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谣
启蒙启蒙
以蒙启蒙
蒙而未启
历史走错了房间
今年是新文化运动第90周年,面对一个获得过多赞誉并被知识界称之为“中国启蒙运动”的新文化运动,我以为,反思比一味的赞誉更切要。
最近就《新青年》上关于戏剧改良的文字作了些阅读,深感新文化运动问题大在。以新文学运动为主体的新文化运动是在文学进步的名义下发动的,可是,从新文学中的戏剧改良这一面看,胡适等新青年人大力鼓吹进步的同时,自己恰恰就处在“进步论”的蒙蔽之中。正如以上的“启蒙谣”:启蒙启蒙,以蒙启蒙;蒙而未启,历史走错了房间。这里,不妨以胡适、傅斯年等人有关戏剧改良的讨论为个案,看新文化人在进步的名义下所表现出来的文化症候。
自1898年严复翻译英人赫胥黎的《进化论和伦理学》以来(严复将此书意译为“天演论”),“进化”不仅成为直到1917年新文化那个时代的社会意识形态,而且像“淘汰”、“竞存”、“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自然选择”等语汇也成了那个时代不胫而走的词,以致影响了我们一个世纪。这些语汇的意思很明显,不进步,即淘汰。这是一种二元对立的选择,甚至是假借于“天”(自然)的选择。当然,这里的“进化”即进步。正如胡适晚年在一次讲演中说“所谓进步,所谓演化,并不是整个笼统忽然而来的;是由一点、一滴、一尺、一寸、一分的很微细的变迁来的”。这句话包括两层意思:一,进化即进步和演化;二,进化本身就是改良。
1918年《新青年》第五卷第四号是戏剧改良专号,头条文章便是胡适的《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在文学进化的观念下谈戏剧改良,不仅是胡适文章的立足,也是该期整个戏剧号的基本立场。可是,胡适的进化观或曰进步观却有致命的隐患。在“第一层总论文学的进化”中,胡适声称:“文学乃是人类生活状态的一种记载,人类生活随时代变迁,故文学也随时代变迁,故一代有一代的文学。”是的,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这是王国维的观点),但问题是,它和文学进步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很难说代有文学,后代文学就必然是前代文学的进步。固然胡适接着说:“周秦有周秦的文学,汉魏有汉魏的文学,唐有唐的文学,宋有宋的文学,元有元的文学”。这些时代是不同的,反映这些时代的文学也当然不同,但不同不等于进步。我们不能说汉魏文学是周秦文学的进步,也不能说唐宋文学是汉魏文学的进步。在某种意义上,像周秦时代的诗经楚辞已经成了一种文学典范(如同希腊神话),它是不可复制的,难以超越的,甚至是难以望其项背的。唐诗宋词亦如此,唐律是唐代文学的绝唱,宋调是宋代文学的独步。元曲只是与唐诗宋词不同而已,但它绝不是唐宋文学的进步。文学可以演化,这种演化是不同向度上的变化,并非以进步的形式出现。各代文学之间,文体有变,路径不一,它们在优劣上甚至无从比较。胡适认为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是文学进化的第一层含义,“最容易明白”,“不用详细引证”。但胡适自己似乎就没明白,他的文学进化论仅仅是建筑在线性时间的维度上的。然而,进步并非时间上的进步,更重要的,对进步的考量应该是一种价值维度。就像新的(时间上的)未必就是好的(价值上的),时间上的进步也不等于价值上的进步。六朝齐梁间的诗歌,浮词绮糜,相较于远在它之前的汉乐府和古诗十九首,毋宁是一种退步。唐宋元明作为时代的自然顺序虽有时间上的递进,但它们文体各异,价值不同,彼此之间,何进步之有。因此,胡适以代有文学而论其进步,这样的文学史观如果不能成立,这样的进步观却更为有害。
