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7月半,传统的鬼节,阵阵铅灰的雨雾,从苍山顶齐斩斩地切下来。而我,如游魂,还在暂居地背后的草坡走动。三三两两的农舍,闪闪烁烁的长明灯,左一滩右一滩的纸灰。我持棍子,拨打着比人高的野生大麻,还在沟坎下,骤然遭遇一只腐烂的死猪。
不觉抵拢了公墓门口,我迟疑片刻,还是进去兜了两圈。白惨惨的墓碑顺草坡蜿蜒,我在其间停顿,合十念祝着姐姐和爸爸,他们在天上已有些年月了。
没见鬼,不过迷路了,归途颇费周折,似乎条条都是绝路。走进去,退回来;再走进去,再退回来。眼看着苍山如冥府之门,吱吱呀呀地敞开,天色被颤抖的大麻叶子掩蔽得晦暗,裤腿及袜子都湿透了——铃声却适时响起。我惊醒似地掏出手机,对方竟是断掉联系多日的朱家孙女红英!我换了电话卡——她说,回音波纹一般扩散着——对不起,老威,我那个永不还乡的堂爷爷还等着你去呢。
我大叫好好。接着还魂一般调整方位,到底在天黑前绕回自己灯光大作的窝。
进入2007年10月下旬,本书接近收尾。于是我提前与红英联系,稳妥之后,我即于24日乘长途客车,颠簸8个小时,从丽江赶赴昆明。照老习惯,先跟孙医生碰头,放稳行包,然后约会红英。此时夜幕降临,原打算次日再从从容容办正事,不料红英在电话那端催促立即行动,否则夜长梦多,寻访日期又得推迟。
偷不了懒,这是命。端起刚沏的茶咂一口,又烫了嘴。倒抽着冷气出门,自火车站打的去北郊,在一黑灯瞎火的所在等候10来分钟,红英极其男友终于浮现。互相打过招呼,4人就次第穿越两个建筑工地,花了1刻钟,又撤回到货车屁股密密匝匝的马路边打的。记得当晚月亮比较圆,天空比较深邃,飞扬的尘头如烟如雾。我们在出租车里热切地交谈。红英说,她考虑了半天,怕遭拒绝,没敢给堂爷爷挑明。我说,那这么风风火火上门,是不是太冒失?红英说,当然冒失。可为了你老威,也顾不了许多。我说,这次没挑明,上次总提过吧?红英说:我提过一个作家朋友要来拜访,堂爷爷没表示反对嘛。孙医生说:万一老人家认为你开玩笑呢?红英说,隔了一两代,有啥玩笑好开!
光阴随轮胎飞驰,出租车在某个巷子口嘎然而止。我们摸入云南省歌舞团宿舍,红英在前领路,抵拢最里面的单元,上2楼,敲门。一个鸟窝发型的老太太隔着铁栅,定睛辨别了分把钟,才开锁放人。我到底见着了有些神秘的主角朱家万,胖得像尊不倒翁,正坐在客厅沙发里看电视。我厚起脸皮蹭过去,挨着坐下,使眼色让左右张罗的红英快快切入正题,红英却视而不见,还一个劲地与老太太拉家常。孙医生更是如坐针毡。没办法,我只好开门见山了。
老威:老人家,我们摆谈一下,不要紧吧?
朱家万:老了。经不起折腾了。高血压,糖尿病,胆囊炎,左心室亏空,也就是冠心病。我坐在这儿都累啊,还摆谈?
老威:对不起。对不起。
朱家万:轻松的话题还可以。你是哪里人?
老威:成都。我专程来看你。
朱家万:不敢当。不敢当。
老威:我是专门写土地改革的,曾到元谋县城采访过你的堂姐朱家学老人。
朱家万:她的记性好,经历过好多事,你采访她就足够了。
老威:你呢?
朱家万:我这辈子,几乎就没在元谋生活过。
老威:为啥子?
朱家万:我1929年生,解放前就来到昆明,上昆师附中。1950年11月,由昆明师范学校艺术科毕业,考取解放军西南军区文工团歌舞队。1953年上调北京的解放军总政歌舞团,在乐队,也兼搞创作。1956年转业,返回昆明,在云南省歌舞团工作至现在。
老威:哦,原来是个老艺术家!可听你的履历,好像跟家乡没丝毫瓜葛。
朱家万:我为啥要有瓜葛?
老威:水有源,树有根,人有父母嘛。
朱家万:革命就是我的源,我的根,共产党就是我的父母。
老威:老人家,我又不是政审干部,你对我说这个干啥。
朱家万:不是政审干部?那是干啥的?你的录音机开着,以为我不晓得?
老威:我要真实地记录此时此刻,我需要录音机。
朱家万:你记录?为了啥?
老威:为了写书方便。
朱家万:过去就过去了,忘就忘了,为啥要写进书里?
老威:老人家别紧张,现在不是毛时代,社会还是进步了。右派、大饥荒、文革都可以写,只有这个土改嘛,缺材料,写不了……
朱家万:有啥用?
老威:嘿嘿,一个民族不能没有历史嘛。否则,一提到地主,人们还以为是我的成都老乡发明的扑克游戏“斗地主”,岁数稍大的,也只晓得恶霸地主刘文彩、黄世仁……
朱家万:历不历史跟我没关系。
老威:元谋赫赫有名的朱氏家族也跟你没关系吗?
朱家万:我读中学就出来了。
老威:读中学之前呢?
朱家万:记不得。
老威:是吗?
朱家万:是!!再次请你关掉录音机!这是我的老伴杨老师,她刚才不眨眼地盯住你,她很紧张!
老威:内心有阴影?什么造成的阴影?
