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挤进一道冤魂的目光,那看不见的伤口,很像一种突然被撕裂的思想,用忐忑的声音讲述坟墓中的故事。压抑了太久,但那秘密的预谋仍然禁闭在谎言的堂皇之中。伤痕累累的目光,无法笔直地注视,历尽无数曲折之后,才能在黑暗里偶尔闪亮,洞彻荒芜灵魂的角落。 
 
一笔旧债埋葬在无辜的眼底,犹如童年的习作压在抽屉尽头。 
   
那一刻,世界是一只无力自卫的羔羊,被赤裸的太阳宰杀,上帝也惊愕得无言以对,只能默默流泪或叹息。随之而来的是交易,血迹被金钱打扫干净,精神的毁灭点缀著世纪末的盛大庆典。而诚实和尊严、母爱和怜悯,是被剥了皮的尸体,不断加入独裁权力的游行队伍,庆典从血腥开始到人肉筵席的杯盘狼藉结束。世纪末的罪恶和耻辱,正在繁花似锦深处,高呼“民族伟大复兴”的誓言,哼唱F4的“酷毕”青春。 
   
因SARS而清冷的皇城,让人想起十四年前大恐怖下的空旷和荒芜;而现在又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也很象遗忘了鲜血的臃肿肉体。虚幻的繁华、轻浮的希望和盛大的誓言,如同掩盖新娘哭泣的面纱,也遮住了残忍的春天。死于收容所的年轻大学生,你是否在地下见到了十四年前的亡灵──他们比你还要年轻。富足而繁花的广州,不会在乎一个生命的突然蒸发,正如华美而时髦的橱窗,在目睹了一场比原始人的厮杀更原始的屠戮之后,依然用霓虹灯和裸体衣架乔装打扮。 
   
记忆,被精致的无耻言说所切割,巧舌如簧的飞沫从未停止过喷吐著看不见的毒汁,SARS病毒弥漫在空气之中,天子脚下是惊惶失措的逃散。 
   
二百年前,林黛玉的美艳肺痨焚烧掉痴情,贾宝玉疯癫的出走如同诗的碎片,化为庄周梦蝶的翅膀,纷纷扬扬;二百年后,SARS病毒封住了个体的肉体的咽喉,政治SARS窒息了公共的精神的咽喉,使一个民族无法自由呼吸,延续了数个世纪的高烧干咳,释放出无所不在的恐惧,纤维化的肺部表征为面若桃花的死亡,只能靠喝婴儿汤来乞求长寿,表演吃掉腐烂尸体的行为艺术,与冠状病毒的飞舞争风斗艳。 
   
早已不需要赤脚行走的土地上,诗歌因没有怜悯而灭亡,那些高耸的建筑和闪亮的五彩灯光,是一块块无法融化的石头,冰冷得冻住了唯一的温暖,吸尽天下雨露的贪婪使大地龟裂。残暴浸透了沙石,一场让无耻横行无际的洗劫,宣告著一个民族在人性上的毁灭,而长征火箭却悠闲地探索太空的文明,还能兼职赚取国际市场的利润。 
   
那比强暴更令人绝望的罪恶,偏偏发生在青春的庭院里,一群组织严密而装备精良的土匪,肆意践踏春天的萌芽。有过人吃人的原始,有过观赏人与兽殊死角斗的野蛮,有过几百万人被推进焚尸炉的现代灭绝人类强暴自己的姐妹,是比原子弹更具破坏力的暴行。没有萌芽便凋零,没有果实便腐烂,在一切还未到来之前,一切就被彻底毁灭。 
   
六四之后,亡灵的目光,对于活下来的幸存者是一种考验──不是建功立业的考验,而是忏悔赎罪的考验。 
   
亡灵的目光,凝视你,是为了被你凝视;倾听你,是为了被你倾听;仰望你的在天之灵,是为了接受你的俯视和蔑视!被你俯视,灵魂才能被坟墓之光刺穿,谦卑之火的烧灼才能洗刷罪恶。 
   
当同时发生之时,在亡灵的俯视下,梦会流泪,刀锋会叹息,影子会愤怒,石头会歌唱,灵魂之光会拒绝黑暗──恐怖导致的人性腐烂。 
   
2003年5月26日于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