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台湾大选是在平和、理性的氛围中,充满民众的参与感和激情之下进行的。民进党的蔡英文毫无悬念地以高票当选为台湾第一位女总统,而立委选举民进党也过半,这就给予未来的执政党一定的优势,台湾的民主化进程从1987年蒋经国解除党禁报禁以来已经有30个年头,这期间经过了数度的政党轮替,民主议会制度渐趋成熟。
这次选举期间有不少大陆民运人士应邀到台湾去观选,笔者生于南京长于台湾,大学毕业后才离台赴欧,倏忽也是几十个年头过去,对于岛屿上从软性的专制政体过度到民主议会制度,以及经济的腾飞发展到两岸关系从汉贼不两立的敌对到2001年开启的小三通到日后的三通及如今的大三通,都没有亲身经历过。儿童期和青年时代熟悉的“共匪”“反攻大陆”这样的词汇老早已经被“陆客”“自由行”所取代。这次夹在大陆旅德的友朋和德国及日本政治家的小团体中,来到台湾观选,也跟他们一样觉得新奇和感触良多。
进入二十一世纪,台湾的人口结构已经很接近工业高度发展的国家,成年人口的比例很高,稚龄和青年群体的总数由于高龄化和少子化而减少。然而青年族群依然在社会中是一股清纯力量,青青学子敢于挑战权威、质疑政府政策,并且身体力行付诸实际行动。一年多以前的太阳花运动对于岛上的政治生态、社会舆论和人们的固有思维发生了巨大的冲击,那不是单纯的一次学生对政府的有关两岸贸易和经济关系不满而自发的抗议运动,而是青年一代自我觉醒的启蒙行为。不论当初他们反服贸并长时间占领立法院的行动是对是错,那次运动的积极意义在于青年新生代萌发了自我意识,认识到自己的责任、权利和义务。介入、参与、尝试改变不合理的现状、将个人和国家权力的关系重新定位、意识到新闻媒体、自媒体、社交媒体的功能并善加利用,了解自我的意义和力量,而社会人士对青年人表现了宽容、谅解甚至支持。
凡此种种,从广义角度来说,太阳花运动是一场最好的社会教育和群体意识的自我体现,其积极作用绝非墨守成规的学校和家庭教育所能提供。可惜马英九政府没有充分地注意到那场社会运动所展示的问题和所带来的后遗症。马政府可能庆幸运动没有失控,国家权力没有施暴,对垒双方没有人员的折损,姑且算是功德圆满了。殊不知太阳花埋下了下届大选的伏笔,把两党轮替执政的格局翻了盘,第三势力于焉播种伸根发芽。这次大选的黑马新成立才一年的“时代力量”,其中一些青涩的政治家和他们生气勃勃的团队就是太阳花中涌现的青年群体,于这次大选中竟然突破了5%的门槛,直接在议会里取得了5个席位,成为第三大党。台湾政局戏剧化的快速演化,反映着社会中涌动的活力,这股活力因着外在因素,即中国大陆近年来加诸宝岛的全方位的压力,而得以激活,好似体内产生一种抗体,在选举之中,总体地爆发呈现。
我们的观选团有机会参观国民党和民进党的竞选党部,发觉前者的气氛沉闷保守,参观者只是旁观者,而后者虽然略显紊乱,然而风格明快活泼,让人不由自主就参与了讨论和对话。在那儿也解逅从香港来此观察的大学师生,发觉香港和台湾的年轻一代有着共同的忧患意识和危机感,他们的对立面就是强大的共产专制政体的中国,头上顶着这一片重墨的乌云,如何卫护港台两地得之不易的民主制度呢。威慑并不仅是军事武力的恐吓,而是各种有形无形的经济、商贸、文化和教育研究乃至旅游观光领域的挤兑和变化多端的釜底抽薪、偷梁换柱或欲擒故纵的手法。难怪台湾太阳花学运和香港雨伞运动的健将们相互之间惺惺相惜,交流经验。