落实到戏剧改良,它的有害就在于中国传统旧戏的取消。中国戏剧从古代“歌舞”起源,到元时发变为说白与唱工并重的元杂剧,以后沿着这个路径发展,一直到现代京昆。可是,胡适声称中国旧戏“受种种束缚,不能自由发展,”因此,“这一类文学的进化史,全是摆脱这种束缚力争自由的历史。”这些束缚是什么呢,在胡适那里,就是旧戏中特有的唱工、武打、脸谱等形式因素。其中唱工尤为胡适等反对:“中国戏剧一千年来力求脱离乐曲一方面的种种束缚,但因守旧性太大,未能完全达到自由与自然的地位。”因此胡适的主张是废唱归于说白。然而,中国古典戏剧严格地说就是戏曲,曲是中国戏剧的点睛所在,无它则不成戏(比如前人往往把看戏说成是听戏)。这不仅在于戏曲本身就起源于歌舞,而且在长期的戏剧实践中,曲更是表达人物内心的一种独特有效的手段。没有曲,依然可以是戏,但它肯定不是中国戏剧了。然而,废曲或曰废唱,却成了新文化同仁戏剧改良的一个主攻目标。在胡适之前,钱玄同指责旧戏说:“中国旧戏,专重唱工,所唱之文句,听者本不求甚解,而戏子打脸之离奇,舞台设备之幼稚,无一足以动人情感。”另一位新青年的文化闯将刘半农也表达过类似的攻讦。在这样的情形下,废唱遂成为当时戏剧改良的一个焦点。
胡适等人讨厌旧戏中的唱本,这本是个人喜好不同;问题在于,他们却把他们不喜欢的唱视之为“旧”,又把废唱称之为“进步”。其所以如此,是胡适等人以西洋戏剧为参照,因为西洋戏剧是废唱的。胡适说得很清楚:“西洋的戏剧在古代也曾经过许多幼稚的阶级,如‘和歌’(Chorus),面具,‘过门’,‘背躬’(Aside),武场……等等。但这种‘遗形物’,在西洋久已成了历史上的古迹,渐渐的都淘汰完了。这些东西都淘汰干净,方才有纯粹戏剧出世。”言下之意,中国戏剧因其尚未淘汰唱工、脸谱等因素,还处在一个较低的落后阶级上。
这里可以做一个归谬。中国戏剧的改良必须废唱。其所以废唱,因为唱是落后的。之所以落后,因为西洋戏剧是不唱的。戏剧改良在新文化运动那里有一个预设:西洋戏剧=进步,中国戏剧=落后。此一预设显然来自新文化运动的一个大前提:西洋文化代表进步,传统文化代表落后。有关文化的一切讨论,包括这里的戏剧,都必须在这个大前提下推演。于是推演到最后,与其说是戏剧改良,毋宁说是包括唱工在内的中国戏剧的取消。
这里可以再看傅斯年的《戏剧改良各面观》。不妨先领略一下傅斯年的语言风格:“就技术而言,中国旧戏,实在毫无美学的价值。”就京戏唱工,“‘京调’中所唱的词句,也是绝对要不得”;而京剧乐曲,“音乐轻躁”,并且“胡琴一种东西,在音乐上,竟毫无价值可言”。至于“中国的戏文,不仅到了现在,毫无价值……”甚至中国传统戏本身,“自从宋朝到了现在,经七八百年的变化,还没有真正戏剧!”通读全篇,文中充斥着“毫无价值”、“绝对要不得”之类的强硬表述,且口气显得是那么肯定、独断和绝对。这就是这里所要剖析的在“进步论”之下的另一文化症候:“绝对论”(或曰“独断论”)。
绝对论和独断论乃一语之两用。如果绝对论更多是一种思维内倾的话,它的语言表现就是独断论。以上傅斯年的表述用英国学者伯林的看法是“独断式的确定感”。伯林是在谈历史上的“目的论”时涉及这个话题的。在伯林看来,一个目的论者“所以会泰然坚信他们一切所作所为,因为目的是合理的,所以行动也都是有道理的,其原因就在于这种‘独断式的确定感’”。这里的目的论不妨是进步论的另一表述,进步本身就是目的。如果落后是要挨打的,那么为了进步,还有什么不可以呢。在这里,进步是一种话语制高点,站在进步的立场讲话,特别是它面对它所认为的不进步反进步甚或落后时,它的文化优势使它的话语在充满优越之外,必然带有二元对立、一元独断的绝对论倾向。
无论胡适还是傅斯年,他们的文学进化论其实主要不是在谈文学自身的进步,而是在比较两种文学的高低。这两种文学(具体而言是戏剧)一中一西,西方代表进步,中国代表落后,因此,进步的含义在这里就是以西方为参照并向西方看齐。然而,中国戏剧的落后与其是一种实然,毋宁是一种推演。但推演即演绎推理在康德那里是推不出任何新知的,因为它的结论已经预先蕴含在大前提里了。如果大前提有问题,则结论更靠不住。落实到这里的戏剧,情形正是如此。不错,中国文化的确落后于西方文化。但,问题在于,文化这个概念太大,文化本身也不是铁板一块。谈文化的进步与落后,需要在文化类别上作分殊。比如,近代以来,中国的物质文化、制度文化远远落后于西方,这毋庸讳言。但,如果就文化中的艺术和艺术表现而言,比如中国的音乐、舞蹈、绘画、戏剧等,就很难说它是进步还是落后。以戏剧论,中国戏剧和西洋戏剧本是两个不同的表演体系,它们生长于不同的文化土壤,有着各自不同的艺术差异,这样的差异很难让人进行优劣比较(它几类于茶叶与咖啡的比,不同民族有不同的欣赏口味)。然而,我们看到,一旦进入进步论的语境,东西之间的所有差异就不再是差异,就表现为进步与落后之关系。
