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来西亚南部海岸附近,一座极其新潮的城市正在从海面上升起。在隔开马来半岛和新加坡的柔佛海峡,出现了一座人工岛,它是预计耗资1000亿美元(约合6300亿元人民币)的森林城市项目四座岛屿中的锚定之作。三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开阔的水面。如今,建成一半的高楼方阵在这座新出现的岛屿上延伸开来,许多工程起重机在上方忙碌着。建成后,森林城市预计占地面积相当于四个纽约的中央公园,可容纳70万居民。这座大都市会让人想起高科技版的亚特兰蒂斯。在这座“智慧”生态城市里,形似太空船的高楼会爬满绿色植物,所有机动车辆都在地下行驶,最先进的安保系统监控着岛上的每一寸土地。用宣传片的话说:“这是全人类的骄傲和理想天堂。”
森林城市被宣传为中国最大的海外房地产项目之一,但它算不上世界上第一座速成城市。实际上,我们正生活在整体规划都市的黄金时代。蒙特利尔麦吉尔大学(McGill University)助理地理教授萨拉·莫泽(Sarah Moser)说,过去20年里,超过100座新城市是(或正在)从零开始的。莫泽是麦吉尔大学追踪新城市动向的研究实验室负责人。地图上最近新增的这些城市往往出现在发展中国家,如摩洛哥、尼日利亚、乌干达、缅甸和印度尼西亚。
这一波造城热潮的中心是中国。过去30年,中国大部分城市景观都是重新建造的。但森林城市把这股潮流带进了一个奇怪的新维度。该项目坐落在马来西亚境内,但它的设计、资金和营销主要由中国大陆提供,面向的群体也主要是中国大陆居民(和海外华人)。森林城市的开发商碧桂园是中国众多强大的房地产公司之一。随着国内增长放缓,这些公司纷纷向海外扩张。碧桂园的马来西亚合作伙伴是苏丹易卜拉欣苏丹·伊斯干达(Sultan Iskandar)控制的一家公司。苏丹·伊斯干达是已有500年历史的柔佛苏丹王位的继承人。尽管苏丹把他的家族遗产和这个项目捆绑在了一起——他的画像醒目地挂在售楼处——但他也给了中国投资者程度惊人的自主权。毕竟,碧桂园知道如何满足中国踌躇满志的中产阶级的需求和渴望。
70名身穿明黄色高尔夫球衫的销售人员招呼着潜在客户,他们的推销用语强调了中国人希望投资海外的诸多原因:清洁的环境(完全没有中国那样的污染)、西式教育(明尼苏达州的一所寄宿学校将在今年秋天开办森林城市分校)和针对未来不确定性的防范措施(马来西亚提供长期签证和通往公民身份的道路)。这里还有视网膜扫描和人脸识别摄像头这样的高级安保措施,它们让一个习惯认为老大哥和善的群体感到安心。在森林城市,尼泊尔保安24小时巡逻——据一名销售人员说,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中国客户可能会在与当地穆斯林打交道时感到不安。
在2015年12月向市场推出首批住房后的一年时间里,森林城市第一座岛上的房子已售出80%。相对于北美、澳大利亚和中国自己的房地产而言,该项目是一个相对便宜的选择。森林城市一套豪华的两居室公寓只用花18万美元,大约只有上海的三分之一。尽管如此,据该公司称,这个销量意味着仅2016年,森林城市的收入就超过30亿美元。这些钱中很多是中国的外逃资本,但碧桂园努力让购买森林城市的房子看上去像是爱国行为。一套奥运主题的样板间介绍了获得金牌的射击运动员杜丽和庞伟。他们也在这里做了投资。(一个牌子上用中文写着:“欢迎回家,奥运冠军!”)在整个推销过程中,不断有人提醒潜在买家,森林城市所处的地理位置对中国具有战略意义——跨越一条连接中国与世界其他地方的重要海上通道。
但在经历了2016年的丰收后,森林城市在2017年遭遇重挫——中国财富的非凡增长所带来的隐忧显露了出来。几十万中国人可能很快就会成为马来西亚居民这一令人不安的事实,使得马来西亚前总理马哈蒂尔·穆罕默德(Mahathir Mohamad)猛烈抨击这个项目。他说,“我们应该认识到,一旦我们把土地卖给了别人,就不再拥有所有权了。”苏丹·伊斯干达指责马哈蒂尔这位前总理在参选全国性大选前“打恐惧和种族牌”。但92岁的马哈蒂尔并未停止斥责。他甚至拿此与这个苏丹国在近两个世纪前把相邻的淡马锡岛(Temasek)卖给英国的情况相比。那座岛屿如今成了富裕的城市国家新加坡。
地缘政治更是平添争议。森林城市距离马六甲海峡(Straits of Malacca)仅数英里之遥,自16世纪全球香料贸易之始,该海峡便是一条不可或缺的贸易通路。而今,这座海峡也是中国的致命弱点,中国80%的石油进口都要经过这里,可谓其脆弱的咽喉要道。为了减轻对这条水路的依赖,中国正在巴基斯坦和缅甸建设管道、机场和铁路。同时也慷慨地向马来西亚大举投资,比如,为确保其在海峡沿线的地位,在马六甲投资了72亿建设港口设施。森林城市并不是政府的基础设施项目,但它基本上是中国在战略要地的一个自治前哨。“世界上还有哪个地方会有外国公司来别的国家开垦新地,让本国人口占满当地,然后对此声称主权?”莫泽问道。“这是一种全新的殖民扩张。”
然而,森林城市去年受到的最大打击却是来自中国政府,一系列新的限制规定突显了在北京的经济愿景中,既鼓励企业“走出去”,又担心公民新财富外流的固有紧张。在过去的十年中,估计有3.8万亿美元的资金流出中国,其中大多都流入了境外的房地产业。为打击资本大量外逃,北京收紧了管制措施,让投资者几乎无法将大笔款项送至境外。对外转账的限额依旧是人均5万美元一年,但汇款人现在必须签署一份保证书,保证不会把钱用来购置房产——如果违反承诺,将面临调查。更加严厉的管制措施稳住了中国的货币和外汇储备,但包括森林城市的部分客户在内,许多中国的投资者都为此受困:他们为自己的热带田园付了首付,但银行不允许他们汇出余款。
在限制规定实施后不久,碧桂园就关闭了城市森林在中国的售楼处(一个告示上写着“翻新”字样),并赶紧在迪拜、日本、泰国以及其他地区寻找买家。经营森林城市的合资企业碧桂园太平景公司(Country Garden PacificView)总裁于润泽去年曾告诉新加坡《今日报》(Today),资本控制给了他们一个“改变销售策略、更加国际化的机会”。森林城市对2017年的销售额未作公开,因此它的业务遭受了多少损失很难说明。
然而,在最近的一个周六,销售展厅里有几百名参观者转悠——几乎全都说普通话。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写着“售罄”字样的精致的建筑微缩模型,试了试面部识别摄像头,还在一家中餐厅吃了饺子。看起来,并没有交易达成,但在外面,许多起重机在不停地运行,森林城市继续拔地而起。“这个项目该如何发展,有很多种可能,过早放弃不是明智之举,”于润泽说。“永远别小瞧一个新中国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