放眼望去,我长于斯的宝岛,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几十年来风水轮流转,台湾固有的和人民创造的财富早已逐渐从原来的国民党统治阶级手里逐渐流逝分散到“打拼才会赢”的台籍和客家族群的企业家和中产阶级甚至平民手中。五十年代大陆在打土豪、分田地、斗地主,人头落地的水深火热之际,台湾就已经平和地完成了三七五减租、耕者有其田了。没有政治运动,没有清算斗争,台湾人民一步一脚印地完成了社会的改革和建设,熬过了漫漫长夜的戒严时期,和平地成就了经济建设和政治及社会转型。历经了三度国民党和民进党的政党轮替、轮流坐桩,曾经有的省籍冲突已经不再是一个议题。在台湾出生的第二、三代, 不论父母的原籍是大陆哪个省份,都就是台湾人。青年时代住在台北,听同学们讲台语好像是外国话,完全没有兴趣认真去听或学习,那时候在学校是禁止说台语的。在我幼稚偏狭的脑袋里认为菜市场里的贩夫走卒、家里洗衣打扫的奥巴桑都属于这类底层社会说台语的族群。他们的方言不算回事,我们努力要学的是真正的外语——英文,而不是这土里土气的地方话,因此我在台湾长大,二十年漫长的时间也没有学上台语。倒是到了德国,不到一年就能自如地运用德语了,这是怎样的心理因素在发生作用呢?一方面看不起自己的语言(方言),另一边却卯足劲地学外语,是否该承认自己有自卑崇洋的心态呢?本省人喜爱东洋风味,崇拜日本,外省人对此嗤之以鼻,认为是殖民地子民愿意当二等“皇民”的“奴性”表现。我后来在日本居住过一段时间,才发现大和民族的许多特点,他们的细腻和唯美,认真敬业的态度真是值得欣赏和学习的。中日两国战争的恩怨,并不能抹杀彼此因文化不同而产生的好奇和好感。这都是年轻幼稚的我当年不能理解的。
对于这种族群的偏见和隔阂,特别是台湾曾经被殖民50年,当年仓皇辞庙,撤守台湾的国民党政府从来不重视,也没有尽力来调解抚平。相反地,白色恐怖更加深了族群的疏离化甚至仇恨。我有许多好朋友都是本省或客家人,在他们年节祭祖拜拜的时候,我常爱到他们家里去看热闹。台湾习俗在拜拜时供奉一整条猪仔,口里衔着一颗凤梨,供桌上盛满了食品,整条街摆着流水席,任人大吃大喝,人情味浓得如蜂蜜一般粘稠。那时候本省外省籍之间的通婚都不多,充其量是大陆来台的老兵买一个乡下小女子成家生子,然而语言和习惯不同,很多家庭悲剧产生,“警告逃妻”的广告频繁出现在报刊上。而今,随着时间的流逝,15%的外省人早已经和本地人融为一体了。现在政治家们发表政见时,即便不全用台语,也都夹带了大量的闽南话,借用方言来拉近跟民众的距离。在公共场合如车站、列车上的广播,都是国、台和客家话三种并重。尊重少数人的权益,这是民主制度的一大标志。
反思历史错误,抚平时代的伤痕,期间,我们参观了几处人权园区,这是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部分。 台湾于1987年解除戒严令以后,成为全球第三波民主化下的国家,从原有的威权政治转型为民主政治,并从两个大的课题切入立法。第一, 政府于1995年制定并公布了“二二八事件处理及赔偿条例” 第二,对付所谓“匪谍”和异议分子的《惩治叛乱条例》于1991年被废除,立法院在1998年制定了《戒严时期不当叛乱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来拨乱反正,为已往被误判的政治犯平反和赔偿,这个条例的公布可算是白色恐怖在台湾的正式告终。国民党于解除戒严之后,1990年2月27日立法院首次为二二八受难者起立默哀。到了李登辉时代,他代表政府正式公开向受害家属道歉,并制定了上述的赔偿条例,定每年二月二十八日为“和平纪念日”,成为国定假日,全台各地设立纪念馆和纪念碑,朝野和民间的学者在在这方面作了很深刻的反省,将转型正义(transitional justice)切实地向前推进。
