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三月,张汉泉回了木屐会上。
张汉泉办的第一件事,是请了五六桌客,遍请街坊邻舍和街上头面人物,声明他太累,海外生活不过尔尔,他想落叶归根。他没有全讲真话,称在海外没再娶妻,原先娶的那个,死了。邻舍们表示相信。
他办的第二件事,是用高价盘回了那三间瓦屋。仿二十年前模样,厅屋里立起了两大排中药柜子,门口牌子上注明中西医兼治,请了龙二婶的十四岁孙女做护理。他收费极便宜,略有盈利即可。他认为钱财乃是生命基础,生活意义却是情义。年岁大点的街坊开始议论一句话:“田梅生回来了。”
他办的第三件事,是一天夜里摸黑去了坟山,在田梅生墓碑边及另一个隐藏处分别埋下了他带回来的那笔大钱。那是六十根金条,另加一批外钞,外钞主要是英镑和美元,依市价可兑换成至少一万四五千大洋。他盼着内战快快结束,天下真正太平,便筹建一家小医院。他寻思他只有这么大能耐,只能办点不大不小的实事。
办完这几件事,他便一边默默营生,埋头钻研业务,一边静观风云变幻。熟悉的麻石路面街道,大多数街坊淳朴的品格,老屋唤起的不尽情思,皆给了他心灵的慰籍与宁静。他坚信田懿只要不出意外,一定会回来给爹扫墓,届时,他们就会见面。只要能见上田懿一面,他就心愿已足。他想起了田梅生遗言上姨妈的一句话,自己对自己说:“的确,没必要绑在一起。”他也常常想起飞飞,寻思十年八年后再去父子会面,深信林阿秀变心,与他在感情上冷落了她有关,她天性不歹毒,不会亏负自己生的儿子。
张汉泉也曾有过冲动,再去会会王明山,但很快便否定此念。如今不比抗战时期,那时无分国统区和共统区,现在找寻王明山困难多了,长江以北到处交通瘫痪,两边皆有关卡。去找王明山干什么呢?莫非去要奖赏不成。他问心无愧,当年尽了心力。况且,当年他是华侨志工,与共产党新四军没有隶属关系。他在心里想:“以后他们认不认我,是他们的事。就算不认我,该不至于为难我。那段故事,过去了。”
张汉泉还曾想起过栾和文,感谢栾和文给他带来了田懿的消息。不然的话,他不会找去大别山,他以后的命运肯定会改写,但无论怎样改写,都会增加他对田家父女的负罪感。“这个栾和文,”他感慨,“人不坏,值得交。”
九月,张汉泉改变了主意又出了趟远门。他总是感觉有愧于那批工友,尤其有负阳伍芝。他记得阳伍芝家就在惠州乡下,虽说丢了具体地址,但他认为只要时间充足,还是有办法找得到阳家或几个工友家。因为那地方出海人多,想必地方政府也有记载。现在,他已不缺钱,有的是时间,该去试一试了。
张汉泉直到年底才返回湖南。他在南海边的头半个月一无所获,没奈何用了几十块银元走通了警局一个科长的路子,终于访到了阳伍芝的大女儿。老朋友的大女儿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嫁了个渔民,日子仍过得窘迫。张汉泉得知,阳伍芝的妻也故了,好在几个子女皆已成家。那几个兄妹被姐姐召了来,听着张汉泉叙述的他们父亲出海后对他们的思念,皆哭了。通过他们,张汉泉又访到了四位工友的家,都去登门问候了一番。仍然没有工友回来探亲,但都有了联系,据说很多人已在海外成家了,未成家的还要多挣点钱再回来。那些家属都感于张汉泉义道,莫不挽留客人多住几天。张汉泉目的也就是尽尽做了一场工友的义务,至此觉得已偿心愿。
张汉泉不能久待南海边,是不敢想象与田懿的可能错车。如果不是田懿这个因素,大陆于他已无很大吸引力。
