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历程》,【美】乔伊·哈克姆着,焦晓菊译复旦大学出版社。
一位已经在美国的朋友,问另一位来访的中国社会学家:“美国是什么?”
她是问后者赴美考察3个月之后,有什么综合性的感受,最好能一言以蔽之。后者没有被难住,略有沉吟,社会学家以北京人特有的儿化音回答:“这不是一个通常的国家,而是一个‘地儿'.”
如果社会学家转过脸来继续问我:这个“地儿”用来做什么?我也许只能这样说,当然是用来种庄稼,除此之外,这个“地儿”或许是上帝用来做试验的地方。
试验之一,人类能否在大国众民实行民主制度?
1776年大陆会议通过《独立宣言》的时候,这个星球上的几乎所有居民都认为这一试验是行不通的。历史记载中的民主制度是在古希腊,那是小国寡民:国之小,一城邦耳,民之寡,四五万人耳,不超过今天一个大学社区。美国人以他们特有的莽撞接下了这一试验,果然风险不断。既是大国,就必须有中央政府,为了设立这样一个联邦政府,包括它的中央银行、财政部,1787年费城制宪几乎吵翻了天。就算需要一个联邦政府,它与地方自治——州权的关系怎么处理?州权是制约联邦权的必要配置,也是独立战争之所以打响的动力之一。为了州权,这个国家不仅仅是打了一次,还有第二次——1861年的内战,而内战规模远远超过第一次。南方的理由是:既然1776年我们为此而与英国作战,这一原则写进了《独立宣言》,今天为什么不能以同样的理由脱离北方,自我独立?他们理直气壮地认为,内战是外战的延续,为了“州权”,为了“民主”,南方不惜再战!林肯被迫应战,他应战的第一阶段,是把北方的立场设定于“统一”,越来越被动。只是到了第二阶段,他才把北方的立场转移至“废奴”,从“国家”立场转向“人道”立场。从某种意义上说,南方抓住了程序正义,北方是以实质正义偷换了程序正义。故而林肯虽险胜,内心却为87年前的《独立宣言》竟为南方所用惴惴不安,由此才有葛提斯堡演说,而那篇经典演说必须从“87年前,我们的先贤……”那场着名试验开始。
试验之二,人类能否在不同种族间平等相处?
白昼与黑夜相连固然美好,白人与黑人融合却十分残酷。想想康有为当年出境,第一次见到黑人时惊恐万状,以及百年后中国大学生对黑人留学生的普遍疏离,就不难理解美国这个“地儿”被选来作如此试验,将会流淌多少血泪。只有上帝才能设定如此苛刻的人类学实验:将肤色差异最为分明的黑白两族,拉近至零距离,不许闪避,只许融合!实验不仅触及北美早期史中的贩奴血泪,而且触及个体内心难以抑制的心理甚至生理反应。北方竟然应声而起,为“废奴”而战,并在内战结束后以军事重建的方式,在南方推行种族平等。今天,国际上的亲美派以美国曾经军事占领德国、日本并成功实施民主改造而信心满满,反美派则因美国对越南南方、近年来对伊拉克的类似行为而义愤填膺。两派人几乎都忘记在对外部施行军事重建之前,美国曾在自己的南部有过一场刺刀下的民主试验,而这场军事重建首先是一次失败的记录。北方打赢了南方,却在战后重建中铩羽而归,所谓“种族平等”的诺言,是在内战结束之后100年,拖延至20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方得以实现。悲观者有理由谴责种族主义下美帝国主义虚伪,乐观者则援引此次试验最终成功,证明人类大同还没有失去希望。
试验之三,人类在宗教热情与政教分离之间能否找到平衡?
