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正本清源讲,王怡原本是诗人。
只是被忽略了。只是被淹没了。借用余世存说鲍勃·迪伦的话——“他的音乐成就使一般人忽略了他的诗歌和思想成就”,我想对王怡可以同样说。
说他是诗人,不仅指多种文类中,他其实写诗最早最看重,一个很明显但未必引起人思考的事实是,包括他的公共写作都包含着诗的气息流淌着诗的精神。老实说他“美得惊动了党中央”,固然由于其跌宕起伏的思想,也由于其摇曳生姿的行文。正像晓波先生为他作序时所言:“我喜欢王怡,……不仅因为‘无权者的独立思想’,更在于这样的思想洋溢着美的魅力”,“面对羞辱个人美感的粗俗政权,王怡写下了基于个人美感的文字,读这样的文字,我能感觉到他那种蔑视强权的发自内心的骄傲。”——或许晓波还没有读到他的诗?
就狭义的诗歌写作而言,王怡的“诗龄”算起来有二十四年了。据他自己说,“在我20岁到28岁之间,我与世俗生活的距离,几乎是依靠诗歌去调整的。……诗歌是我在卑微的私生活中赢取尊严的唯一方式。”从2001到2005年,他的确放下了诗笔。可是我们看到,大概从2006年8月妻子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开始吧,他就重新提起诗笔,就一发而不可收。数了数集中,仅2015年的诗就有一百几十首,其“创作热情”让人匝舌。想到他是个牧师,想到他花大量时间要牧会,像他一首诗披露的:“在礼拜一,就想念手擀面了/礼拜二和加尔文在一起/礼拜三查经,礼拜四剪头发/礼拜五上午有婚前辅导,晚上祷告/礼拜六一直在忙/到了礼拜天,世界就结束了”(《小史诗:礼拜天》)……这种情况下他竟然会写诗,而且写那么多,的确让人“友邦惊诧”。可是既然酱紫,肯定有其原委。
肯定有心理机制。就像他《在这个冬天,我们靠一些词语取暖》一诗表白:
在这个冬天,我们靠一些词语取暖
花时间安息,也花时间死亡
将一瓶贵重的油,缓缓浇在心上
然后扇动双臂,摹仿飞翔
目前他的诗集,大家能看到的也就两个:《秋天的乌托邦(1994-2008)》、《大教堂:二十年诗选》(1994—2014)。我则由于近水楼台的关系,在6月1号“王怡诗歌朗诵会”之前,有幸先睹他已结集、未付印的2014、2015年诗选《神秘的哀悼者》,和未结集、未定名的《变老的时代》若干首诗为快。觉得以前自己,真的像古人说,“睫毛就在眼前,你却视而不见”了。细想从2002年那个下午,在百花潭公园门口“幸会”起,交往和阅读他都十几年了,怎么从没把他视为“诗人”?思来想去,或许跟在座的老廖光头太亮有关?可是老廖出去,也已五年了……思来想去,让人疏离的不是时空,而是语言。就像诗人王怡洞察:
“夏天落雪。秋收下雨/每个句子都格格不入”(《11月17日:箴言》)。
一、“主人,现在我只剩下语言”
王怡有自己的诗观。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做什么。1995年他还在大三时,就跟自己说:“很多语言都可以入殓了/我们脱帽致礼吧//我沉默不言/不是喜欢孤僻/是他们以我不习惯的方式说话”(《四个梦及其解析》)。对语言的沉沦不抱幻想。为了救拔自己,他在房间反复锤炼,“让语言颠倒众生/呈现出高于世俗的光辉//让一首诗浪子回头在语言炼金术的治下/我们这样赞美鹿:多么美好。一匹形而上的马”(《八月四日:菊花》)。能够看出他的反讽,也能够看出他的虔敬。1996年大四时坦承:“我之所以还能写诗/是因为勇敢的文字/出于怯弱的想像”(《献祭》)。过了几年又说:“从一个词转至另一个词/之间光线幽暗/我缺乏必要的勇敢”(《三月四日:隐喻》)但那时,他已经于无声处揭竿而起:
“现代诗之所以首先是一种命名,在于它已经和古典诗歌相去甚远。……如果我们不能从集体公社式的写作之中把作为个体的自己选拔出来,我们今天的写作就是无力为继的。我们的每一句诗就像风尘女子,我们的每一个词语都人尽可夫。就不过是构成一个语言的公有制帝国的螺丝钉。”(《命名、个人写作及现代诗》)
毫无疑问,他像爱命一样爱诗。因此绝不苟且:“没有诗歌的语言/是叫花子的语言/如果一个词语/有一年没有被写进一首诗里/就像一年没有洗过的碗/或没有擦拭过的镜片”(《词语(三首)》之二)可是越来越发现,为了生命和爱,必须成为“煽颠分子”。2013年他还在向语言致意:“一切变幻不居的事物中/唯有语言的确美好/所有关于人的真理都已死去/唯有语言的确美好”(《唯有语言的确美好》)。2014年又不忍:“汉语。在中国/是对生活的折磨“《汉语(另一则)》)。跟卡夫卡笔下的饥饿艺术家一样,“他发现词语和生活一样辽阔/也和生活一样卑污……现在,他怀疑每一个词语/它们比这些年来经过他身边的女人/更加折磨他的心”(《饥饿的诗人》)。经受着捶打,他“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正所谓“一条黑道越到底”。他已经不像过去,像“一朵菊花在沉默中/坚持了不同的政见/和对于色彩的偏好”,受洗归主之后的他哀叹:“哦,我们这些人,一辈子反复捶打岩石。/而语言捶打我们,直到这承受语言的族类,失去说话的勇气。”(《小史诗,或三一主日》),还有“语言是一种静默的文化,流泪的哑剧/我在其中,口贴尘埃,独坐无言”(《小先知》)……于无言时有圣言。就是《约翰福音》里的“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及《马太福音》中主耶稣所宣告的:
“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神口里所出的一切话。”
他感叹:“多么难啊,保持对语言的忠诚/在忍不住呻吟和叹息的时候”(《小哀歌》)又问自己:为什么要追寻虚空中绽放的花呢?《每样东西都是一个比喻》写:“谁说一块土地不会说话/一片山林不知道任何事/世上有穿堂风,和能言马/每样东西都是一个比喻/它们为此而造,为此而存在//但诗人是蹩脚的翻译家/在这方面,不如婴孩和吃奶的”。《主人,现在我只剩下语言》则交代,现实是一回事,坚守是另一回事。现实在左:
有人绝望地说,/“弹弓都禁止了,/砖头凭身份证购买,还会远吗”?
坚守在右:
主人,现在我只剩下语言/用来伤害和被伤害/用来祝福、咒诅和争战/现在,无人能夺走我的尊严/除非他夺走我的语言
其实现实与坚守是很难分开的。就像在语言的石缝中,爱更经常地发生。为了“沉默而高尚地生活/在语言的石缝,坚持爱”(《忏悔诗(之七)》,我们看到了下面这首,你尽管可以诬陷以“美学恐怖主义或极端主义”的诗,在我看来不啻迎风猎猎的宣言:
在这个时代,你必须写一首涉嫌犯罪的诗
在这个时代,你必须写一首涉嫌犯罪的诗。
一个汉语,可以颠覆一个政权。
十四行呢,可以颠覆一千年。
在秘密的化装舞会上,让认出你的人
认出你来。认不出你的,更加认不出你。
在这个时代,你必须让领袖害怕一首诗。
一个比喻,是一枚核弹。
商女不知,满纸荒唐言,一把亡国泪。
在最糟糕的日子,也有巨大的涌浪袭来。
死亡,成了囚犯,被水羁押着。
有谁不是家属呢,谁不是未亡人?