又是两年过去,张汉泉在街道上走动变得勤快,是因战争形势有了很大变化,看架势国军别说完成戡乱剿匪,能最后保住江南半壁江山就不错了。张汉泉盼见田懿的心情越来越强烈,尽管只能不形于色。他走动最多的仍是龙婶子家。龙二婶的头发全白了,明白张汉泉的心病,尽量不提当年的事。街坊们多数认为张汉泉准发了洋财,理由是他的生活虽过得俭朴,但从不缺钱花。偶尔找他借点钱度难关,他从来不催帐。河那边有个很标致的寡妇,才二十几岁,有心过来,另有两户很穷的人家愿意让女儿给张汉泉做妾,都被龙二婶挡了回去,说:“他回来是养身子的,不定过几年又出海,他不想这事。”他仍不沾烟酒,但爱上了喝茶。每天一早,他漱洗完毕,便去了茶馆,捧个大茶杯,听邻桌人讲新闻,也是一个享受。那些新闻多与战争相关,从湖南的几次保卫战,到远征军在滇西缅北作战,再到如今国民党与共产党逐鹿中原。他象当年的田梅生一样,多半是听,很少开口。当有邻居问他看法,推脱不了,他就淡淡笑道:“管它谁胜谁败。我们老百姓,只要有饭吃,可以跑买卖,发点牢骚不招惹警察,就是太平好日子。”
这天,一早来了几个人抓药,半上午时张汉泉才往茶馆赶,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步走过来,原来是栾和文,身后跟着一个卫兵。现在,栾和文已是中将军衔。
喝早茶的人已走了大半,茶馆开始清静,张汉泉领着栾和文,在僻静处坐下,要来早点,边吃边聊。
“运气好,一来就见到了你。”
“又是八九年啦,稀客。”
“你气色不错,比上次显得年轻了一点,那次,又黑又瘦。”
“算得上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两年多了。”
“又可以到处跑了。”
“不跑了,不跑了,跑够了。”
“说些什么话,你比我小了一岁。怎么样,跟我去干几年,去华东华北,做我的保健军医?必要时,我让你弄点钱回来。”
“你哪来钱啊?还不是打军费的主意,这不是原先的你啊。”
“都这么干,一两个人清白没有用。”
张汉泉苦笑笑,凑近栾和文,讲了几年来的经历。道:“丢了老婆儿子,得了一笔钱,老天爷没亏我。”不过,他把那笔钱的数字压得很小。
栾和文先似信非信,后感慨:“那批货你应该拿,那还不是英国人从中国弄过去的。拿胡椒、普洱茶饼当沙袋构筑街垒,真他妈的大方。”
他想想又道:“南洋女人比国内女人放得开,你别想她了。儿子嘛,血缘关系在,终究会认你。你嘛,安心等你的田懿。”
栾和文也凑近张汉泉,讲了这些年经历。他去了滇西,带一个师,大大小小,打了几十场硬仗,把身子都弄垮了。不过,较之野人山的惨状,其他队伍吃的苦就不算什么了。他认定,国民政府纵有千般不是,抗战这件事上,对得住这个民族。由于身体垮了,得了肺结核,获准回老家休息了两个来月。早几天接通知,马上去南京报到,去其他战场,这次可能带一个军。他准备从水路走,先去上海见了妻子,再去南京。他末了说:“去省城班轮,要下午开船。我起了个早,就是想顺便来看看你。本来没作多大指望,没想到拐过巷子就看见了你。”
离吃午饭还早,两个老朋友天南地北又扯了一大通。栾和文告道,焦成贵仍在美国,想回国,又烦国内打仗,他的专业用不上。他从朋友口里获知田懿早做了那边队伍上的副团长,大为感慨,说田懿果然大难不倒,有了后福。预计田懿凭籍自身素质,又有王明山庇护,会再上一层楼。他认为张汉泉在新加坡有心救那批战俘大可不必,果然做好不落好。他一提日本人就来气,最大的理由是日本人打断了中国再生之路。认为不是日本侵略,中国不会落到今天。就因为国力贫弱,内斗频仍,这边才赶走日本人,那边又来了苏联红军趁火打劫,据说齐齐哈尔那边的铁轨,都被老毛子拆走运回苏联了。他肯定张汉泉不对秋田贞子动情是对的。又说中国前途凶险莫测,如果这次剿匪失败的话。断言共产党夺得天下,只会比国民党差劲,依据是苏俄比美英差劲多了。大肃反,大饥荒,还有思想罪,很可怕。“我晓得你的心病”。他故作轻松,有点无话找话。“如果没有田家父女,你不会回来。如果中日不是敌国,那个日本娘们并不孬,也配你。因为我在滇西就见过日本娘们,是些挺身队员,就是军妓。其实他们专情,当然专情的对象变成了天皇和国家,很可怜。”