没有宗教热情,就不会有美国,也就没有今天美国与欧洲的重大区别。没有宗教热情,上述试验也许早就失败,1787年费城制宪会议的激烈争吵使富兰克林几乎失去信心,他从城里找来一位牧师,领着那55个人每天开会前向上帝作晨祷,才把此后的争吵控制在可忍受范围。美国是新教徒为追求宗教自由建立起来的,但也是这个新兴国家,在建国之后的宪法第一修正案(1791年),就以宪政语言,将政教分离这一原则肯定下来,这在人类历史上还是第一次。从此,一部美国历史就摆脱不了宗教热忱与政教分离的撕扯。2001年“9·11”事件打中了这一要害,使得这一撕扯一直延伸到美国的对外方略。此前一年,美国总统大选,民主党落败,具有强烈宗教热忱的小布什进入白宫,此后一年,本·拉丹袭击纽约双峰,这两件事内外呼应,珠联璧合,暴露上帝之试验还没有结束。政教合一激发了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召唤起美国人爱国悲情冲动,双方都有原教旨热情,只是宗教版本不一。从小布什历次口误中,人们能听出政教合一的冲动,这一冲动来自美国历史的深处,但在21世纪的世界,却显得分外刺目。民主党人只有世俗层面的“政治正确”,“政治正确”只能赢得都市知识分子的同情,不足以应对伊斯兰原教旨主义造成的恐怖。小布什凝聚基督教福音派,具有足够的宗教热忱,人们似乎找到了“以毒攻毒”的希望。但这一“毒剂”是否在打赢这场反恐战争之前,首先就毒化了合众国建国之初的政教分离?
类似的试验还可以举出一些。如第一宪法修正案中规定“人民拥有枪支权”,这是人民为维护自由以抗衡政府垄断武器必不可少的权利,这一权利十分古老,可以追溯到人类的丛林时代,以提醒历史学家注意,美国的民主试验并不是大机器工业时代的产物,但在现代社会又不是没有意义,至少能抗衡政府对人民的暴政。现在,这一古老而神圣的权利却造成日益增多的校园枪杀案,母亲们痛泣,持枪之手首先伤害的是手,而不是政府。自由是否能承受如此高昂的代价?又如移民法案,没有移民就没有美国,移民是美国的母液,而这一国家却以颁布世界上最多的反移民法案而着称。最近一次的非法移民大游行,非法移民在大街上公开游行,合法移民则在人行道上沉默矗立。这一天的新闻照片应该收录进世界历史,使人想起古罗马灭亡于蛮族入侵。这一次“蛮族入侵”不是骑在马上,而是堂而皇之地坐在公共汽车上。30年前,我在农村集体户聚餐时,能够承担的一个笨活,是用鸡蛋撇去蛋清,以蛋黄搅拌花生油,制作色拉浆。曾经取得的最好纪录,是用一个蛋黄吸收四两生油,而又保持不败,色拉浆像固体那样浓稠,呈象牙状。取得如此成绩的诀窍,是在蛋黄与花生油之间维持平衡:要么是新添花生油点滴得足够慢,要么是已成母液的蛋黄搅动得足够快,方能吸收更多的花生油。美国是世界历史上着名的“色拉”盘,今天能维持得下去吗?这是母液与外液之间的竞赛,看谁来得快。一旦前者慢于后者,一定会有某一个早上,人们走出家门发现,“蛋黄”败遚了,帝国瘫软了,试验也就结束了。
在上帝眼里,我们都是试验品。到目前为止,美国这场试验还没有结束,令人欣慰与令人忧虑一样丰富。小布什夫妇郑重推荐此书,或许有他们的出发点,我们阅读此书,则可检验这一出发点是否成立。我和出版策划人汪宇组织翻译这一套《美国丛书》,也只是想打破大陆有关美国史读物的不均衡局面,让读者能有另一只眼看看美国。此书引用史料并不冷僻,只要有中学程度的文化水准即能阅读。对我而言,惟有一处颇感陌生。1787年9月17日,当富兰克林步出制宪会议大厅时,费城市长的夫人伊丽莎白·鲍威尔正在等他。她问富兰克林,新国家将是什么样?这个八旬老翁回答:“一个共和国,夫人,如果您能够维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