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打下车到出站，我一直揪着老家伙问他网名，一旦确认被蒙，在我锋利的眼神和浩瀚的脑海里必将他剁成肉沫，至于直接炖汤还是包饺子蘸醋还没来及定，又被老头鄙视了：哎呀，名字这东西就是个代号，重要？我们管它叫做玫瑰的那种花朵，换一个名字，也照样芬芳。知道这话谁说的？
那会年轻，碰到这种我有兴趣，又精彩，还不知道出处的名言警句，不问个明白心里痒的难受。于是钟馗瞬间变弥勒，流着口水舔着脸问：谁说的啊？
半夜一点冬末下的哈尔滨火车站出口，冷风凛凛，雪花飘飘，一位沧桑老人和一位有志青年自此相知相识，相见如故……这是哥们想着将来一不留神成了伟人，给史书上留的装逼话。真相是当时这老头捂紧了军大衣跺着脚呼白气装得道高人：都说了名字不重要还问？赶紧找个地儿先住下吧，这天儿冷的，哈。
咱是个半瓶子醋，容易晃荡，也容易被唬，碰到高深莫测这一套正对胃口，心里已经拿他当大师开始敬了，于是脑袋转了圈一指对面闪着红灯的小旅馆：去那？
老头不屑：那么远，还贵，不去，跟我来。三步两步把我带到了车站地下的大通铺，进门就被洗礼了。以前看小说，看到臭烘烘这词万般不解，心想臭就是臭，烘烘打哪来？那天一掀通铺帘，瞬间有了深刻体会，那个混脚丫子混胳肢窝混头油臭屁的味，随着暖气和体温一浪一浪拍进鼻孔里，那个恶心。
怕一开口把自己内脏呕出来，不敢说话，拿平生最可怜的眼神巴巴瞅老头。老头瞟我一眼没搭理，神情像个恶作剧得逞了的顽童，兜儿里掏出八块钱住宿费给门口大妈，完了俩人联袂盯我。我没脾气，哆嗦着掏了钱，跟老头找了俩空位躺下了，想着哪怕将来病死进棺材，多半也不能有今天这么不甘心吧。
本做好了顶不住随时夺门而出的准备，没想到刚躺下转眼就昏倒了，第二天起来居然精神抖擞，合着那味儿属臭豆腐的，闻着恶心，睡着了还挺香。
左右一看老头也醒了，正叼着烟卷穿鞋，为大通铺的味道建设添砖加瓦，赶忙自己也点了根，蹬上那会还流行的军警靴，小心翼翼问老头：您这一会准备上哪啊？
老头回：先吃个饭，再去看看冰雕，活这么大还没见过实景呢。
我像个脑残粉和偶像买着同款裤衩一样，下贱着荣幸：我也是这么想的哎，一起吧。
老头说行，我又拿出要巨星签名的惶恐问：重不重要总得有个称呼吧，我姓黄，您叫我小黄就行。老头乐了，说我也姓黄，你叫我老黄吧。哥们当时那受宠的表情估摸实在太过砢碜，老黄瞄过之后仨钟头没敢再正眼看我。
出门吃完饭找好公交线路，跑到冰雪大世界，结果去晚了，过了整个冬，冰雕全都脏兮兮的还残缺不少。没了兴致又顺着江走到中央大街，一路边走边聊，我拿当时网上的热点话题，热门书籍，争议焦点问老黄，人随口答复，精辟犀利，名言警句，中外名著随口捻来。彻底拜服，走路都不敢并肩，低头哈腰慢上半步，那画面要是离远了看，完全就是皇上带着小黄子出宫巡游。
没办法，无知和求知综合在一起的人就是这么容易盲目崇拜，还好这崇拜崩塌起来也很快。
中央大街那地儿挺过瘾，我一土鳖也不懂什么巴洛克哥特式建筑，就觉着好看，跟出了国似的。走着走着看到一卖红肠的店，按当时那物价齁贵，没吃过我买了根尝尝，老黄显然也动心，身子都往肠那晃了下又稳住，斜眼瞄我吃的香，嘴角还挂油，大师瞬间变了酸狐狸：父母的不义之财花起来就是爽哈？
我一惊，想扔香肠又不敢，身上全是不义之财，都扔了没得活，于是诚心请教：那咋办？老黄抹了酸继续做狐狸：散掉嘛，从人民群众中来的，再散给人民群众嘛。
我使劲想了想，还是不大明白，同时也觉么出点不对劲，犹犹豫豫的问：再给您也买一根？
老黄大喜：孺子可教！
第一反应是往老骗子脸上摔香肠，但之前被震蒙的劲儿还没缓过来，想着没准儿是玩笑，再说再牛逼的人也总有点小毛病吧，真给买了根。一老一少嘴角抹着油并肩往前走，倒也惬意。
眼瞅着打远方走来一俄罗斯小妞，金发碧眼高挑顺溜，红风衣红靴子被房上树上路上的雪一衬，美到冒泡儿。激动完了，心想老外看中国人眼光都另类，像早先那个国际名模，卸了妆扔偏远山区光棍村，都得倒贴钱才能嫁出去那种，出了国不也大把傻老外喜欢？对面那妞万一看中了咱的骨骼惊奇，嘻~~~~~~
