。等他们赶起马车,跑拢飞机场,父亲已经倒在地下了。好几百群众围观,乌鸦鸦的一片。赶车的站在车头使劲摆手:收尸!收尸!人墙就自动闪出一条夹道。还剩一个大兵在里面守候,问了句:是不是他家里人?回答:是啰。大兵就吆喝道:走开走开!打得稀巴烂的死人,有啥子看头?快让人家早点收拾。
拉起尸体,他们来与我们碰面。我拿毛巾给父亲擦脸,妹子用铺盖掩住他老人家。这是1973年12月29号的下午1点,天非常蓝,阳光非常好,几万群众渐渐散去,街道渐渐敞开了。马车载着父亲出了县城,嘀嘀哒哒朝家走,比步行还慢,我家来的7个人就干脆左右相随着。一路看见雀子飞,听见雀子叫,竟觉得父亲的呼吸还没有停止。
沿途都有一些苗民拦住马车,向父亲道别。老的,少的,认识的,不认识的。甚至还有小孩。绕过山梁子时,有个小女娃娃竟然爬上车,掀开铺盖,将我父亲从头摸到脚。嘿嘿,我们不由自主微笑起来,暂时忘却了悲伤。
走走停停,太阳落坡才拢村子。全村男女老少都来迎接。感谢主啊,父亲的遗体一直很软和,从倒下去,到抬上马车,到拉回来,到天黑,到半夜三更,一直同活人休息差不多,脸有血色,皮肤有弹性,肚子还热乎乎的。那个关口上,干部和民兵从早到晚严防死守,只有到夜里12点以后,确定“那些人”睡着了,信教群众才一家接一家,陆陆续续摸上门来,做道别祷告。
老威:来过多少人?
王子胜:至少七、八十。在沟坎上溜,又不敢打手电,跟夜游神一样。大概过了两点,最后几个弟兄做完祷告走了,我们伸手摸父亲,才感觉身体发凉,手脚变硬了。
老威:的确算黑暗中的神迹。
王子胜:荣耀主,感谢主。
老威:他说该有光,就有了光。
王子胜:天刚蒙蒙亮,我和哥哥、弟弟、妹夫一起上坡,看好岩坎下的一个地方,就吭哧吭哧挖洞。一两个时辰,弄得差不多了,我们才返回家吃早饭。接着把墓盒(你们汉族叫棺材)先抬上坡,放进洞里,再回头接遗体。
老威:墓盒与遗体分开抬?苗族风俗吗?
王子胜:不是。怕苗民动乱,军车大清早就开过来了。大兵端着枪,满坡守起,明令除了死者家庭成员,任何人不准接近。当时本村外村好几十人,都自己跑来,原准备搞个下葬仪式,眼下却只能相隔几百米,傻傻望着这边,干着急,帮不上忙。遗体带墓盒,至少要8个劳力才抬得起,可家里只得4个劳力。我们试了几次,还喊了号子,都不行,只有分开运送,人最后钻进墓洞去封棺。
大兵一直守到土盖完,坟包垒起,我们下山拢家门了,才吹一声哨子,跑公路边集合报数,上车回城交差——其实他们巴不得溜快些,因为明天就是新年。
老威:1974年元旦。我十几岁。毛泽东、周恩来都病入膏肓,文革快搞不下去了。
王子胜:感觉得到。因为过了不久,政治气氛稍微宽松,村子里又恢复聚会做礼拜。政府发现了,就派人来召集苗民开会,教训道:枪毙反革命分子没几个月,你们不仅不划清界线,反而敢秘密聚会!真不把共产党放在眼里!谁带头的?站出来。于是我就站出来。
我是1976年初被正式逮捕的,扔进武定县关过我父亲的监狱。他们说我比父亲更坏,更不可救药,因为父亲的犯罪还有历史原因,我却属于明知故犯。开头4个月,我都关在禁闭间,两三平方米的黑屋子,水泥地,就一个洋瓷碗一个马桶,吃喝拉撒全在里面。
老威:跟狗洞一样。
王子胜:不如狗洞,因为始终不见光。只有等个十来天,马桶屙满了,才允许喊报告。大兵先撬开巴掌宽的监视窗,捂住鼻子瞅一瞅,再开门叫我出来倒屎尿。天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朦朦胧胧挨近茅坑,还得竭力稳住脚跟,提防腿肚子一软就栽下去。回到黑屋,眼珠子酸疼,要流好久的泪水才重新适应。
老威:屎尿味薰的?
