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三壮士(网络图片)
年年纪念六四反思六四,今年我就谈几点对纪念六四的反思和建议吧——第一、纪念六四应当强调八九运动是全民运动;第二、纪念六四应当摒弃傲慢的菁英心态;第三、纪念六四应当溯及本初。
二、纪念六四,应当摒弃傲慢的菁英心态。
讲这一条,是特别为了悼念今年逝世的余志坚先生。
不要误会我,基本上我是支持菁英民主政治,警惕民粹政治的。但是我要问一句:谁是菁英?谁称得上菁英?
菁英一词来自英文ELITE,早期的菁英主义是用身份、财产、地位来作爲衡量标准,这时候的菁英政治就等同于寡头政治。后来发展到菁英民主以后,菁英的涵义再延伸到具备相当「知识」、「技能」、「天赋」的群体。姑且不论辞典上对菁英如何定义,我们支持菁英政治的基础理由应当是:菁英比大众具备更强的政治决策和管理能力,更高瞻远瞩。
然而事实上,在一个权力垄断、机会不平等的社会,菁英是怎样养成的呢?
在体制内,谁是菁英,谁不是菁英,是由地位高低决定的,而地位的高低未必跟能力成正比。体制外呢,菁英与否是由其透过媒体的影响大小决定的,至于知识广度、思想深度和成熟度,并不起多大作用。我们哪怕看西媒也是如此 --- 尤其从去年美国大选的左右互博 --- 可以看到:影响大的,自命菁英的,未必是真知灼见的。我们异议群体更如斯,尤其是中国的异议群体囿于客观限制,更难得有机会检验自己实际的民意基础和实际的政治操盘能力。
换言之,体制内衡量菁英的标准是体制的重视程度;体制外衡量菁英的标准是媒体的重视程度。因此体制内外都往往是掌握权力、掌握资源、掌握话语权者成爲「菁英」,话语权匮乏者就只能是「草根」了。
可是,如果我们比别人多一点资源,多一点名气,多一点话语权,我们就一定是菁英,就一定正确,就一定比别人更有思想,更有远见吗?
我上小学的时候,还是八十年代初,家里请过一个从附近农村来的木匠做家俱。完工结帐的时候,他是怎麽数我妈妈付给他的工资的呢?这位狡黠的木匠慢腾腾地将纸币一张一张地举到灯泡面前,「一个猪脑壳」,「两个猪脑壳」,「三个猪脑壳」…… 我小时候就知道老毛不是个好东西,但是这麽明目张胆地讥讽和侮辱毛大神,还是吓了我一跳。有些人总爱嘲笑中国农民有多愚昧。我要说,这位农民木匠比当时许多自以爲是的知识分子都要高明,我愿意尊称他一声「啓蒙老师」!
这个木匠还单单是有勇气讲出来,就已经令我耳目一新了。湖南三壮士在天安门那惊天一掷,在我心中,那是比得上高渐离掷筑、荆轲刺秦!
在决心去做大战风车的唐吉诃德之前,他们也试过求见学运高层,试过递建议书,试过投稿广播站。儘管广场上一片沸腾的民主气氛,余志坚后来感叹:「我们这样的外省草根,根本插不上话」。
余志坚和喻东岳都受过高等教育,至少称得上小知识分子吧,他们的政治思维比当时许多大知识份子都超前,可是到了北京,到了权力的中枢,哪怕是遇到代表民主力量的权力中枢,他们也还是没人理睬的「草根」。
菁英心态是什麽?自以爲垄断宇宙真理的傲慢。广场上只有一个广播站,垄断了最响亮的话语权。傲慢的菁英心态,使得三壮士的话语得不到声张,只好用最危险的行爲艺术的方式来呈现。
当绝大多数自命不凡的熊孩子还在天真烂漫地向党妈妈撒娇卖萌,爲了唤醒他们,三壮士将自己年青鲜活的生命掷向了森严的神坛。
同样的,更加草根的「六四暴徒」本着朴素的正义感在最危险的时候作出了在许多人看来是衝动冒失的一博。
一定会有人责备他们不够冷静。但是,一个民族如果只剩下冷静,只剩下理性,没有了血性,那和一具苍白的乾尸、一架精于算计的机器又有什麽两样呢!
所以今天我要大声疾呼:湖南三壮士才是天安门广场上最最清醒的人!六四「暴徒」才是一九八九年最最勇敢的人!
我曾经在其他场合也说过这句话,当时有人善意地指出,这些人虽然「可怜」,他们今天的言行却并不都「尽如人意」,并「不好相处」。没有人能尽善尽美,我不是不能想见。但我还是要说,在一九八九年那样的年代,不存在血卡,不存在政庇移民的前景,他们做出那样的义无反顾,不可能有任何私心,不可能有任何求名求利的动机。无论今天他们是什麽样的人,当年他们都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尤其「六四暴徒」, 死者,死于良心,死于热血,令我们这些生者羞愧;倖存者,在长期被遗忘被忽略以后终于逐渐得到一些关注,但他们得到的关注还远远不够,与他们的牺牲、他们的价值,还远远不成正比。
在这一个纪念日,我要特别向他们致敬。这些「草根英雄」。
同时,在今天这样一个信息时代,我们更要警醒自己傲慢的「菁英心态」。我们常常自诩「知识份子」。何谓「知识份子」?我们不过可能在某些领域多一点点知识,而在其他领域的知识远远不及「屠狗辈」们。何况在互联网兴起后,获取知识的门槛已经大大降低,一个自学能力强的人不需要上大学、进名校也完全可以比名校毕业的高学位人士学到更多知识(虽然未必有条件获取更多资源)。我们何德何能自以爲掌握了宇宙真理呢?去年美国大选已经让我们目睹了「菁英傲慢」的失败,但同时掘起的,不应当是民粹主义,而应当是不耻下问的、愿意深入聆听社会其他阶层声音的、不傲慢的、「非自以爲是的菁英主义」。
(基于在2017.06.06 大纽约地区纪念六四28週年大会上的发言展开,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