动完龌龊心思醒来时总有点羞涩，生怕被周围人识破，扭头虚着心一看，老黄这老葫芦口水都扯上丝儿了，大怒，那感觉就跟发现刚焚香拜完的佛爷在淫笑着撸管一样，必须当头棒喝：我去你这满口高大上的，都啥岁数了心里还花花，还他娘流口水，真真羞煞天下读书郎！
老黄一愣，老脸一红，紧跟着返白：哎呀圣人也都是人嘛，都会有正常的生理需求嘛，老孔讲话食色性也，发乎情止乎礼就行了嘛。
我唾弃：意淫也算止乎礼？
老黄大义凛然：那当然，老外那儿科学数据都有，成年男性平均多少秒脑子里就想一下性，正常。有了硬装没，那才不正常，再说我老人家打这么多年光棍儿，不意淫靠啥活？口水算啥嘛，十步之内我能和她唱着双飞燕喜结连理，百步开外子孙满堂。
我被这从未见识过的无耻惊成了棍儿，连在陌生妹子面前必装的冷酷都没想起，下意识跟着老黄迎上洋妞，彻底崩溃。妞比我高一个半脑袋，这要还能看上我，吗的我都鄙视她！再看老黄，还是满面憧憬期待，被妞不屑一顾的擦肩而过后，居然奈何明月照沟渠般痛心起来。
我惊到无以复加：窝草不是吧，你还真指望人能看上你啊，你这辈子没照过镜子？一干巴老头脸上褶子比人鳄鱼皮包上的都多，得了恋尸癖的姑娘才能好您这一口儿吧，醒醒了大爷。
老黄鄙视：年轻人懂个屁，甭管干啥，只要做了，那就要满怀信心做到底，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言放弃，老子五十多年的宝贵经验懂吗？
我反鄙视：这么多年宝贵经验的结果是打光棍儿？
本以为会戳中痛处导致翻脸无情，连上中下打来的拳脚拿什么招儿抵挡我都想好了，结果老黄却叹着气忧伤：教训也是经验啊，当年老夫要能多坚持一阵，现在就在家抱孙子玩了哎。
我囧了，带着点抱歉和好奇问：啥情况？
老黄不理：咋？刚认识一天就想打听我隐私啊？
我无语，只好把话题岔开，正好走到一看起来巨牛逼的教堂边上，于是问：进去逛逛？
老黄鄙视：教堂又不是商场有啥逛的？
我腼腆：那，进去拜拜？
老黄再鄙视：不去，这辈子不进寺庙不拜神。你信基督？
我那会只读过一本房龙的《圣经故事》，还被旧约里那上帝给吓着了，动不动满门满城的杀人放火，中国的神仙也没这么缺德过啊。所以必须立刻澄清：不信！耶稣牟尼默德啥的都不信，就是没进过教堂想开开眼。
老黄继续鄙视：小毛孩没发育好，看着个啥都好奇，没意思。
我心里刚攒的那点歉意消耗光了，大怒反击：老家伙活够了，哪哪看着都无聊，更没意思！再说我进门逛逛看着好没准当场信了呢，你有脾气？
老黄坚持鄙视：信了就更不该进，《金刚经》里讲：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耶稣说要拆掉庙堂不要过场，在心里虔诚祈祷就行。这玩意儿都骗子弄出来蒙钱的，心理学的书看过没，人很容易被看起来宏大的东西左右，房子雕像弄这么高，全他娘为了好蒙钱。
他这理儿我听着新鲜，感觉也通，但不该一竿子打到一片，于是说：您这也太偏激了，宗教这东西不都这样吗，抑恶扬善收点信徒的钱扩大影响，又不是坏事。
老黄愤慨：抑个毛杨个蛋，教堂我不知道，寺庙我见多了，吗的全是王八作完孽进门砸钱买平安的，佛爷要是有灵，早该一个雷劈死他们。哦，不问善恶只要花钱敬它，它就保佑，我这没钱烧香堂堂正正的反倒走哪摔哪，这他娘是神还是魔？
我乐了：你这典型心理失衡导致的怀疑一切啊，再说人这儿没准是伊斯兰的，你进门拜拜没准就不摔了呢。
老黄气急：吗的有点常识行不行，你见清真寺长这样的？古兰经没读过真主不熟，不过让那些不肖子孙搞的跟摸不得的老虎屁股似的，哼哼。我告诉你，这世上要真有神仙，要真是个正经神仙，你坐好事当好人，不用拜也得保佑你。交钱才罩你的，那是黑帮头子，只配你的口水。说完狠狠往地上吐了口浓痰。
那一瞬间我觉着老黄无比亲切，原来看似高高在上的学问人，现原形也不过是个老小孩儿：那你在这儿等会，我进去开开眼总行了吧。
老黄撒泼：你进你就走你的阳关道，老子自走独木桥，等什么等。
我一听老头儿忒不讲理，于是逗他：那行吧，那你把刚才那根红肠钱结了，咱俩各奔各吧。
老黄万没想到我能拿这个将他，脸上各路表情蜂拥而至，争抢撕扯轮番占领又瞬间被击垮，看着狰狞极了。