在这个时代,你朗诵一首诗,涉嫌三、五个罪名。
你不朗诵,你就被他们朗诵。
在这个时代,瞎子呐呐自语。
神圣,神圣,神圣。他问聋子,你看见了吗?
在这个时代,你必须写一首涉嫌犯罪的诗。
向那些涉嫌犯罪的人致敬。
——我想这首诗,解读是多余的。作为《上帝之城》迄今未读的读书人,我即使有心解读恐也力不从心。“神圣,神圣,神圣”究竟怎么回事,以及又是怎么涉嫌颠覆我们的世界的……我的确说不好。就只能避难就易地,从诗歌评论的角度,指出此诗道出的其实是常识。哪怕常识经常不被认可:“在秘密的化装舞会上,让认出你的人/认出你来。认不出你的,更加认不出你”——一位诗人连起码的Logo都没有,怎好说自己是诗人?与此相关的是,我想英国大诗人弥尔顿红口白牙的话,或者也适合王怡:
“谁要希望自己能成功地写出值得称赞的东西,就得他自己成为一首真正的诗。”
二、“我的诗比尘埃更低”
想从他的早期诗歌说起。
觉得他的诗学,有点像布罗茨基。1987年他在诺奖典礼上讲:“语言,我想还有文学,较之于任何一种社会组织形式是一些更古老、更必要、更恒久的东西。文学在对国家的态度上时常表现出的愤怒、嘲讽或冷漠,实质上是永恒,更确切地说是无限对暂时、对有限的反动。……”没有跟王怡谈论,只是根据Logo,想到理应如此。只不过王怡自己,比较看重信主前后的不同。看他编《大教堂:二十年诗选》的目录,是以2001到2005为“中场:沉默”期,此前为“死亡”,此后为“重生”。其实还在他“重生”之后的诗尚未写出来的时候,还在2005年6月,就在诗论《作为救赎的诗歌史》中,“浪子回头”地决心:
“对我而言,诗歌的路是救赎的路。从哀歌开始,到赞美诗结束。”
“……我在哀歌之中,中断了我的诗歌史。我的诗比尘埃更低,但作为救赎的诗歌史,有没有机会从赞美诗重新开始?……”
此说是否得当?概括是否成立?我只能说一下后者。
应该说他起初的诗,走的是北岛(或许还有崔健等)路线:“那时我们诵读北岛的诗句/像一把刀子。那时我们多么骄傲”(《时代的初夜》);“所谓路是无从落脚的循环/语言是最没有贞操的”(《双城记》);“天国的门永远虚掩着/我们的眼横亘在半空/‘于天上望见深渊’/一只青鸟迎面飞来/在最接近的刹那骤然消失”(《结局》);“有多少灵魂在夤夜呼告/不甘心像树木。默默死亡”(《油菜地》);“红罂粟铺满我的足下/一切边缘之上/我梦见自己惊慌的面孔”(《一切边缘之上》)……一句话,拒绝虚假盼望。
只是那时北岛,还有英雄主义。问题在“一个时代倾注了我们的精血……对于物是人非的变迁/我们的一生,已经过于漫长”(《时代的初夜》),于是“我看见太阳菊花般升腾。绽放/并坠地/我看见血红的花瓣在远方摇晃”,虽然一直在想,“能使阳光生长的阳光是什么模样”(《刹那》),在想明白之前,的确“向着虚空/只伸出一根中指”(《玫瑰的火焰》)。迷途知返之前,的确自认“一个没有福分的人/像花粉。在时代的边涯/像花粉一样散播……像偶然的花粉/偶然的蝴蝶/偶然的上帝,将我们遗弃”(《上帝的花粉》)。
于是有自挽:“我相信远方有一个家/才来到路上/天堂消失了。所有路也消失/家在风中”(《挽歌》),于是有《遗言》:“我的脸庞如此生动/睡在冰凉的墓床”。于是有想像的长眠:“玫瑰花开的声音让我痛恨/恨自己不是那长眠地下的人”(《沉睡者》)。的确比尘埃更低,哪怕跟恋人在一起。看他为“蓉儿21岁生日”所写《纪念日》:“我们本来陌路。活在彼此的欲望之外/如野草生于大地。天空有飞鸟离去……”。再看给恋人22岁生日的献诗《故乡》:“那面床是唯一的故乡/我们反复躺下。又反复起来/如果。如果坟莹也能/反复的躺下/又反复的起来//用你的唇/爱抚我荒凉的脊背吧”……再誊录一首:
哀歌
很久不相信神话了
今晚。一个神话在我们耳畔悄悄发芽
今晚。梦见一个清瘦如柴的梦
美丽如夭亡的少女
如春日被人摘去的花
你不必说
你已化蝶
神指给我看了
凝固的海浪。安睡的鱼
和我指端
腾起的每一缕烟
很久不相信神话了
今晚。今晚的爱情像神话一样奇妙
今晚的耳朵听不见哀歌
今晚的爱情像神话一样奇妙
今晚的耳朵听不见哀歌
相信吗,写这诗时他刚念完大三。相信吗,应该是雅歌,写成了哀歌。相信吗,只因为“今晚的耳朵听不见哀歌”,就惬意“今晚的爱情像神话一样奇妙”。相信吗,诗中说“今晚的耳朵听不见哀歌”,标题成“哀歌”——你太会起题目了。你太享受“哀”了。真个是汉乐府所说“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誰不怀忧?”,还是为赋新诗强说愁?
不知道。反正我想纠正说,这不是早期诗的全部。
三、“多奇特,哀歌的语言竟然是信心的影子”
若细心听,若公正说,就会承认“哀”的后面不尽哀。
承认是尘埃,未必当下是尘埃。既然一口神气还在。于是我看到,诗中有暗流:“灵魂的谷地。有一股暗流/在我体内自生自灭”(《真理》);有谛听:“发自内心的一次次坍塌/我们是唯一的谛听者”(《背叛(之二)》)有白日梦:“当在春熙路的人流中低首/我怀念妻子、诗歌和自由的生活/——只是和字可以省略”(《三月二十六日:糖酒交易会》);有内心生活:“面向一个纪念日/我举起双手/我就有权保持沉默”(《庆典》);有积蓄力量:“你们爱恋时。我要独身/面对欲望不动声色的积蓄/在你们阳萎的时代囤积居奇……”(《背叛》);有毅然决然:“我悄悄走离合唱的队列/到南门外的河边/起意为死难的人保持沉默”(《老南门的事》)……
显然这些,是初识王怡时,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后来办《宪政论衡》,题词“千年暗室,一灯即明”,何止非“比尘埃更低”,简直迹近骄狂。当他写《琥珀》:“在都市。我衣着褴褛的走过/是衣褐怀玉的异人/揣着一枚极温润的琥珀”。当他写《始祖鸟》:“每一块岩石梦想开口歌唱/每一只鸟都为相思而死/我们贴近月亮飞翔/倾听另一维的流水声。”这些诗何止无关尘埃,简直让人痴想:古云“哀兵必胜”,是否今天的真理?