当我们参观位于新店的国家人权博物馆时,我回忆起当年兄姐的一位好友吴定远,他于大陆沦陷时随青年军坐船渡海只身来台,后苦读进入台大唸书。在一个夜晚,警备司令部的人员侵入台大宿舍,将他带走,据说他“通匪”,好好一个上进勤恳的青年就此人间蒸发了。后来得知他被关在青岛东路的看守所,母亲还带着食物去探过监。14年之后他重获自由之身时,已经是鬓毛尽衰、发苍苍视茫茫的老人了。在博物馆里看到柏杨、崔小萍等政治犯和美丽岛党外人士受审的照片,看到手镣脚拷和囚室,内心震动很大,这些人如崔小萍是我成长期常常在广播节目中听到的熟悉声音,竟然被安上“匪谍”罪名,突然消失,关在近在矩尺的牢狱中,外界一无所知。台湾曾经渡过38年专制独裁的白色恐怖时期,现在这个阳光岛屿正在进行全然开放自由的民主选举,魅缡魍魉、政治迫害、新闻审查都成为过去,两相对照,令人产生今夕何夕的感慨。我不禁想到中国大陆的无数的政治犯,其中有我的朋友同事如刘晓波、刘贤斌、郭飞熊和无数无名人士,他们前仆后继,身陷囹圄却义无反顾,什么时候大陆能够放弃专制体制,走向民主,启动他们的转型正义机制呢。那恐怕将是一个人类史上规模最为巨大的无底工程,其受害人数将超过法西斯纳粹政权、斯大林共产专制加上世界各个专制体制受害者的总和。
无论如何台湾的转型正义和反思文化是值得高度赞扬的,它为中国大陆树立了一个极好的榜样,极权政府制度性地违法,侵犯人权的罪行,在民主制度到来之后,必须通过司法、行政的手段来进行重现真相,严格问责,进行道歉和赔偿,这样才能抚平人们心灵的创伤,保障人权不再受到侵犯,普世价值得以显彰。大陆数十年腥风血雨的政治运动和迫害,千万生灵涂炭。邓小平于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上宣布了“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政策以后,四十年来,“猫论”在大陆大行其道,掀起了全民“向钱看”的热潮,如今社会是富裕了,人民也能跨出国门了,但是贪腐当道,社会道德人心败坏,环境生态被摧毁,中国大地上是一片满目苍夷的繁华,艳俗的媚态之下布满脓疮。问题就在于那个经过了生灵涂炭人性灾难的社会,没有经过忏悔、反思的净化过程,屠夫凶手放下屠刀,就华丽转身成为大款暴发户,受难者还在呻吟,外面已经笙歌燕舞了。这是没有尊严、没有正义的繁荣,这些华丽表象就如海市蜃楼,来得出人意表,但终将消逝,余下的将是一片灰烬、耻辱和遗憾。
旁观了台湾的这次大选,有一种感动和认知。但愿今天的台湾是中国的明天。最后,还要提到新科的台湾女总统蔡英文,有些人说她是台湾版的默克尔夫人。这个比喻似乎有点道理。记得才退休不久的德国左派党主席Gregor Gysi 曾如此评价他的政敌基督教民主党的党主席和现任总理默克尔夫人:“她有两个特点,第一,她不虚荣,不爱出风头,第二,她品德好,不腐败,这样的特点,使得别人无法攻击她。”默克尔这位出身东德牧师家庭的物理学者,从两德统一以来,初涉政治,被当时的总理科尔一手提拔,不过二十年,就成为欧洲首屈一指的政治家。她的低调谦虚和沉稳加上伦理道德的修养,让四周对她虎视眈眈的男同事从牙痒痒到心折服,是当代世界政治的一个传奇,现在她又以无比的魄力和勇气,大手笔地接纳阿拉伯国家的难民,将欧洲的政局推到一个未知数,结果将如何,目前一切都在未定之天。蔡英文从一个学者教授的地位,被李登辉和陈水扁两位伯乐看中,让她平步青云,进入政坛。不过十来年的功夫,已经是一位稳健有定力的政治家了。中华历史上第一位民选的女总统,她能够稳步前进,甚至开创新的局面吗,我们且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