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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1月3日,北京。
我早早起床准备,穿上正装,系上领带,庄重地到东郊殡仪馆去参加老包的遗体告别仪式和追悼会。没有人邀请,是我知道后自愿去的,悼念是自发的。
清晨的太阳冉冉升起,火红的。这是北京初冬的太阳,阳光在寒风中照耀,洒在我的脸上。我不由想起雪莱的诗: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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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老包特殊的“六四”印记,活着受到监控,就是死后人们对他的悼念也遭到干预。子明夫妇昨晚打来电话说:有关部门不让参加追悼会,他们去不了,让我代为致哀。我的悲痛化为悲愤:“六四”已过去18年,难道一名共和国的公民死后享受亲友送别的权利还要被剥夺吗?!我是经历过生死的人,朋友们大多也都经历过生死。老包已经死去,而我们还活着。今天活着的人去送死去的人,难道还会怕死吗?!不管今天发生什么情况我都要去——为死去的老包,为苟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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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看到殡仪馆烟囱冒出的黑烟,把太阳抹成灰色,我似乎听到亡灵的哭诉,这是不屈的亡灵!也许只有到人生归途的终点才能体悟到生命的含义,人的生命是那么短促,是那么脆弱;死去的留下遗憾,活着的承受着悲伤。我要勇敢地承受,坚强地活着——为着难以忘却的昨夜,为着真诚向往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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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波、祖桦、徐晓和张显阳早就到了,他们忙着布置灵堂,摆放花圈,几乎顾不上寒暄。看着他们憔悴的面容和疲惫的身躯,我知道自老包走后的这些日子,他们在悲痛之中顶着巨大的压力为老包的丧礼奔忙,他们的心在流血。是的,老包所有朋友们的心都在流血!但我坚信,在这个冷酷的时代,我们的血是热的,我们的血不会凝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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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我是来的早的,但比我早来的人已很多,人们聚集在灵堂门前,气氛凝重。我在大厅门口已摆好的签到薄上郑重地签上名字,并代子明、之虹签上。周围都是身着殡仪制服年轻漂亮且“训练有素的相关人员”,我开始不明就里,感叹时代的进步——连以前无人愿干的殡仪工作现都是靓男俊女,后经人点拨方才醒悟。老包若九泉有知在他的葬礼上还有这些人特殊关照,不知会是什么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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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东郊殡仪馆最大的灵堂,大厅有200多平米,外厅还有贵宾休息室,于老等前辈坐在沙发休息,我上前问候。灵堂布置的庄严肃穆,大厅前正中挂着老包一张大彩照,当年的风采依旧。厅柱两边是一幅大对联:
走向未来,未竟神州启蒙业;囚居京城,锻造华夏自由魂。
照片前摆放着家属和胡绩伟,鲍彤,丁伟志,王元化,于浩成,胡治安,孙长江,孙伟,方励之李淑娴夫妇,严家棋、高皋夫妇,万润南,苏绍智敬献的花圈,灵堂四周亦被花圈围满,一直排到灵堂外面。墙上挂满悼念的条幅,还有大幅老包生活历程的照片。挽联恸人至深,回肠荡气:
领军启蒙志在走向未来却是身陷囫囵
愤笔圣人基于洞透历史实为民主自由
——(马少方、郑旭光)
立足当下走向未来得风气先为后人师始信独立自成蹊
风刀霜剑亡命幽禁屈也不馁折也勿悔可叹直道难成行
——(丁子霖、蒋培坤夫妇)
名蒙先驱,自由书生
——(刘军宁)
“天道不公,痛哭包公
——(王凌云、王丹母子)
“天道不公,先生安息
——(流沙河、吴茂华夫妇哀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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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无声胜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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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花圈一一拍照留作纪念,其中有许多是我分别多年的挚友,还有许多相知却不认识的朋友。