若细心听,若公正说,就会发现“哀”的后面有信心。比如《无言的吻》:“最后的时刻临到了/没有生命的。永不要出世/还没有爱的/承受末日的惩诫吧/那扇门为我无畏的敞开”,最后两句有名堂。前面提到的《一切边缘之上》,一开始就宣告:“路是无谓的重复/大地上纵然阡陌交错/我们却往哪里逃逸……”已经山穷水尽,却又暗含希冀:
十字架上的血。流在大理石的殿堂
每一回月圆之夜
你们可曾细细倾听
天外传来渺不可闻的福音
当然时间还没到。或者可以说,上帝埋伏笔。用王怡的诗句:“在坚持中一个顺手写下的单词/凸出全部的隐喻”(《三月四日:隐喻》),和“我告诉自己:如果有一枝枪/挂在第一幕戏的墙上/最后就一定会响”(《三月五日:回忆录》),则时间一到果真是。所以我觉得,受洗归主是人,诗有诗的价值。何况再耐心看,有对天家的憧憬:“神曾应许。将每一颗泪揩去”(《故乡》);有对自我的驱策:“终其一生。我到底要将什么/高高地举过头顶”(《刀光剑影》)。有一语成谶:“被遗弃的金色种子/被遗弃的自由落体/在某天下班的途中/我像一株成熟的小麦,被神收割”(《像一粒小米》)。有斩钉截铁:“我们像一截树桩/像落入尘世的情种/一切神不在乎的,我们也不在乎”(《情种》)。甚至我要说,有未必明言的“分别为圣”:“我接过神的衣钵/之后再没有路了/我以血划界/之后是你们的时间”(《远去的河》)……当然时间没到,一切还未彰显。
时间还没到,可在预备中。我想特别指出,诗中仿的“圣言”:
有童贞女受孕:“我的裸体少女/在雨中受孕/你将母亲的乳汁/哺育伟大的幼婴”(《裸体少女》)。有耶稣传道镜头:“走在众生的前头/上帝的鞋子灌满了沙……避开城市/我们去郊外的湖泊洗礼”(《传道》)。有《创世记》:“你指点满园的牡丹告诉我/这一朵是善。那一朵是恶……/我们满含羞怯/分沾创世的荣耀”。有《恩宠》:“从上帝跟前/领走各自的那份恩宠/金星在我们头顶闪耀/另一种日子。充满蓝色的光。”有《梦想:第二个亚当》:“不设财产权的唯一疆土/去吧。那一片大好国度”。有《最后的晚餐》,有《牺牲》,有《复活》……毫无疑问,“我的诗比尘埃更低”是事实,却不是全部的事实。
与此相关的是,还有个如何评价的问题——哀歌就一定不好?
2005年,王怡在《作为救赎的诗歌史》一文中,“痛改前非”地讲“哀歌在本质上是渎神的”,虽然也补充“但伟大的哀歌也流露了对无限之物的景仰,铺叙了寻找属灵之家的艰辛。诗人在这一历程中的全部骄傲,和内心的脆弱。之间的张力就是哀歌最迷人的气质”,可给人的印象:一个是定性、是结论、是立场,另一个是变风、是变雅、是特许。两者何能同日而语。我的印象对吗?
注意到他的迟疑,注意到他的坚定。总之“今是而昨非”。不能不让我等还沉溺“昨非”当中的人困窘。为了减轻一点困窘,我想到翻腾、点赞一些相反的论述。如基督教作家杨腓力在《上帝的情书》一书中,在解析“竟被纳入正典”的《传道书》时如是写:“60年代受欢迎的存在主义哲学家,有一种先见之明:他们检验人活在其中的幻象,并且披露其真相。就此而言,那些感觉到世界不协调而彷徨的人,比那些满足于世界的人更接近神。……”该书还引用基督徒辅导学家艾德伦(Dan Allender)的一段话:
你会向谁发出最激烈、没有理性——意即懵懂不清、难以名状的怒气?你会向一个能解雇你、把你从宝贝职位上拉下来的人这么做吗?大概不会。你信不过他们;你不认为他们忍受得了你这么深的失望、困惑……吊诡的是,听得进你哀叹,甚或忍受得住你哀叹的人,却是你可以深信不疑的人……多奇特,哀歌的语言竟然是信心的影子。
《传道书》如此,《耶利米哀歌》更是。学者埃里克·沃格林,在《希特勒与德国人》一书附录《德国大学与德国社会秩序:重新思考纳粹时代》一文中如是写:
哀叹本身不是回归,它只是看到了缺陷,因而是回归的开端。而且它也是一个行动,在这个行动中,语言洞见到自己作为现实表达的特性,因而恢复了语言的本质。
⋯⋯因此,语言作为苦难和欢乐的表达具有双重意义。哪怕是在狂喜之中,也可以听到人的叹息,因为他离神很远,因此有可能与神疏远。哪怕是在叹息之中,也可以仍然存在尊严,存在从疏离中得到拯救的盼望。
——为什么要谈这个?因他有些言论,一直让我纳闷——后面还会讲。
四、世界向左 灵修向右(之一)
我读王怡的诗,时常感到疑惑:
如何“最公共的,成为最私人的/最私人的,成为最公共的”?
想不清原因,诗却在那里:早期许多诗,有“记念”意识。后来许多诗,有“诗史”趣味。两样东西当然不同,“记念”重私人,“诗史”重公共。可是又相通:“诗史”非集体主义,“记念”却像写编年。我只能认为,后者是前者的继续,也是前者的的扩充,可以认为是它的更新换代版本。
且看表现。前期的诗,多个人主义的“飞鸿踏雪泥”。如前引“写给蓉儿21岁生日”的诗,题目就是《纪念日》,虽然自嘲口吻:“一些刹那的碎屑罢了/若没有轮回。就无所谓回忆/思念终不能穿越躯壳/去唤醒不由自主的一粒沙”,毕竟敝帚自珍地写了。还不只这一首。细翻他的诗,诗后都有郑重日期。尤值《秋天的乌托邦》中,直接以日期为题的作品,有四、五十篇之多,的确很有意思。需要申说的是,虽然写为“纪念”,其实更像“记念”,《圣经》中一再出现的“记念”,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和《记念刘和珍君》中的“记念”。显而易见,它们或不正式,却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经常性唤起。
再看受洗后,一系列“小诗史”:《小史诗:9月19日》,《小史诗:坐牢》,《小史诗:9月20日》,《小史诗:9月22日》,《小史诗:在中国》,《小史诗:在成都》,《小史诗:在香港》,《小史诗:死城》,《小史诗:死亡》,《小史诗:9月28日》,《小史诗:在佛山》,《小史诗:早餐》,《小史诗:预备日》,《小史诗:在台北》,《小史诗:辜鸿铭》,《小史诗:史蒂文斯》,《小史诗:在泰国》,《小史诗:礼拜天》,《小史诗,或三一主日》,《小史诗:在纽约》,《小史诗:在美国》,《小史诗:在普度》……其实还有很多,并没叫“小诗史”,若细看的话,跟叫“小诗史”的并没两样。有时候取标题,多少带有随机性。
它们写什么?就随便引一点。看《小史诗:在中国》之九:“让老僧隐遁山林吧/让儒者滔滔不绝/至于我和我家/我们一头撞向生活”。史诗题目下,却是“诗言志”。《小史诗:9月22日》之二:“文革末期。政治犯李九莲/在狱中题诗:/‘我向冰冷的铁墙咳一声,/还能得到一声回响,/而向活人呼喊千万遍,/恰似呼唤一个死人’。”的确是史笔,言人所未言。事实上的“小诗史”,如《读R.S.托马斯》:“人们会说起,那个时代/教堂的钟声/由那个党/一手操纵……人们会这样赞美上帝/看哪,即使/那个时代/爱还在。也有/不屈膝的人/和一些被法警/殴打的天使/上去下来”。诗后落款是:“20150622,给信耶稣的律师。”
——这是公共的,还是私人的?若说公共的,莫非是历史?或者为一种实在说不清的“历史”做补白?未必未来读史的人,会在意“人们会这样赞美上帝/看哪,即使/那个时代……”云云,老实说我是迟疑的。所以小诗史,还是心灵史。哪怕作者有“为历史做见证”的故意,说到底跟历史上老杜们一样,说到底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不留情地讲,如同布罗茨基认定的:“世界,大约是不堪拯救了,但单个的人总是能被拯救的。”也像诗人王怡所呼应的:“只有非集体主义的诗歌,甚至非集体主义的语言,才可能从中诞生真正自由的批判性。但诗歌中的批判是为了拯救我们自己,不是为了拯救社会。”
可是若说个人主义的,又怎么认可这首,“为上帝做见证”的诗:
在这个冬天,我们靠一些词语取暖
在这个冬天,我们靠一些词语取暖
花时间安息,也花时间死亡
将一瓶贵重的油,缓缓浇在心上
然后扇动双臂,摹仿飞翔
请注意,是扇动,不是煽动
因为在这个冬天,火苗已经熄了
你必须把上帝比作不义的法官
或令人心寒的父亲
才能带来我们亟需的刺激
因为在这个冬天,必须有一些词语
给我们持续的电击
我承认,这是残忍的
但这不是实验,而是抢救
并且是和春天约会的唯一方式
涉及到上帝,涉及到“上帝在历史中掌权”,也是个人化的“诗言志”?