“都是命,她们也是生错了时代,生错了国家。”张汉泉叹道。他读得懂栾和文最关心的是什么事,无非大厦将倾,江山一旦易主,前朝大员难有好日子过。他以为此种冤冤相报,早为中国国粹。但栾和文不明说,他也不点破。
午后,栾和文走了,张汉泉送他上了船。
栾和文由最高领袖点将,去了徐蚌战场,被任命为中央军一个军长,防区就在徐州郊外。他不知道,他心底里不时感叹的田懿就在两百里外。
王明山现在是共军一个兵团副司令员,兼纵队司令员和政委。他不是缺能力,少资历,而是有个后天失调的缺陷,乃是他未参与从江西到陕北的大逃亡。凡逃亡中幸存下来的人,身上便多了一层光环。
他的爱将韩宝生现是纵队下面一支主力师师长,辖近万人马。田懿仍做着纵队后勤部长,随着队伍的扩充,规格提升,她也升职为师级军官。她与韩宝生已很少见面,但友情依旧。
战争形势推进很快。林彪大军已把整个东北拿了下来,华北的国军处于困守状态,共军凡师级以上军官皆信心十足,深信夺取江山就在一两年间。田懿自不例外,心思全扑在工作上面,也为自己的身价、职权、素质、形象而自豪。后勤部杂事多,经常要与很多外单位协调关系,就物资的调配不但常吵架,而且发生过纵容部下动粗的事儿,要镇慑住一些骄兵悍将的极端行为,后勤主官非有魄力不可。田懿的招数从不与士兵计较,却不怕对方主官是师长还是军长。分配来的一部吉普车成了她的专车,天天东奔西跑。权力使她端庄的面容平添两分冷艳,很少人敢去冒犯她那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是因老兵们皆知她起点高靠的是真本事,此外大多数中级军官曝粗厉害,上档次的话却说不来,而这正是田懿的强项,往往一句话就能使对方哑口无言,使对方只能自找台阶下:“咱好男不和女斗,行了吧?”她仍然没有张汉泉的消息,繁忙工作使她很多时候忘记了还有那个人。
这天,田懿正待出门,欲去看望一批送军粮的民夫,忽接电话通知,马上去纵队司令部。
王明山正等着田懿,屋里另有兵团敌工部的两个干事。王明山照例先开口:“有项重要任务,非你莫属,我也会协助你,你先听听情况汇报。”
那两个干事职务低,在田懿面前很恭顺。他们先拿出一沓材料,随后告道:两百里外徐州城外白虎山敌军阵地,几天前来了个新军长栾和文。此人认识王司令员,与田部长的渊源更深。经过多番分析,兵团司令部认为,栾和文是个职业军人,爱国,为官正派,但思想反动,谈不上对共产党有好感。动员他战场上率部起义极小可能性,况且这个军三个师只有一个师是栾和文在云南带过的部队,栾和文敢来当军长,离不开天子门生这块招牌。不过,如今大势所趋,栾和文在关键时刻因体恤部下生命,放下武器的可能性也存在。只要能够实现这一目标,就能减少双方伤亡,甚至使战场形势变化。因此,兵团司令部经过研究,决定田部长去会会老朋友。
王明山补充:“你的生命安全应无问题。栾和文讲义气,听不听我们劝是一回事,想来不会对你下手。怎么个劝法,你知道该怎么做。我呢写了一封信,你带给他,估计不起什么作用。主要靠你,看你用什么话打动他。”
田懿很激动:“上次郑州分别,又是十年了。想想蛮有意思。论公,现在他是我的敌人,论私,还真是好朋友,情谊非浅。行,我接受任务,但要给我一天时间。我得看看材料,看看他现今的社会关系,家庭情况。我再去韩师长那里讨教讨教,商量一下去了后怎么说。我有很久没见韩师长。”
王明山嘱道:“马上行动,防止夜长梦多。”
韩宝生的部队远在八十里外,任务是监视徐州国军的动向,暂无战斗任务,也就难得一段时间清闲。这天天都快黑了,忽接卫兵通报:纵队后勤部田部长来访。
韩宝生暂且只能安排田懿先在师部待着,吩咐伙房尽快弄点好吃的饭菜招待贵客,之后笑问田懿有何公干?