认识老家伙大半天，头次掰扯占了上风，心情好到飞起，于是冲老黄微微笑：开玩笑开玩笑，别生气，您这心胸可不大配得上岁数和学问哈，好了好了，难不成还得我给您找个台阶下？
老黄那面部江湖总算暂被威严一统江山：不用，我主要是被你小子的无耻给吓着了。
贼喊捉贼这勾当玩的太明显还挺容易把对方搞无奈，再说咱一大小伙子总不好跟老头一般见识，只好去扯别的：冰雕也没看上，妞也没勾着，教堂也不能进，那咱现在干嘛去？要不去漠河？传说里边尿边砸冰才能顺利收工的地儿过把瘾？
老黄心动：怎么去？
我无语：火车啊。
老黄不干：老坐火车多没意思，出来转，走走看看体验下风土民情那才有价值嘛。
我有语了：天地良心，您这话是没错，可您那表情怎么跟我小时候想吃糖豆没钱买硬努着说自己不爱吃似的？
老黄被破了功，只好实话实话：车票太贵，我又不像你有不义之财可以随便糟践。
廉耻这东西吧，跟滩水似的不能见光时间太长，不然迟早晒干。好比光屁股拉磨，一圈是丢人，两圈是现眼，三圈是麻木，四圈就成裸体主义者的行为艺术了。老这么被捏着痛脚损，立地成佛咱又做不到，脸皮只好厚起来：要不我再散散，把咱俩车票都买喽？
老黄欣慰：知道尊老敬老，你小子总算还有得救。
我无比歧视：照您这沾便宜的功夫，不能这么大了还这么穷吧，难不成沾习惯成了有钱也不花的铁公鸡？
老黄怒了，包儿都摔到了雪窝里：老子就是年轻那会太仗义，到老才会被你这种小兔崽子挤得！
九
顺着松花江边看江上人花样溜冰玩冬泳，边听老黄吹他当年如何豪爽如何大方如何哀鳏寡恤孤独扶危济困，一路溜达回了火车站。
哥们那会算半拉老实孩子，刚开始听着还感动，后来越吹越没边儿，封神演义水浒传里的章节都改名换姓到他头上了，火车站要再远几站地，估摸为了救苦救难他能上西天取经。不过我也没揭他，老头口才不赖，吹起来又激情澎湃，不当真还挺过瘾，只当出门带了个说书的随身听。
到车站扒拉完一盒回锅肉盖饭准备排队买票，老黄吹干了唾沫也换了口气：我说小黄，不义之财也是钱，也不能乱散，还是得花在刀尖上啊。
我问：咋？良心发现车票钱不用我掏了？
老黄尴尬：那不是，就是你看外边那些要饭的，大冷天蹲那多可怜，你挨着打发点让人早点回屋里躺着也好嘛。
我不干：不是吧，报上都说了那些都骗子，您可怜他们，人家里小洋楼起的比咱俩摞起来还高好吧。
老黄拿出人民教师的架势开始训诫：网上有个什么理论你听过吧？
我拿出上课插嘴的能耐回：没！
老黄显然习惯了我这样的捣蛋学生，理都没理继续说自己的：如果你信上帝，而上帝不存在，那你不会损失什么。但你如果不信上帝，而上帝存在，那你就会失去的太多太多。
我接着插嘴：这个知道，咋，上帝变要饭的来这考验我了？
老黄接着不理：要饭也一样，如果你信他们，而他们是骗子，你不过损失几块钱而已。如果你不信他们，而他们不是骗子，那你细想，你损失的是不是也太多太多。
我一想还真是，但这老头又好色又是吹又是沾便宜，突然给我来一无比正确的大道理实在无法接受。于是装不是：您看清楚啊，门口可不止一个要饭的，我要损失也不是几块钱的事儿，要都是骗子您那车票钱等于被骗光了啊，要不您自己买票，好事儿算咱俩一起做的？
一触及到个人利益，老黄就局促了起来，连抽三根烟脚后跟碾半天地，最后心一横：不一定非得买车票吧？
我大惊：那怎么上车？
老黄谈定：进门看看情况，车站人那么多，混上去容易。
我继续惊：那怎么下？
老黄淡定：看点儿了，昨天半夜出站你看查票那人困的，手里拿个小纸片儿随便晃晃就能出去。
我还是惊：半路查票怎么办？
老黄淡定：厕所了餐车了丢票了都行，实在过不去我这岁数往地上一躺，你随口编个重病没钱治回家等埋的谎不就完了嘛。
我惊恐到无以复加：刚才这些话您是怎么修炼到既能出口又不脸红的？
老黄淡定到风雨不动：铁路部门是个什么？垄断机构，早点让它们破产完蛋，是咱们应有的权利和应尽的义务，我为什么要脸红？
我惊魂未定：那也不能往地上躺啊，我大好青年有为之身跟你干这个？
老黄白眼一翻：不义之财！
我崩了，再厚的脸皮也禁不住这么戳，烟屁股一摔：大爷，你大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