五、世界向左 灵修向右(之二)
我读王怡时,常感到吃力。
下面继续吃力。
上海学者和批评家张闳说,王怡的诗赓续了《诗篇》和智慧文学的伟大传统,我以为看得很准。《诗篇》题目太大,后面会有涉及。这里仅就后者投影,勉力申说一下。
外部沦陷的世界,内心成了营盘。正如他早期诗所表露的:“语言是古典的教堂。思想是另一座/我们在透明的方格里/像长一对翅膀的雏鸡/四下扑打着/乐不思蜀的自由”(《真理》);“天下的鱼都能安然入睡/我非鱼。你们也不是我”(《说谎的夜》);“上帝继续着抛硬币的游戏/阳光或月色。生或死/请为我鼓盆而歌吧/我要从这个世界回去。回到另一个”(《黄昏》)……受洗归主后,他依然如此。或许更有力更犀利了。
我能走进去吗?让我坦率表白:有的喜欢,有的排斥,更多的茫然。喜欢的如:“罪是公开的秘密,在我身上/有茁壮的身体/在厨房哼着小调/哼着,哼着/想起了一生中难堪的事”(《信心》);“我给了乞丐两块钱/是为了避免/去看他的两只眼睛/我去了灾区一天/是为了避免/在那里住一辈子”(《敬畏(短诗八首)》之《施舍》);“上个世纪50年代/人人都在冒充天使/除了邮递员/护士,警察,厨师,和服务员/各行业的制服都是白色”。(《读书笔记:契科夫》之三)“成长意味着/把一些愿望留到以后去满足/去远方要带上鞋,钱包,和眼镜/去更远的远方,必须带上灵魂/和悔改的泪水”。(《神秘的哀悼者》之三)
排斥的有:“今天是原告。昨天是被告。/一个智慧的人,应当假定昨天是正确的。/今天。今天必须负起举证责任。”(《带着忧伤的思考》之四)——岂不是训人么?《对话练习(二)》之五:“智者说,/以恰当的方式背负行囊/你将变得轻松/你若信,胯下会出现一匹骏马。”——岂不是激将么?“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哲学家呢,他们的生活方式是毒药……世界进入了无聊状态/凡有气息的,都爱自拍”(《默想十四首》之十)——岂不是站得太高么?哪怕口含天宪,本来就是读诗,谁会俯首帖耳?
更有灵修文学,让我如堕烟雾。
灵修文学与智慧文学,应该一个大类。或者一般所谓智慧文学,也包括了灵修文学在内吧。只是相对而言,“智慧文学”人们更好接受,“灵修文学”让人望而却步。若顾名思义,前者是跟人讲,后者是跟自己……当然这样讲太想当然。要是略严格地说,我所理解的灵修,就是《诗篇》头一首中“惟喜爱耶和华的律法,昼夜思想”。灵修文学即是以诗歌形式,纪录自己的灵修过程。灵修文学是一种灵程札记。根据王怡的阐述:
“灵修意味着将一切复杂混乱的人性经验,包括创伤、痛苦、怀疑、否定,乃至一切病态,都完整地和个别地献给基督的一种生活方式”,“灵修是一个使知识受伤的过程。……大胆地,冒险地,和不顾情面的。因此,灵修总是笨拙的,和艰难的”(《关于灵修的默想》)。
这样一种写作,当然让我憷头。有的东西,能领会一点。像《小要理(组诗)第90问》所呈现:“默想。是一件喧哗的事/活在细节里/进入子弹时间/默想的人可以躲开子弹//默想的人/靠一句话生活/花落的声音,如打雷的声音/漫长的死亡/漫长的爱,和漫长的自由”……不能说完全不能领会。可更多的,就无从置喙。当我面对这些标题:
《晨祷》、《谢饭》、《思念》、《晚祭》、《默祷》、《默想(三则)》、《受难周》、《罗马书》、《夏日默想》、《天父世界(短歌集)》、《默想十四首》、《变老的时代》、《神秘的哀悼者》、《站在基督所站之地》、《听道:浪子的比喻》、《读书笔记:看透》、《9月11日:查经》、《11月17日:箴言》、《12月8日:圣灵》、《8月8日:晨更》、 《我不知道什么,除非我先存在》……
说真的,面对这些标题人就矮了几分。知道珠穆朗玛峰景色奇绝。
就转贴两节,让我抓瞎的灵程札记:
真正的胜利,酷似一场失败/真正的荣耀,显露在卑微和人的藐视中/真正的生命,在必死无疑的地方……真正的个人,是无限的群体/真正的群体,是无限的个人/真正的,那令人生畏的,神圣的关系 (《我不知道什么,除非我先存在》)
在那里,灵修即政治/因为最公共的,成为最私人的/最私人的,成为最公共的……站在基督所站之地/有一种被称为殉道的权力/和被称为顺服的统治/在那里,对现存政权最大的批判/就是死于那个政权…… (《站在基督所站之地》)
六、一个人的申命记
为了轻松点,进入“中国人的宗教——历史”领域。
只是一旦真正进入,发现历史跟灵修一样,不轻松。
谨罗列1995年至今,王怡写“六·四”的诗歌清单:
1995年5月,听崔健《最后一枪》写《结局》;
1996年“六四”七周年,写《6月4日:新长征的路上》、《6月4日:最柔荏的时分》、《6月4日:牺牲》;
1997年,写《六月四日:致受难者》、《六月四日:致流亡者》、《六月四日:致幸存者》;
2009年,写《6月4日:出埃及》、《6月4日:加低斯的旷野》、写《6月4日:复活》;
2012年“六四”23周年,“写给柴玲姊妹和王丹先生”《圣弗兰西斯和狼》;
2013年5月,写《这一代的怕和爱》;
2014年二十五周年,写《日历:第二十五年》、《流水:第二十五年》、《屠杀》、《广场》。6月5日被传唤回家后,写《罗马书》;
2015年6月4日,在派出所讯问室写《那日子》。次日写《他们会毁了更年轻的一代》、《在这个时代,你必须写一首涉嫌犯罪的诗》。随后写《我想你,却不能说出你的名字》、《致青春》,以及读了六月诗集后,写《哦,你不要往东方去》。6月18日傍晚,写《我想你,却不能说出你的名字》。7月13日想念朋友,写《哎呀,我的朋友真多》;
刚过去的2017年这一天,写《小史诗:廿八年》……