田懿故意板起脸道:“有人告你的状,你纵容部下拦截和私分支前物资,人家有点怕你,只好我来处理。”
韩宝生信以为真,一脸惊愕。
田懿忍笑不住,道:“刚才是开玩笑。我公私兼顾,一来向你讨教,二来经过你地盘不来看看你,你不会背后骂我啊?”
韩宝生料无重要军情,笑道:“当然呐,不光我会骂,小苏在这里的话都会骂你。啊,姐呀,小苏给我又生了双胞胎,还是龙凤胎。”
“这么说,现在你有了两个小子,一个千金。”
韩宝生很开心,道:“照这个速度,小苏以后当个班长没有问题。”
田懿只是笑,但很快就不笑了,拿出栾和文的材料,说:“明天我就要去见见这个老朋友。任务突然,又急,我没有把握,你帮姐参谋参谋。”
韩宝生接过材料就进入了工作状态,末了道:“光看这号公文,很不够。你得把这个栾和文同你家的关系,不仅仅是他跟你的来往,全部详细地告诉我,你说呢?”
“这是当然。”
饭后,田懿讲了十几分钟,事无巨细,悉数相告。
韩宝生说得坦率:“你的难度不小。去了怎么讲话,你用不着我参谋。我说的直,黄埔生不同于杂牌队伍那帮蠢货和怂货,对他劝降,如果是张医生,可能效果更好一点。他们之间,说话可能更上路。”
田懿无奈道:“现在只有我这个旱鸭子去弄潮,死马当活马医吧。”
“要不要我多派几个人保护你?”
“没有必要。你派两个人送我去对方的阵地前沿,再在那里等我,就行了。”
田懿需要在韩师长师部借宿一晚。睡前,两个久违的老战友又聊了好一会。其间,韩宝生小心翼翼地问:“仍然没有张医生消息?”
田懿摇摇头。
“万一那个了,姐,你是否……”
“我不考虑了。”田懿强笑道,“出意外的可能性不太大,多半是……祝他们一家人过得好。”
栾和文的军部设在一个大祠堂里,手下有三个师,两万多人马,另有一个炮团,拥有近三十门105毫米榴弹炮,是一般的军没有的。这也是领袖看重他的一个表现。国军派系比共军派系复杂更严重,栾和文属于陈诚派,徐州总部的杜事明属于何应钦派,但栾和文此次不想让门户成见影响战争大局,认为这一仗打赢了,国民党江山便能保住。因此,他很忠于职守。
这天,他与参谋长正商议还有哪些薄弱环节需要加强,忽接下面人报告,从两个师接合部来了个女教师,自称军长表妹,姓田名懿,求见军长,下面人不敢造次。
栾和文哈哈大笑:“是她呀。”朝参谋长道,“什么教师,表妹,蒙混下面人。不过,这个说客应当见见。你去安排一下,任谁都不准动她一根毫毛。公归公,私归私,别怪我丑话讲在前头。”
也就十几分钟,被取下眼罩的田懿便见到了栾和文。她果然女教员打扮,却是军人姿式。栾和文安排了参谋长,情报处长,一个师长作陪。田懿一见阵势,心里便明白了栾和文多半不会接受劝降,仍只能尽人事以听天命,便朗声笑道:“栾哥,小妹此来,叙旧为主,莫多心。”
栾和文笑道:“不碍事。这几位兄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见识见识你这位胆子大的湘女。呃,现在我该怎么称呼你的官号,不会还是那边的女团长吧?”
“早就带不动兵了,这几年一直做点后勤工作,反正是滥竽充数,你就喊我田懿好了。”
栾和文动了点感情,环顾道:“十年前,她情况惨得很,谁想得到……”
田懿不想纠缠往事,道:“见笑了。如果非要提过去,那恐怕得谢过国民政府领导英明。”
参谋长忙岔开话:“你们老朋友十年未见,适才不是讲了,以叙旧为主。”
田懿望向栾和文。
栾和文想想,道:“那就请弟兄们回避一下。”
田懿客套了一番,见栾和文兴致颇高,掏出王明山写的信。那信并无新意也不会有新意,无非暗示了一点,纵队后勤部长这个职务就表明了田懿此行拥有相当权限,说话能作数。栾和文也就看了几眼,说:“谢谢王教官还记得我。我祝贺你们,大浪淘沙,在那边都有了大出息。”
“大浪淘沙,终究借力于大江东去。”田懿自信接话得体。
栾和文含笑不答。
“栾哥,一个新的中国就要出来……”田懿自信、认真。
“顶多就是改朝换代。”栾和文淡淡地笑道。
“民心不可侮,你看看今天解放区民众站在哪一边?”