在新文化运动那里,西方文化在整体上是进步的,中国文化在整体上落后的。因此,正如后来冯友兰等人的表述:东西文化不是空间关系,而是时间关系;相应地,两种文化之争,不是东西之争,而是古今之争。前曾指出,新文化运动的进化观是建筑在线性时间的维度上,西方戏剧是新(故进步),传统戏剧是旧(故落后)。因此,当新文化把两种不同的文化(或戏剧)纳入到时间框架中按照线性逻辑编码时,本来是空间形态上的“差异”就变成了时间形态上的“落后”。问题严重在于,空间是三维的,时间是一维的,亦即,依空间而存在的差异本来是一种多元状态,但,一旦进入时间之流,多元就被线性为一元,并且是二元对立中的一元。这里的意思是,时间框架是二元结构,这二元中的两端,一端是进步,一端是落后,它们两者不复是空间中的并置关系,而是对立关系。按照达尔文的进化论,这种对立遵循的是“自然选择”的原则,即你死我活,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二元对立最终变成新的一端淘汰旧的一端的一元独断。由此可见,进步论的要害就是“一元论”,这个一元则是以“新”为其表征的一元。在这个“新”的一元面前,所有的差异都变成了“旧”和“落后”,并因此失去存在的理由。
以上便是进步论的逻辑。新文化运动因为新字当头,这个“新”便成为一种观念强权和话语强权。傅斯年当时还是一个学生,但其语言表述那么强横和独断,原因就在于后面有“进步”撑腰。二元对立的结果势必是一元独断。在新与旧之间,如果新是适者生存,旧便是淘汰对象。生物达尔文变成了文化达尔文,文化达尔文则助长了文化激进主义。从多元而二元而一元,彻底铲除中国戏剧,这就是新文化戏剧改良的路线图(其实,文化多元比文化进步更重要)。在新文化中人看来,中国戏剧根本就不是戏,而是“百兽率舞”。 这是周作人的表述:“我们从世界戏曲发达上看来,不能不说中国戏是野蛮。但先要说明,这野蛮两个字,并非骂人的话;不过是文化程序上的一个区别词”。周的文化程序其实就是东西文化在时间上的线性排列。然而,中国戏剧落后而不自知,“反以自己的‘丑’骄人:这都是自然所不容许的。若世上果有如此现象,那便是违反自然的事,是病的现象,——退化衰亡的豫兆。”周的观点正是进化论逻辑在中国戏剧中的运用。按照进化论的游戏规则,这种退化衰亡的对象是要去将淘汰的,果然他的文章的题目就是《论中国旧戏之应废》。
其实,引进西洋话剧,从文化保守主义一方来说并不反对,它们本来就可以并存。不能容忍对方的是文化激进主义。《再论戏剧改良》是傅斯年谈戏剧的另一篇,傅再度声称“旧戏本没一驳的价值;新剧主义,原是‘天经地义’,根本上决不待别人匡正的”。傅进而表示“旧戏不能不推翻,新戏不能不创造。”(傅斯年)其所以如此,是“旧戏的信仰不打破,新戏没法发生。”这就是进化论旗帜下的文化激进主义,非得把新与旧人为地变成势不两立的二元对立不可。事实上,旧的不去,未必新的不来。考以20世纪中国戏剧史,西洋新剧的进来,并不必然导致传统旧戏的废弃。话剧、歌剧、京剧、昆剧,一个世纪以来同存共生。即使今天,戏剧整体在走下坡路,但至少看不出京昆二戏的生命力就必然不如当时谓之为新的话剧。在文化领域内,新旧同存,十分正常,并由此构成所谓多元。因此,当年新文化运动为革除旧文学旧戏剧所推销的“进化论”是一种知识上的伪论,它不是客观性的知识认知,而是属于权力运作的知识社会学。当“新”变成一种权力并不能容忍旧时,历史上出现的便是以“新”的名义的专制。历史往往是以进步的名义倒退,“进步”和“新”在这里起了蛊惑人心的作用。
从《新青年》以上的戏剧讨论,我们看到,什么叫文化绝对论,什么叫文化独断主义,什么叫文化一元,新文化运动现身说法,把自己展示得清清楚楚。这一切都是在进化或进步的名义下展开。尽管《新青年》标举新的文化观念,但这些观念并非因为新就没有问题。因此,打破“新”的神话,反思“进步论”所带来的一个世纪的蒙蔽,今天,是到了对新文化运动做清理工作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