我想以上系年,本身表明太多。联系2007年6月初,这位当年的中学生在《六月是最残忍的月份:纪念“六四”屠杀18周年》一文中所申说的:“……‘六四’更多地是被作为一个政治事件或历史事件被言说,却很少被作为一个精神事件被探讨。‘六四’对整整几代人心灵的影响和精神的宰制,六四之后,多少人的灵魂就从此活在一个布满骸骨的荒原上。叫我18年来,常常想到自己的灵魂就哭泣,想到这个世界的虚假就痛恨。我读过许多关于‘六四’的宏伟叙事,但我的确很少读到那些细微的、私人的精神创伤。”则这些诗“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地守在那里,让原本认为“历史是中国人的宗教”的人,如果不是足够硬心足够无耻,会感到这个殿堂其实很难呆下去。
略微摘引一点。《六月四日:致流亡者》:“为什么令我心痛的总是记忆/一个在叙事诗中人淡如菊的自我/生命承天而降。空遁而去/我们书写或被书写/爱与被爱。屠杀或被屠杀/剥削或被剥削/人子是金字塔顶端的祭物”。《流水:第二十五年》之七:“二十五年来/生活充满了关键词/汉语都疲倦了/载不动/天安门的母亲”。《诗人不可能不想到政治》:“看哪,语言的乱伦者/他们不可能不想到政治/而名声,名声从来都是政治的//出版,评论,朗诵,都发生在/一座巨大的,无人的广场/在那里,足够出生,足够死去//足够写,足够阅读,足够遗忘/看哪,有人用一小时穿过广场/有人用了漫长的一生”。
2015年9月《小哀歌》不是直接写“六·四”,我以为也能说明他不断书写的心理动机:“有限的事物,在一瞬间被记忆改变/但我需要反复诵念,避免遗忘……”。
小哀歌
有限的事物,在一瞬间被记忆改变
但我需要反复诵念,避免遗忘
多么难啊,保持对语言的忠诚
在忍不住呻吟和叹息的时候
主人啊,看见我在此刻看见的
写下我在此刻想写而无法写下的
你说,对伤心的人唱歌,就如冷天脱衣服
又如碱上倒醋。
那么我坐下,把琴挂在柳树上
我的舌头贴于上膛,右手忘记技巧
我活着,仅活在你的语言中
我的唯一任务是背诵它们
直到你将仇人的婴孩,摔在磐石上
又将垂垂的老者引入天堂
20150929,晨更。
是的,这是一个人的《申命记》。就像杨腓力《上帝的情书》第三章所叙述:《申命记》内容可以用一个词总括:“要记住!”
摩西在《申命记》的讲词,树立了历史记忆的伟大传承,成为他的同胞——后来以犹太人为人知——珍惜至今的传承:“绝对不可忘记。”
……但是摩西知道,“记住”这般简单的动作,其实需要每天集中心思意念。
从文学研究的角度,如果把王怡的“六·四”诗歌跟海内外同题诗进行比较(比如《哦,你不要往东方去》对廖亦武《大屠杀》,以及《诗人不可能不想到政治》对欧阳江河《傍晚穿过广场》等的互文),那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我个人,更关注一位基督徒诗人的写作具有什么特点,包括同一位诗人在“重生”前后呈现出什么不同?特点和差异应该是有的。比如“重生”前倾心:“当队伍在街头被驱散/一个纪念日如期来临”(《六月四日:致幸存者》),则“重生”后瞩目“枪响之后/福音就进城了”(《6月4日:复活》)。
最能集中鲜明展现出这一点的,我以为是下面的《屠杀》:
屠杀
你在血泊中遇见我
野有蔓草
淹没了足踝
风马牛不相及
你却动了爱情
我搭在你的肩上
田园将芜
追兵如水
从破裂的金罐涌出
三轮车,平板车,自行车
人民的脚惊慌失措
有人将诗歌挂在腰上
有人在汉语中大病一场
有人一边哭泣,一边艰难地说
哈利路亚
当然关于后两句,可能会有异议。只是观点是观点,诗歌是诗歌。《屠杀》用并列的方式,分岔了几种不同情况,很克制地“一个六四,不同故事”。极赞赏这样戏剧化的处理。当然个人之见,不是每首诗同样好。而且我叫好,别人会批评。
七、《小史诗:二十八年》批评现场
或许这节多余,只是不愿舍弃。
今年6月5日,王怡在朋友圈发了《小史诗:二十八年》。随后我转。也是没想到,一位平时不怎么留言,我也不知他信耶稣的学长表示质疑。于是,我俩就在微信下方“评论”平台上,你来我往“小战”若干回合。至今想起来,还是有价值。就存真如下:
小史诗:二十八年
二十八年前
她是他的小龙女
他是她的靖哥哥
二十八年后
他是她的流川枫
她是他的苍井空
二十八年来
有人在冬天,和奶奶晒太阳
有人在人民广场吃炸鸡
有人从妈妈抽屉,拿走二十块钱
有人去贝加尔湖,有人去了乌兰巴托
整整二十八年啊,主人
我们瘦了又胖,胖了又瘦
难过时哭,头发长了就剪
整整二十八年啊,主人
没有某个领袖,一直统治我们
也没有一块钱,始终揣在裤兜
每年我碰见一群人
他们说,还有多久,还有多久?
每年我碰见另一群人
他们问,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二十八年了
我不知道还有多久
但我知道你在哪里
我不知能否赶上最后的晚餐
但我相信没有一天是被浪费的
整整二十八年了,主人
世界是我的集中营
我是世界的集中营
但到底谁会先消失呢
他们,还是我们?
整整二十八年了,主人
活着,活着
活着就是等你宣布答案
20170604,主日。
上面是王怡全诗。在我朋友圈,点赞者寥寥。
看到王怡微信后,留言的多兄弟姊妹——“我读出了感伤,更有喜乐。我们不知道我们明天会在哪儿,但是我们知道我们的主人在那儿”,等等。也看到网友徐静写:“我是基督徒。个人认为,没有必要总去纠结那件事。”作者回复:“你真好,有主赐的平安。可以怜悯那些不平安的人。”
下面是我的主场,学长(下称正方)、学弟(下称反方)之间斗嘴场景:
正方:一个心里揣着仇恨的牧羊人,能给他的羊群带来福音么?
反方:那么大的忧伤,你咋看成“仇恨”?
正方:我认为徐静说的好
反方:那就该同情约伯,而不是唱些高调
正方:从不唱高调,但不赞同念念不忘,在这个苦难的世界上,值得忧伤的太多了
反方:不觉得徐静唱高调?