“什么民心?”栾和文大不以为然,“田部长你该不会否认,汪洋大海般中国农民,几个人识字,讲卫生?就是你们军队,也强不哪里去。说他们愚昧,鼠目寸光,实非诬蔑他们。这样的民心,岂有资格说明以后?你看好啦,少则几年,多则几十年,不准又来一个皇朝。这是中国的传统啊。”
田懿耐住性子:“但是,共产党的主张并不同于旧时代所有派别的主张。”
“但愿不会更糟糕。”
“共产党有了今天,这原因恐怕不会是你讲的这么简单吧?”
“所以我恨日本人侵略中国,把中国引向了另一条路。”
“栾哥……”
“田懿”,栾和文有点焦躁,“老朋友斗这号嘴巴,没意思。一个月前,我从老家出来,见到了他。他把你们的老屋赎回去了。他的见识老实讲和你不相同。这是他满世界跑的领悟。我想叫他跟我干几年,做我的保健军医,请不动他了。你们街上人讲,田梅生回来了。我和他在一起,才真正叫叙旧。我当然理解你,你身负使命。我痛心的是,先前我们在一起,讲话多随和,多暖心,可惜……”
“他回了老家?”田懿强忍不快,禁不住内心一惊,就势换了话题。
“听他讲,回来两年多了,身累,心累,关节炎严重,在新加坡关地牢落的。不过,现在他气色可以。”
“他回来干什么?他在南洋有了老婆孩子。”
“老婆带着孩子改嫁了,去了美国。他去新加坡是干正事,据他说是为了履行对你们的承诺,结果给了个小白脸可乘之机,没家了,他当然得回来。”
“你们提到了我?”
“不可能不提。他心里苦,肯定想见你一面,我想你安慰他才管用。不过,他自尊心不比你差,他似乎不想沾你的光,你出人头地了嘛。”
田懿许久才道:“想必他在海外太苦太累,脑子受了伤,不正常了。不说他了,我们言归正传。请恕我无礼啰嗦,我有点弄不懂,栾哥你是个很明事理的人,为什么现在硬要守着一条破船?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你以为我只是不喜欢共产党,不对,我一样不喜欢国民党。我告诉你吧,我历来是为国家而战,不为党派而战,深感无奈而已。此次在家乡养病,有幸读了点书,想了些事。你的经历,使你反感国民党,没有错。正因如此,你一样应该反感共产党。”
他见田懿迅速变了脸色,又说:“你知道为什么吗?中国的国民党、共产党,物质上、精神上都不属于足月的顺产儿,说白了就是天生畸形,北伐后更成了一对大仇家,争的都是权,其实,那时候我们就知道,北洋政府也叫民国,广州的民国讨伐北京的民国,不是争权是什么?权这个东西害死人啊,被苏俄一教唆,国父就脑子发热了,力量不够,只好联俄容共,这就是南京政府先天贫血、走到了今天的根本原因。你不一定相信,那时候清共,害你们夫妻从此天各一方,学的就是苏俄的手法。现在国民党认识到了,但是迟了,但愿你们共产党警觉这一点。但是,你们只会骂我胡说八道。如此,我怎么敢上你们那条旧图纸旧材料做出来的新船?”
田懿颇有点后悔接这个差事,不免焦急,仍只能作最后努力。她说:“栾哥,记得当年在樟树镇,我就很佩服你的口才,我自愧不如。现在,请你听听小妹以朋友身份最后讲几句话,行吗?”
