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中敏,號半塘、二北。原川大右派教授。1980年調回揚州師大任博導,時年八十三歲。)
2011年01月30日騰訊網轉载了范泓《兩位現代中國治曲名家的人生際遇》一文。該文是紀念治曲名家盧前和任中敏的。加之作者范泓向來為我所敬重,是難得的很有眼光的歷史學家。所以我就寫了這篇跟帖。
提起任中敏,相信絕大部份搞文史的都不熟。我是在文革中的“黑書市”,做禁書的投機倒把生意,搜羅到他以“任半塘”的筆名出版的1958年初版本上、下兩册《唐戲弄》。通讀過後,令人震驚:真是好學問!知他是四川大學教授後,想去拜見(我家離川大很近,僅一站路遠)。於是約了既是同校同學又算文友且最擅“拜門”的雲朗一道去。誰知他説:“請杜老師带你去罷!他是任老的學生,關係一直很好。”雲郎說的“杜老師”,指29中的語文老師杜遠澍。杜遠澍1953年就讀川大中文系,1957年畢業。1958年分配到新建的29中(現川大附中)擔任語文老師。他教過我(初62級),也教過雲朗(初66級),而且是雲朗書法、篆刻、繪畫的入門私淑老師,自然關係一直很好。在雲朗的安排下,於是見到了六年未曾謀面的杜老師。於是瞭解到任中敏的一些情况:
1952年受川大中文系系主任北大同學曾緘之邀,就任川大中文系教授,教授“元曲”。“院系調整”後,黨委治校,中文系系主任改由黨員教授“左拉專家”林如稷擔任,從此治學方向有了根本改變。林山腴病故,向仙樵(楚)被調往省文史館,龐石帚、曾緘等被邉缘化,徐仁甫等被擠出川大,楊明照等見大勢不妙,已準備脱胎換骨,向黨靠攏。1955年“鎮反運動”中,任中敏因曾任國民政府立法院長胡漢民的秘書兩年,被校方戴上“歷史反革命”帽子,停職降薪,離開講壇,發配到系資料室替人抄寫資料。1957年復被打成右派(没有任何言論,甚至根本没資格参加“大鳴大放”運動)。最冤枉的是,被打成右派時,他已六十歲,不能退休,一直在中文系接受“監督勞動改造”。文革一到,圖書館、資料室全封,他被分去打掃中文系樓的厕所。故差不多從六十年代起,若大一個川大,幾乎没有幾個人認識這位白髮蒼蒼戴着高度近視眼镜行動遲緩的“校工”了。也只有像杜遠澍這樣有良心的幾個學生,才敢與之親近,常常抽空去看他。杜遠澍終身未娶,孑然一身。故逢年過節,尤其是春節,總是他俩在一起度過的。杜遠澍擅詩詞,擅書法,尤擅小篆,在成都小有名氣(學自任中敏),极受歷屆學生尊崇。2001年病逝,有三百多他教過的學生自發為他送葬,還集資為他印了一本《杜遠澍遺作選》(我任主編),遵其遺囑,在該書前特印1985年赴揚州師院探望任中敏時的一張照片。
我問杜遠澍:“杜老師,既然任老又是反革命又是右派,那《唐戲弄》又怎會‘正式出版’呢?難道作家出版社的編輯吃了豹子膽?不怕為此飯碗被砸?不怕為此妻離子散、鋃鐺入獄?因為替‘雙料’出書,聞所未聞,太過反常了!”杜遠澍說:“這事我也挺納悶的,也曾問過任老,回説‘正常投稿,别無他途’。這話我信。任老自戴帽以來,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不是讀書,就是寫文章,十年如一日。不抽煙、不喝酒,不喝茶、不交友、不開腔、不出門,對威權决不藐視,但决不認罪,决不寫檢討。校黨委拿他都没辨法。他今年(68年)已七十一歲了,是川大唯一一個没住牛棚的牛鬼蛇神,因為住牛棚没人給他送飯。”
所以,差不多從六十年代起至今,若大一個中國,幾乎没有幾個人知道這位白髮蒼蒼戴着高度近視眼镜行動遲緩的老人,居然著作等身,是我們浮躁時代罕見的右派國學大師。他創造了兩個世界第一:其一,作為一個在紅色極權社會中的“雙料”(歷史反革命、右派)“階級敵人”,在無窮無盡的勞役、凌辱、批鬥和困苦中,居然著有五百多萬言開創性的學術著作,並得到出版;其二,他這些著作,從觀念到語言,始終保持那種超然的“民國風範”,竟没有絲絲“社語”、“紅氣”,好像强大的無孔不入的“意識形态”根本就不存在。其學術良知,仿佛百毒莫侵。這是何種圓融且堅毅的心志啊!他無疑向毒菜者宣告:苦難我可以承受,但人是不會變的。
他的著作,後來集成《任中敏文集》,煌煌十巨册。包括:《新曲苑》(1930年)、《詞曲苑》(1930年)、《教坊記箋訂》(1933年)、《詞曲通義》(1931年)、《散曲叢刊》(1954年)、《敦煌曲研究》(1954年)、《唐戲弄》(1958年)、《散曲研究》(1960年)、《唐藝研究》(1961年)、《名家散曲》(1961年)、《敦煌曲校錄》(1962年)、《優語集》(1981)、《唐聲詩》(1982)、《敦煌歌辭總編》(1987)、《隋唐五代燕樂雜言歌辭集》(1990)等。(還不包括他1936年編注的流行甚廣,有五、六十種版本的《元曲三百首》、《元曲通義》[川大講稿油印本]等)
右派國學大師——任中敏 右派國學大師——任中敏
(任中敏文集簡装本 )
(任中敏文集精装本 )
右派國學大師——任中敏 右派國學大師——任中敏
(任中敏書法作品)
《唐戲弄》(1958年)
右派國學大師——任中敏
(左上:1985年杜遠澍在揚州師院任寓與任中敏合影。 右為杜遠澍書法。其篆書師承任中敏。)
如果說王國維的“詞學”、“甲骨學”和陳寅恪的“史學”是後人完全可能超越的話,那麽任中敏在“戲曲學”、“敦煌曲學”、“優語學”、“古歌辭學”等諸多研究領域既是開拓者又是終結者,那是學術的座座髙峯,後人没法期及。這樣曠古絕今獨一無二的學者,不算國學大師,誰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