正方:约伯受难乃是神要向人彰显他的荣耀,所以,对约伯不存在同情与否的问题,而是借此坚定我们对神的信心
反方:我是说约伯的朋友,做得实在“不够朋友”
正方:看咋理解……没说要像约伯朋友那样,只是认为既已坚定对神的信念,则一切的善恶自有被审判的日子,我等只须紧随神的指引,潜心向善
反方:也要“与哀哭的同哀哭”
正方:作为牧羊人,固然要“与哀哭的同哀哭”,但恐怕更该做的是引领,
反方:哪怕当“流泪的先知”也没有问题啊
正方:呵呵,先知
反方:我是说耶利米还值得效法吧?
正方:当然值得效仿,但是,借着神的话语言说政见,怕就不是先知了。东西方教会的分裂,英国清教徒的出走,是为前车之鉴
反方:朋友你不觉得,也是巨大的精神创伤?
正方:咀嚼创伤与传讲福音,孰轻孰重
反方:那诗人就只能“赞美”“颂赞”,而不能“哀歌”、忧伤(别说控诉了),《诗篇》也不是这样啊。
《诗篇》中还有诅咒呢
正方:哀歌,忧伤,诅咒,乃是为了证言受造的软弱,需要神的大爱的抚慰,进而坚固对神的信念
反方:总之能表现吧?
正方:没说不能表现。回到最初的论题:牧羊人的责任,我认为应该是传讲福音、引领受造蒙受神恩,弃恶向善,进而传扬神之大爱,而非对创伤念兹在兹的咀嚼
反方:牧师也可以写诗啊
正方:呵呵,言为心声,诗言志耶。师兄,停止辩论
反方:牧师身份能否写诗?你得表态!
反方:你还是认为会角色冲突?
正方:咋是个敬虔主义者?
反方:“拒绝向上帝提出问题是一种虚假的敬虔,因为那样等于拒绝在试炼中操练我们的心思去解决这类问题。”
看了徐静的留言,让我想到种种
上面你攻我防,在6月4号次日。那时谁能知道,二十天后,有晓波肝癌晚期的噩耗发生。到了噩耗发生,此前“正、反”双方谁还能说出话来。悲哀磐石一般,使人艰于呼吸。最窒息的时候,看到彭强牧师发的微信圈:“荣耀中的失败,失败中的荣耀,若没有基督的十字架,我们将何等绝望。为刘先生和刘夫人代祷,愿十字架的救恩临到他们。”
他的寥寥数语,说出了我想说却说不出来的话。
八、“且容我的爱和不爱一同生长”
现在开始,说你短板。记得北村说你,“饮苦水唱雅歌”,我们都不首肯。
一直在想,为何酱紫?为什么推崇赞美诗的人,唱不好雅歌?当然人各有禀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可能我有点,在钻牛角尖。看到你作为批评家,高度评价苏小和《小雅歌》,也激赏“台湾民歌时代的音乐大师梁弘志……将福音与爱情完美结合,堪称当代汉语中的‘雅歌’”。作为教会牧师,布道时曾讲“华人教会,一般特别强调《雅歌》预表着基督和教会的关系,而轻易地跳过《雅歌》在字面上刻骨铭心的男女情爱……我们需要福音,我们也特别需要《雅歌》这卷书。”可是作为诗人,看到你写的雅歌不怎么像……怎么回事呢?
前面录了重生前,“比尘埃更低”的《哀歌》。明明是雅歌,被唱成哀歌。这还不是唯一的表现。另有一些“雅歌”作品,展现了爱的美丽也表达了爱的无力。像《初吻》:“吻你时我发现人类的无力/梦想上帝把你还原为我的肋骨”;《乞求》:“一枚圆月浮上夜空/犹如清水煮蛋/我们在宇宙的一个瞬间生活/手拉手。让血液流到指端……/等到清晨醒来/我们发现自己紧握自己的手/仿佛在梦里祈祷过什么”;《情种》:“我们像一截树桩/像落入尘世的情种/一切神不在乎的,我们也不在乎”……一首首看很感人,拉通了看很特别。感到你的特色,就是写作“不像雅歌的雅歌”——的确想不出,阅读过的谁跟你像?
看你受洗之后,也有“婚恋题材”:《感怀》、《婚姻》、《8月24日:婚姻场景》、《9月23日:月亮忘记了》、《婚礼:送给郄弟兄和邹姊妹》等。读这些诗,统统有“在世而不属世”的品质,易言之“爱者之意不在爱,而在上帝之道也”的拔高。像你以前写文章,吃牛肉面都是“保守主义”(记得刘晓波批评:“王怡自称吃牛肉面从不换地,但我也知道他看光碟的紧跟潮流,而且基本上是西方影片,总不能说前者是保守、后者是激进”)……就是既然信主了,就一切都可抛。读这些诗吧,初读觉得在“说教”,再读觉得“倒是特别,有美学价值”,三读的时候就“融会贯通”了,觉得有“道道”,或值得一说。
总结出来的几个特点:
一是可能跟诗人的牧师身份有关,赋诗时有“劝勉”或“提振”心理。看清也看穿婚恋的美好,想限制它的影响范围,引导人目光远大、做更有益的事:“任何东西,不能令人满意的/不值得我们屈尊”(《感怀》);“最浪漫的事/是和你读经、祷告/同领圣餐//因为一旦爱上你/世界就成了仇敌”(《婚礼:送给郄弟兄和邹姊妹》);“那时,我不属于世界/我的爱也不属于自己/然而,主人啊/那激荡人心的飞翔何时起航//那比婚姻更纯粹的婚姻/比天地更辽远的天地……”。要问雅歌为何不像?答曰它是智慧文学。
二是与此相关,也是我特别想要说的,在在表现出对“世俗爱情”之不信任,随时要筑起一道防火墙:“若没有清洁的言语/公义的判决/和正午的阳光//亲爱的女子啊/我们只是露水夫妻/我们所生的/还是私生子”(《6月12日:先知西番雅》);“爱情。是淫乱者的辩护词/婚姻。是死刑犯的上诉状//诗人说,我们热爱生活/其实我们热爱的是魔鬼”(《小要理(组诗)第19问》);“尤其是每年的十一月十一日/看见单身的男女得着许多补偿/连婚姻的价值都在我心里下降了//逢人减寿,遇货添钱/这是肉体对肉体的体贴/这是贪婪者对贪婪者的礼数”(《小要理(组诗)第81问》)……整个一“批判现实主义”。
于是,《他在婚礼的颂赞中睡着了》:“他在别人的欢乐中睡着了/在自己的欢乐中惊醒/他终于发现有一种欢乐/比死亡更坚强/比新娘说出誓言还要紧张”。于是《失乐园(组诗)》发生了:“比死更可怕的/是走向死亡的时候/失去你。我的爱人/你决定了吗/执我之手,与我偕亡/谁能说这不是最浪漫的事……我不要无花果树的叶子/我的亚当,我要你/我剩下的只有你了”。要问为什么发生?因为夏娃的“爱情主义”。至于被逐之后的哀歌,似乎更是执迷不悟的表现……说真的,琢磨这些“剧情”,越琢磨越糊涂。