“我静听。”
“我已略知一二,现今你的家庭不错,嫂子贤慧,你快做爸爸了。过安定日子,享天伦之乐,人之常情。你也不容易,滇西几年,落下了病,不可否认这个叫功绩。再从私交上讲,我一直认你是哥,是真朋友。你也一直做得很好。最初,你报信救了他。在江西,你其实也是尽心帮我。在郑州,你把我领出了那个门才走,还给我路费。以你当时的身价,理我有什么好处啊?现在,战争形势已经明朗,国军抵抗,没意义了。国军官兵都是人,都有亲人,不管死了谁,亲人都会悲痛。我出自医家,自幼就知道这一点。中国动荡了快一百年,特别是这二十几年,已经不能叫好事了。因为一时受苦,能换来国家凤凰再生,后人少遭罪,当然值,但不能无休无止动荡下去。我时常痛心,洋务并未能唤醒中国。义和团似乎有血性,实为胡闹。抗战期间那么多伪军,连起码的血性也不见了。就是很多读书人,趋炎附势,与社会的要求不相称。另外,这二十几年你们国民党也不是没干一件实事,国家底子薄有个历史原因,民国前一次又一次割地赔款,太伤国家和社会原气,日本又来侵略,这号事就不能都推往南京政府头上去,对不对?这一切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中国的根本问题一直没解决。我以为,各方面都该歇下来,大家坐下来好生商量,到底问题出在哪里,以后怎么个建设?你担心将来共产党怎么怎么,万一被说中,那当然十分可怕,但我认为不会那样。就我所知,我们队伍里很多人心地纯正,也有不少人有相当见识。我的意思是,老百姓受苦与自身愚味当然有联系,但政府尤其掌权的人不能这样说,因为让老百姓少吃苦,提高见识,本来是政府的责任,不然的话,要你政府干什么?如果共产党以后把中国建设好了,我们何乐而不为?所以,我希望也是恳求栾哥,趁你手上掌握兵权,无论如何,多多体恤部下的生命,你听得懂我的话。”
栾和文许久才答:“谈何容易。坐下来好生商量,不是没有尝试过,事后不认账怎么办?说好听点,这就叫做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说难听点,无非楚河汉界,你方唱罢我登场。你啊你,把掌大权的人想象得跟你一样,以后不准会吃亏。不过,我还是认可这才是真正的田懿说的话,这样讲话,我听得进去,我想你也听得出来我这话的意思。王司令员那里,我就不写回信了,请代我向他问好。”
田懿回到纵队司令部,便向王明山如实地作了汇报,同时为自己能力小不能说动栾和文而惭愧。她说:“我看他还是通情理,但思想反动,定了型。”王明山却说能够这样就不错了,因为中央军里黄埔生投诚、投降、反水的事例很少。他说,“战斗不顺时,他只要能够下令不再抵抗,就算得上是帮了我们的忙。你完成了任务。”
他们也说到了张汉泉。王明山不悦道:“回国两年多了,他该来找我们啊,搞什么鬼?”又说,“反正快了,不定就在明年。到时候,批你几天假,回老家看看。”
栾和文上任不足二十天,徐州总部下达了全线撤退命令。总部指挥的三个兵团偕总部直属部队,夜幕降临便依序列撤退,序列为第二兵团,总部揩直属队,十六兵团,十三兵团,皆出西门,沿萧永公路,要求三天内到达河南永城,沿途不得恋战。战略目标是脱离徐州四战之地,以淮河为依托与共军作战。
栾和文没有参加上午的总部紧急会议,参谋长中午回到军部便传达了命令。他先还内心认可杜聿明的兵贵神速计划,很快就变了脸色。原来,总部会议正在进行,徐州城内便开始了大逃亡。先是南京派出的特种部队,迫不及待地对特定目标执行爆破,紧接着自有神通的各路人马自行行动,互不相让,秩序由此混乱。而栾和文率领的这个军,撤离阵地的时间却是明天晚上。
栾和文先让三个师长发表意见。
三个师长的意见惊人地一致:三十万大军的撤退贵在保密,以利于争取时间。徐州城这么一闹,等于是用高音广播通知敌人。事态危急,还要防备出来突发情况,只能请军长相机定夺。
栾和文不吭声,脑子急速翻动。