我知道这些人和老包一样都受过传统的教育;他们承受着沉重的社会责任与历史的负重;他们紧紧护守着人的良知与尊严的底线;他们在重压之下没有抛弃信仰的目标;他们在用坚强的脚步走向未来——这未来属于中华民族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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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念着花圈挽联上的名字(按拍照顺序):杨冠三,王军涛,陈小平,陈子明、王之虹夫妇,王凌云、王丹母子,戴晴,吴稼祥,刘军宁,汤一介、岳黛云夫妇,丁子霖、蒋培坤夫妇,流沙河、吴茂华夫妇,王元化,李泽厚、黎鸣、陈小雅,徐友渔,李凡,吕嘉民、张抗抗夫妇,马少方,郑旭光,余世存,薛野,莫少平,浦志强,朱学勤,秦晖、金雁夫妇,刘苏里、张焕萍夫妇,贺卫方,卢跃刚,郑义、北明夫妇,金钟、蔡咏梅,武宜三,余杰、刘敏夫妇,王怡,王力雄,谢泳,傅国涌、金观涛、刘青峰夫妇,胡平、苏晓康,郭罗基,陈奎法,苏炜,张朗朗,张伯笠,杜光,崔佩亭,韩钢,圣观法师等等,还有很多,很多、、、三味书屋,香港争鸣杂志社,动向杂志社等单位也送来花圈。灵堂已是花的海洋,上百个花圈带着人们的哀思静静地守候着老包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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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低迴着舒伯特交响曲,这是老包生前喜爱的乐曲。老包的家属和所有来宾没有一个人哭泣,凝重的脸上透出坚毅。这是不屈的抗争,这是不泯的守望;这是不死的企盼,这是不灭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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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布置好,老包的遗体抬入鲜花簇拥的花坛。他人更显矮小,微胖的脸呈黑紫色,紧闭的嘴唇似乎还有话要说。化妆师仔细地为他做最后的化妆,浓浓粉彩还是遮不住他死前的痛楚。晓波深情地把白菊撒在老包身上,冠三伫立一旁低头祈祷,亲属紧紧围在他的身旁,祖桦搀扶着于老先生。灵堂安静极了,静得几乎听到逝者的心跳。我对他默默地问:你走前在想什么?是走向未来的目标吗?我似乎听到他的回答:
是的,我在走向未来的路上,我在追着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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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时告别仪式开始,人们手持白菊和鲜花伫立在包公周围;没有哭声,但我看到每个人眼中强忍的泪水;没有哀乐,但舒伯特的乐曲在倾诉着每个人的哀思。
晓波主持仪式,他悲痛的声音有些呜咽:送别包遵信先生追悼会开始,请于浩成先生致悼词。于老拄着拐杖在人搀扶下走上前台,我很难想象这位八十多岁耄耋老人此时该是何种心境。于老简述了老包的生平,他说老包是个学者,他编辑出版的《走向未来丛书 》和百万著述整整影响了一代人。他说老包是位勇士,在“六四”被指控为“黑手”判刑五年,出狱后矢志不逾,先后参与多项维权签名活动和声援救助刘荻、杜导斌、天安门母亲。他说老包是重情讲义气的人,在他回国受监控时老包是第一个去他家看望的人。他相信老包的精神价值会发扬光大,老包的遗志会得到继承、、、
包公的女儿包瑗代表亲属深情地倾诉对父亲的哀思。她恸容地回忆了与父亲相聚的岁月,诉说去世后才从生前朋友那里知道父亲所做的事情,她相信怀念的小溪将汇成大海,这海是最为纯洁的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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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悼仪式结束,众人向遗体告别。人们依次向包公遗体三鞠躬,然后上前瞻仰包公遗容,把手中的鲜花放在包公身上。人们一步三回离别,没有哭泣,只是紧紧握着包公亲属的手,用坚强的目光相互鼓励。看到张显扬扶着灵柩倾身对包公说:“老兄呵,哎,我什么都不说了,你好好地走吧”,我几乎禁不住泪水。但我不能哭,不能哭!大家都没哭,因为泪水早已化为血液在胸中沸腾。
四位穿制服的礼仪合上棺盖,亲友们围上,要看上最后一眼,要挽住这最后的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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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椁在礼仪护卫下缓缓走向火化间,人们列队相随,伴着舒伯特的乐曲,踩着北京初冬的阳光。这阳光应该是明媚的。
包公被送入火化间,人们守侯在门口,这是最后的诀别。人群中发出了呼喊:包公走好!
老包,我们爱你!
包老师,我们一起跟你走向未来!
我木然站在火化间门前,这是阳阳两界的门槛。鲜活的生命瞬间化为一缕青烟,人生的路上该留下多少遗憾!有的人活着,但他早已死了;有人死去,但他还在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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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仰望天空,对着太阳呼唤:
包公,你活的执著,你活的惨烈,你活的伟大。
包公,你死的屈辱,你死的其所,你死的坦然。
包公,你一定看到今天我们对你深切的哀思悼念。
包公,你一定听到明天人民走向未来坚定的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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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公,你安息吧。
2007年11月3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