我在神学方面没有根基,就不反驳吧。表达的,是疑惑。
第三是若干首“准雅歌”,表现出“说爱就说死”的修辞。当然没有问题,《雅歌》上也有“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的话。“爱得要死”也是我们语言中的化石。爱到深时人无力,为什么不能这样写?所以有几首,我很喜欢的。比如《小要理(组诗)第82问》,开头惬意展示:“云怎样被风爱着/风怎么吹,云就怎么动//鱼怎样被水爱着/鱼在水里面,水也在鱼里面”,结尾却是“但你却为我落成雨/但你却为我走进坟墓”——不不,这首写的不似爱人之间,而是人对上帝的背叛——“你说往西,我就往东”。因而不是雅歌范畴。那就另举一首吧,是王怡诗中我最喜欢的之一:
小史诗:早餐
那个每天早上喂养我的女人
用鸡蛋哄我,用打折的外国牛奶饮我
和我牵手祷告,在那一瞬间
令我感到,唯一的缺憾就是
没有立刻在这样的早上死去
那个每天用粮食和语言喂养我的女人啊
只是今天早晨,吃着茄子饼,和药丸
主人啊,我忽然明白
你把这个女人给我,不是为今生
是为来世。不是全部
是一个开始
喜欢的原因,还用说么。柴米油盐,质朴有华。于子偕老,开启来世……那一瞬间的感到,“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立刻在这样的早上死去”,凡是深爱过的人我想都会共鸣?此诗有血有肉有骨,不说教也不苛刻。相比较而言吧,另外一首《用你所剩的一切去爱》就盛气凌人了,就语不惊人死不休了:“用你所剩的一切去爱/是的,一切。但你无法/将麦子和稗子分开/所以爱里总杂着三分虚假/又夹着七分惧怕……哦,亲爱的,请谅解我/且容我的爱和不爱一同生长” ……该怎么说呢?这样的诗句,正确得可怕。
是现代主义与智慧文学的结合体。它是哀歌吗?天知道。
我为什么苛刻,鸡蛋里挑骨头?理由好像,无足挂齿。我是读诗的,也是天路客。无论作为哪样,都有很多苦。现代主义不用说,中国二十世纪文学,懂得的人概括“冷硬荒寒”……至于原因,我们都想了许多。期待生命更新,包括审美更新,意义不用说了。说是“若有人在基督里,他就是新造的人,旧事已过,都变成新的了”(林后5:17),“都变成新的”新的是什么意思?你都在基督里了,你都在劝勉,可是唱到“雅歌”就心苦?哦哦,不说了,太个人了。毕竟是牧师。可能这些诗,我该没看见。但是有些话,也还是想说。就绕着说,拿现成的事,前不久牺牲的晓波,他给刘霞的诗,那些诗的确狠……记得若干年前,老廖为晓波、刘霞的诗集写序时,说了些“煞风景”的话,我倒心有戚戚:
晓波处于两难之中,他习惯用一种殉道者的情感,一种极端的理想震撼自己的妻子,他写道:“把我也作为/你活下去的悲惨理由。”
……太沉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刘霞说她只能选择这种爱,这种力不从心的活法。但愿晓波仅仅在诗中如此。
(廖亦武:《为刘晓波和刘霞而作》)
九、“哀歌在本质上是渎神的”吗?
最后一个问题,质疑你的理论。
不是针对你的诗。事实上人的主张跟诗,往往两张皮的。
作为批评家的你,在《信仰与审美》、《作为救赎的诗歌史》等重量级文章中,在自我检点的时候,对“哀歌”多有定性和批评。《作为救赎的诗歌史》写:
“……只有两种诗歌,一种是哀歌,一种是赞美诗。后者是我不曾了解的。也是大多数汉语诗人不曾了解的。哀歌是无神论者的救赎,是挣扎在审美与信仰之间的救赎。哀歌在本质上是渎神的。”“哀歌是我作为罪人的史记,作为忏悔者的口供。……因为生命在哀歌中没有前途。”
此说在后起的书简《信仰与审美》中得到完善:
“人类的诗歌史有两个极致,一个是哀歌,几乎最好的诗人写得最好的诗,都是哀歌。……另一个是赞美诗,在我看来,圣经中的《诗篇》和《雅歌》是神人合作的永不可逾越的人类诗歌的极点。而弥尔顿的《失乐园》和《复乐园》则是圣经以后人间诗歌所能达到的最高的次点。”
也看到齐宏伟兄,援用了你的说法:“因听不到上帝的声音,诗人会哀伤,于是就有了哀歌;因听到了上帝的声音,诗人会赞美,于是就有了颂歌。只有两种诗歌:哀歌与颂歌……”(齐宏伟《信与诗》)这次细读,又发现一首《小要理(组诗)第47问》:“我有一首哀歌/但不急于发表//我想等到生命中的所有人/都聚齐了//我渴望用泪水打动他们/我想利用我的悲伤……直到有一天/人们举起我的尸首,说/这是诗人的血,为我们流的/这是诗人的肉,为我们舍的//之后/人们创作了大量哀歌/为了是记念我”——如果理解不差,则此论诗的诗,是深刻否定哀歌的,从根子上否定哀歌——毕竟《小要理》第47问,乃围绕“第一条诫禁止我们作什么?”答曰“第一条诫禁止我们弃绝真神,不敬拜他,不荣耀神,不以他为神,也不以他为我们的神,也禁止我们将那只当归给神的敬拜和荣耀给任何受造之物。”显然你进一步认为,哀歌是诗人的自我偶像化。
我能说太简化吗?我能说不惟简化,其实容易引起误导吗?
首先要说,个人决心“从哀歌开始,到赞美诗结束”,别人是无从置喙的。但你的话,的确不是个人“从牯岭到东京”那么简单,你想让它有理论价值。我干嘛不置疑?
第一条,“哀歌在本质上是渎神的”吗?当你下此断语的时候,想到《耶利米哀歌》了吗?或者将解释,《耶利米哀歌》不算典型的哀歌?那你怎么认知它?怎么认知《圣经》中类似的作品?前文已经提到,沃格林的一篇重要文章。该文谈论托玛斯·曼《浮士德博士》时说,那是一篇关于德国人精神状况的哀歌,“一篇《耶利米哀歌》意义上的挽歌。《耶利米哀歌》不只是对某个时期的暴行或者某种较轻的罪行的任意抱怨,而是对人及其远离神的哀叹。精神的缺陷是哀叹的对象,也是其唯一合法的对象,如果哀歌不流于平庸和反精神的话。”
这里描绘性的话,好像跟你差不多?所不同在,他肯定、你否定?