朱家万:请你关掉录音机!你刚才说关,直到现在都没关,出于啥子目的?
老威:没目的。机器早关了。
朱家万:为啥有红点?
老威:通着电,就有红点。好好,我把它揣进衣兜,这样,可轻松些了?
朱家万:我嘛,破罐子破摔。我老伴轻松些了……她是彝良县人,中农成分,家里没受过冲击。我们1956年结的婚,她在军区教幼儿园。
老威:难怪她把我盯得死死,像监视一个两三岁的捣蛋鬼。哦,她可回过自己的老家?
朱家万:年年都回。
老威:她都回,你为啥不回?
朱家万:你明知故问嘛。
老威:土改时期,你们家族被杀害多人,你怕受株连,不敢回去,你是地主子弟,却苟且偷生,将革命队伍当避风港。你肯定要与剥削阶级划清界线,大势所趋,是我,选择也和你差不多。可是后来,时代不同了,不搞阶级斗争了,你为啥还不回老家看看?
朱家万:我病了,懒得动。
老威:病之前呢?
朱家万:断肠人永不还乡。
老威:啥子?
朱家万:断……没啥子,啥子也没说。
老威:你父亲排行老几?
朱家万:老四。叫朱洪。我还有个妹妹,叫朱家茹。
老威:我晓得你父亲在土改中被镇压。你妹妹呢?
朱家万:还活着。
老威:我可以拜访她吗?
朱家万:不可以。
老威:你真的连回元谋的念头也没转过?
朱家万:隔开57年,还有感情吗?你想想,人和人隔开57年,还有没有感情?所以,不听,不看,不联系,好得很。中国人被捉弄得还不够吗?我既改变不了历史,也改变不了现状,甚至改变不了身上多种要命的病。哪天腿一蹬,完了,烧成一把灰,也不要埋回元谋。不瞒你说,因为在昆明混出点名堂,元谋政府方面亲自来人,数次邀请,我都推辞掉。
老威:这么决绝?可中国人都有叶落归根的想法嘛。
朱家万:没有必要。
老威:祭祖也没必要?
朱家万:解放了,划地主了,早就无祖可祭了。
老威:哦。
朱家万:不行不行。对不起。心里有点慌……
守候一旁的老太太急忙扑过来,又是喂药又是抹胸口。我等随即仓皇收兵。瞟一眼壁间挂钟,进门还不到个把小时。万般沮丧地下楼时,红英还在埋怨我莽撞,称倘若有个三长两短,大家都负不起责任。我随口问有多大责任?红英闪着哭腔强调,堂爷爷是著名艺术家,命可比我这种小小打工妹值钱。孙医生急忙连声道歉,我也回过神来,顿时冒一头冷汗,土改专题快完工,如果附带牵出这么一桩命案,真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不容易啊红英!我站在黑黝黝的街口,冲着楼群之间明晃晃的月亮大声说,出门在外多留神,愿老天爷保佑你,保佑你的家人。
心事重重地返程,在街边胡乱享用“鬼饮食”,孙医生不饿,就按科学配方替我安排,几乎全是素菜。他解释说:过一会儿睡觉,身体放平,内脏全处于休眠状态。就不要自己给自己增添负担了。
但是我今天只在旅途中吃过一顿。
好啊,你今天很健康啊,孙医生嘿嘿笑,况且你不正吃着吗?
没沾粮食,越吃越饿。
这就对了。节奏放慢,再放慢,细嚼慢咽,饿的感觉就消失了。
自己骗自己?难怪你瘦得像麻杆。
瘦好啊,过去的人都瘦,耶稣也瘦,可特别能走路,传播一种有意义的宗教或者思想都需要走路。
我不能走路吗?可吃饱喝足才能走,饿肚子走不了。
你说得对。可现在不需要走路,需要休息。所以,嘿嘿。
所以,嘿嘿,我还需要一碗肉面。
让胃部再度兴奋,再度充血?这违反生息规律。
我违反了几十年。我是夜行动物。
那么,这样吧,我们回家削梨,你一个我一个。
我承认是3岁小孩,可我的胃不是3岁小孩。老板,来一碗肉面!
别咧着嘴叫,不太雅观。好吧,我去要面,肉就免了。
两个岁数偏大的光棍汉拐入一个十分落伍的大杂院,穿过高低不平的两个天井,再爬某一单元煤窑似的楼道,5层,上顶,便是孙医生的窝。我在临窗的办公桌前坐下,而孙医生坚持站立,似乎时刻都在操练动手术的基本功。我摸出手提电脑,打开视频,准备看律师滕彪为我下载的《八九点钟的太阳》,这个叙述魔头毛泽东怎样利用文革,打倒政敌,掀起个人崇拜,最终彻底葬送自己,葬送革命的记录片,正是《翻身》作者韩丁女儿韩倞的力作。“东方红,太阳升”的序曲刚响起,习惯早睡早起的孙医生竟探过头来,与我一道兴致勃勃地欣赏,直至午夜1点多。
革命是死了,但暴力的根子还埋着。他紧接电影的结尾台词,边发感慨,边进卫生间洗漱。我明白这要花去一二十分钟,直到从头到脚,一尘不染,他才缩回黯淡的卧室,去独自祈祷,独自做梦。
我则不洗不漱,即刻闭门入室。我靠床呆坐一会儿,不禁抽出洞箫来吹了两段,幽幽游游,飘飘忽忽,父亲和姐姐的亡灵围绕身体,秃头发麻,似乎有掌心在嚓嚓抚摸。唉,这次未遂的寻访太悬乎,幸好没出事。我这样无依无靠的流浪汉也不能出事啊。我自语道——如此轻微的语调,既像是自己的祈求,又像是来自身外的亲人的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