三个师长你一言他一语又说了起来。或说十六兵团不是中央军,一定会提前擅自行动。因为跑得越快越安全,到时候只要保住了队伍,就能向南京交差。或说总裁多半处在六神无主时候,谁也保不准他又下个什么命令,朝令夕改,使形势更加混乱。或说可怕莫过于士气垮了的问题,共产党的土改政策太厉害,多数士兵想着回家种地,再也见不着抗日的士气,等等。
栾和文终于作出决定:炮团优先撤出阵地,各作战师除留下必要的警戒部队,尽快集中,作好随时上路准备。考虑到炮兵撤出阵地需要一定时间,全军撤退时间定于明日中午,必要时再提前。
他面向三个师长和参谋长:“这叫抗命,依律要上军事法庭。我栾某从军二十几年,大部份时间在领兵打仗,从未抗命过。这次,如果能把这个军带出去,南京不会怎么样我。反之,我自己也没脸见校长见黄埔同学。长话短说,责任由我来负,途中你们也要服从指挥。如果我对总部抗命,你们又对我抗命,我敢说这个军就完了,我也完了。”
三个师长异口同声:“我们指天发誓,决不做忘恩负义之事。”
下午在平静之中度过。
夜幕降临,一个又一个坏消息便传来:城里辎重部队因城门拥挤,用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才恢复队形。出城不久,一支队伍竟发生了互相踩踏与火併事件,以致不得不就地枪毙了一个连长,才未妨碍大队伍通行。原定明天撤离阵地的十六兵团果然不买总部的账,有两个师已经上路。紧挨白虎山阵地的另一个兵团的一个军,开始了收电线……
栾和文不愿再听参谋长报告。
这一夜显得格外漫长。由于一夜和衣倒在行军床上,栾和文一早起来便连打几个冷颤。他连脸都不洗了,便命令备车前往炮兵阵地。炮团团长报告,经过加班,工作量完成了三分之二,争取不影响中午的开拔。栾和文附住团长耳朵道:“随时候命。如果时间提前,你有权相机处理,一定要保证接到命令就上路”。
栾和文回到军部,参谋长马上报告:“准备工作一切就绪,几位师长都有那个意思,我看可以提前一个钟头行动,”又悄声道,“大限临头各自飞,发誓没有用”。
“提早两个钟头。”栾和文冷冷地道,“十点整,全军上路”。
方圆几百里的平原上,极目所见全是撤退队伍,黑压压人头,炮车、汽车、马队、骡队,卷起漫天尘土飞扬。终究是白日,各大单位都保持了队列。
翌日一早,队伍继续上路,情况仍旧良好。昨日和今日上午,虽遭遇共军几股小部队,滚滚洪流仍旧接计划推进。中午,栾和文忽接总部电报,命令所有部队停止前进,就地待命,说是奉了南京新的命令,对于栾和文昨天提前行动一事,电报上只字未提。
栾和文大怒:“大军已经脱离设防阵地,作战略转移,最忌举棋不定,朝令夕改。这兵,怎么带?这仗怎么打?”
参谋长道:“此非杜长官带兵风格,恐怕他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别忘了,我们是党国。”
“去它妈的党国,一帮子王八蛋。”栾和文仍骂骂咧咧。
大军在原野上停留了一天半,命令又来了,兼程前进,不得有误。但是迟了。据空军侦察,共产党十来个纵队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正在形成包围圈。
军部召开了紧急会议。栾和文开门见山:“情况非常危险,不管用什么手段,谁能把队伍带出包围圈,谁就是功臣。军部和直属队随二0六师走,二0八师和二二八师,分头行动。明白我的意思么?一定要快走,快跑。立即行动。”
栾和文决定不再接受徐州总部命令,也就领着队伍脱离了总部规定的撤退序列。军直属队偕二0六师共计八千多人,由于行动快加上直属队汽车多,很快就把依铁桶战术推进的总部大军甩得远远的。然而,现在赌的不是谋略,是时间。因为前进路上若杀出一支生力军,一个师就很可能凶多吉少。
这天下午,栾和文撞上了共军一个纵队。栾和文明白,他已在劫难逃。他输了时间,总部输了战略,南京输了江山。
战斗一度陷入胶着状态,共军远道而来的一个纵队一下子吃不掉八千多人,栾和文也没得办法甩掉敌人。天色暗下来了,他命令停止战斗,各团各营各连可以自行决定是否继续抵抗。趁着暮色与混乱,他和参谋长各自㧓起一顶钢盔戴在头上,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