第二条,你极其推崇《诗篇》,只是也“单一化”了。推崇《诗篇》没有问题,据说归正神学“惟独诗篇”,我也不敢乱说什么。问题是你推崇的理由,以及对《诗篇》的认知。你说“赞美诗的极致是《旧约·诗篇》”,怎么觉得这话即使正确,也太“一言以蔽之”。真的不是以偏概全吗?当然你的“定性”,远看也没问题。只是近看一百五十首诗,怎么都觉得丰富。如果只是“赞美”,何需一百五十篇。它的确如加尔文所说:
我已惯于称它为“对灵魂每一细处的剖析”,我想没有不妥,因人所感知的情愫没有一个不在此呈现。圣灵在此已尽然参透生命中所有悲伤,忧愁,惧怕,疑惑,盼望,担心,混乱,简言之,所有搅动人心的纷繁情绪。圣经别的经卷包含了神吩咐其仆人向我们宣告的诫命。但诗篇叫我们看来,是先知自己向神说话,展现其最深处的念头和情感,呼唤,或更多是叫我们看他查验自己的细处,叫我们不被任何一个软弱所屈服,且众多缠绕我们的恶行,依旧被遏制。
值得一提的是,加尔文还特别不避“软弱”地说:
这卷书叫我们知其长处,胜于其他——不仅为我们开通到神那里的通畅道路,也赐我们自由畅说我们的软弱,乃是我们羞于在人前承认的。
(加尔文《诗篇注释》序言)
如此看《诗篇》,不光加尔文。手头正好有杨腓力,他的《上帝的情书》(新世界出版社,2012年5月)一书。该书有专章,是以“心灵点滴皆音符”为题谈论《诗篇》的。许多话润物细无声。他说《诗篇》有不同的形式:咒诅诗、哀悼诗、上行诗、感谢诗。罗列的是属灵札记的采样,犹如个人写给神的信。很多诗流露着“主啊,我信,但我的信不足,求主帮助”的情怀。有些《诗篇》可以称作“对神愤怒”、“被神出卖”、“被神遗弃”,或是“对神失望”。尤其是咒诅诗等“问题诗篇”:
咒诅诗、赞美诗、悔罪诗特异地混在一起,不再像以前令我觉得那么刺眼。如今我反而为此称奇不已。希伯来诗人将日常生活的种种情绪,都带到神的面前,如此将神囊括于生活的每一个领域。人不需要“穿得体面”或“装笑脸”去见神。我们可以将真相托付给神,而没有隐瞒。(p102)
在另一个地方,他意犹未尽写:
如今我认为,咒诅式诗篇是如何面对邪恶与不公的重要典范。我不应该压抑面对邪恶所生的惊恐与震怒。我也不应该自己来主持公道,而是应该把这些感受赤裸裸地呈现给神。一如《约伯记》、《耶利米书》、《哈巴谷书》清楚所示,神对我们的祷告内容到底合不合宜,极有包容力。他“受得了”我好不压抑的愤怒。我会发现,那些复仇的念头需要神来纠正——然而只有把这些感受带给神,才有纠正与医治的机会。(p119)
该书着实精彩。如第一章,“旧约值得费心读吗?”题目下,有感触地写:
……我在《诗篇》中看到混乱、困惑、怒火、绝望与哀痛这些情绪,是在我自己教会里从未见讨论的题目。我们飞快地就进入“更高”的属灵得胜境地。(p24)
我的确对你——或包括教会,有同样疑惑。你问自己也问人:“语言已经生疏了/同一张嘴,既说了咒诅的话/怎能再说赞美”(《11月17日:箴言》),我问“为什么不能呢?”上面引用了杨腓力,其实《诗篇》的存在本身,大于一切权威解读。
第三条,相对不那么重要,就是你在论述过程中,作为你所认定的“渎神哀歌”的对照,你大声武气说“赞美诗……是大多数汉语诗人不曾了解的”。关于这点,我只能少说。就世界范围讲,正如很权威的艾布拉姆斯《文学术语词典(第10版)》一书所阐明:赞美诗通常用来指赞美上帝或表达宗教情感的歌曲,也有有关世俗乃至异教主题的“文学赞美诗”。如19世纪出现的詹姆斯·汤姆逊《四季颂歌》、济慈《阿波罗颂》、雪莱《阿波罗颂》《潘神颂》等,“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赞美诗中的后三首,像原先许多希腊赞美诗一样,都是献给异教神明的。”就我们中国来说,起码从《诗经》时代起,一种“颂”的文体或传统就赫赫炎炎、甚嚣尘上了。我们感到难以摆脱的“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之类……正是它的当代表现。它的确是,“伪父临朝”。
可我们说的是文体、风格。涉及到生态和氛围,靠个正名岂能“搞定”。
尾声、请给我几分钟难过的时间
其实能够理解,你的义无返顾:
“那时我们喜爱黑暗,对忧伤/有一种难以割舍的贪恋”(《哦,那令人喜闻乐见的,死亡》),可现在,不想回去了。我也能理解,你的某种冷峻。面对“伤心过后/有人把爱另存一种格式……只是哭的人多/悔改的人少”(《低潮》)现实,我还不是恨自己不成钢。更何况昆德拉“第二滴泪”。你在文章中念兹在兹:有泪可流也许是良善的,“所以我们若哭泣,我们似乎就对人性保全了信心。然而,麻木是一个深渊,眼泪却是更深的深渊……于是我做了一个祷告,祈求我的神拿走我的眼泪,也拿走我内心的恨意。”(《不说出来的同情就是不同情》)
“祈求我的神拿走我的眼泪”,我要表示尊重。虽然事实上,你也有忧伤,而且换一个时间,承认“我不能解除忧伤/我之所以祈祷,不是为此/但忧伤,哦,忧伤/具有惊人的价值”(《主人,现在我只剩下语言》)。虽然事实上,你也有哀歌。比如说了那些话之后,署名“小哀歌”的有两篇。更多的没有起名,其实有哀歌成分。即如前录“六·四”二十五周年时的《屠杀》一时,头三段凄惶的场景,不是《耶利米哀歌》开头又是什么?前录被质疑为“咀嚼创伤与传讲福音,孰轻孰重”的《小史诗:二十八年》,不是怀着巨大的忧伤又是什么?还有一首《小史诗:死城》,先两节写1624年大明将亡,苏州城十室九空,和1948年长春围城,市内饿殍载道,俨似人间地狱……这样的描绘,若不算哀歌就没有哀歌了。最后一节:“天使举起一块石头,好像大磨石/奋力扔在海里/说,巴比伦大城,也要这样倾覆//哀哉。哀哉。一时之间/她的灾殃一起到来……”,固然大城应该倾覆,所唱的难道不是“哀哉”?还有《小史诗(两则)》之《观音土》,以史家之笔记叙:“史载,1959年春/四川许多地方的老百姓/开始进食观音土/食毕,有饱足/终究饿死无数……”,全诗的确没有一处“哀哉”,真的不是哀歌吗?按照你的分类,它难道是赞美?
当然不是每首,都写得成功。看到有的故事,明明是哀歌,结尾非要扭成赞美(如《11月13日:献给自焚的唐阿姨》),或许神学上能论证,作为一首诗,无论如何不好消化。你倒是飞快进入“更高”的属灵得胜境地了,可怜读者就要被凉拌了。相比较而言,我能接受6月26日,得知“博士病重,国祚将亡”,你向独一全能救主所做的哭祷:“主啊,今天你又给了我十斤黄连,使我口中苦,好叫我知道你十字架的苦。使我心中痛,好叫我知道你在客西马尼园的痛楚。人已不人,国将不国……”相比较而言,我能接受,而且喜欢2015年7月11日“预备日”那天,你“示弱”的《请给我几分钟难过的时间》:
请给我几分钟难过的时间
最近太多事情,令人窒息
请让我软弱片时
在黑暗的房间禁闭片时
像那些被带走的朋友,在夜里
哦,和耶稣一样,在夜里
穿过变得野性的城市
请给我几分钟难过的时间
等待欢乐,欢乐的袭击
但不要用咳嗽打断我
不要转换话题,只要几分钟
手机静音,快递也不要来敲门
我必须独自面对,灵的窒息
如果世界刚好在此时坍塌
如果有重要的人物离世
哦,愿这一切,仿佛无事发生
因为我难过得就像
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
请给我几分钟难过的时间
容我不洗脸,不梳头
不肯出来见你
为了积蓄泪水的决堤
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
请给我几分钟难过的时间吧
为了让光明更加刺眼
为了让我千百次地排练
你推门进来的那个瞬间
2017年6月4日初稿
2017年6月12日二稿
2017年8月6日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