王子胜:嗅觉已没有了。这人嘛,在茅坑上关多久也不会薰坏掉,可不能长期不见光。植物不见光一会儿就死,动物嘛,最多熬十几天,就要发疯。
老威:人在黑暗中不发疯,是因为有思想和意志。
王子胜:有上帝啊,他说有光就有光。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们家族共计7人蒙难。父亲遭杀害。二哥王子华,当时在怒江傈僳族自治州人民医院任院长,也受父亲株连,叫造反派揪出来。因为忍受不了批斗毒打,就投怒江自杀。大哥王子荣,与我同时继承父亲衣钵,为传道人,后来我们同时被捕,同时判刑,同样的9年刑期,同时释放——只是判刑后,我送姚安县监狱改造,他送禄劝县里面的草海子农场改造。与我们同时被捕的还有二姨、四姨和老嬢,她们是父亲的亲生姐妹,住在外村。后来二姨和老嬢判5年,四姨判3年。
老威:都因为秘密聚会吗?
王子胜:是。1979年落实宗教政策,就全部提前释放了,这样一算,我们就只坐了3年牢。1980年开头,不晓得吹的啥子风,上面来指示,硬要把我选成武定县人大代表,反革命牧师的儿子,帝国主义的走狗,咋个能当人大代表呢?可是跟逮捕一样,你不干不行。记得当时,我拿着姚安县监狱的《减刑判决》,找人大主任,我指着上面写的“该犯坦白交代较好,予以释放”说:我还是“该犯”,不配做人大代表。主任脸红了一阵,生气说:太马虎啰!我找他们去。于是没过两天,“减刑判决”就变成“无罪释放”。
老威:估计此时你父亲的事迹已经传播到海外,大形势变了。
王子胜:释放不久,我们就接到了父亲的《平反通知书》。英国皇家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确定他为20世纪10个伟大的殉道者之一,替他在正门上塑像的事,我们晓得很晚。大概是上个世纪末,人家派使者将有关资料送过来,都是英文,而我只有高小文化(政府不准黑五类子弟升中学),读不懂。2002年12月,我家亲戚的孩子去伦敦,亲自在大教堂门口拍了照片回来,村里村外传看,大家都流泪了。荣耀归主啊!父亲他与魔鬼争战,共65个年头,终于胜利返回天家。正如经里记载——我听见天上有个声音说:你要写下,从今以后在主里面而死的人有福了。圣灵说:是的,他们息了自己的劳苦,作工的果效随着他们。
老威:作为传道人,你也算你父亲留在大地上的果效。
王子胜:我今年67岁,还跑得动。附近的村子,苗族、彝族,都全部信主了。我就准备跑更远。更更远。如今社会,思想乱,心乱,每个人都比过去更需要福音。
补 记
夜里9点来钟,谈话结束了。我们在满天繁星之下告别老人,他慈悲的老伴撵出屋子,塞给每人两块有些烫手的荞面粑粑。我三两下就吞并完毕,而孙医生依旧边下坡,边细嚼慢咽,还赞不绝口。我暗笑道:不愧本色的基督徒啊,任何时候都不忘感恩。
面包车晃着射灯在山道间盘桓,我到底松了口气,瘫软在座位上。感觉才迷糊一会儿,禄劝县城就拢了。孙医生说:我已给小张打了电话,他答应连夜送我们回昆明。我不禁叹息道:麻烦小张多少次了!如此有奉献精神的基督徒,在当今社会已属凤毛麟角。孙医生说:你不晓得啰,我一直想把他弄到昆明开车,可那些公司老板嫌他土,有损形象。
快10点半,小张在城郊加油站接到我们,二话不说就朝车站赶。七、八分钟后,我们登上已经启动的加班的末班车。
小张和他的车在路灯下拖出长长的阴影。幸好是火把节哦!他喊道。
午夜1点钟,车抵昆明黄土坡站。接着打野的。1点半钟,4个貌似流浪汉的家伙,围坐在街口路边的小吃摊。一人一碗烫粉,吃得脑壳抵脑壳。
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悲凉。仔细盯一遍其他3人,我对自己说:廖亦武,你要记住此时此刻!为了你的一个低级错误,朋友们跟着受累。特别是孙医生,腰都快折了。幸好这个采访抹掉可以重来,然而许多记忆一旦抹掉,就彻底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