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沿着鸭绿江溜达没污染是没污染,风景好是风景好,但有一点特别憋气。但凡江上有块不大点儿的岛,甭管是挨着朝鲜还是挨中国,一打听,全他娘朝鲜领土。
有一次就隔一条不到我脚丫子宽的水缝儿的土包,问起来还是人朝鲜的,气坏了,一脚跨出国境在包上玩命踩,边踩边骂骂咧咧边篡改古诗:他年若遂凌云志,提兵百万打回来。
老黄横跨缝上,脚踩两国领土挤得我:就你那小胆儿,前两天临街杀猪都往远了窜,窜慢了听到猪惨叫,面色比猪都黑,叫的比老娘们看《贞子》还尖细,还打回来?见过枪子儿嘛你,过年放炮仗都得捂耳朵吧?
我还真捂,但这个绝不能认,正是荷尔蒙旺盛的年纪,勇气和叽叽一样坚挺神圣不容置疑,必须加倍恼怒以示雄壮热情:共匪卖国丢掉的领土,打回来咋?不但朝鲜要打,俄罗斯外蒙都要打!
老黄将我:不是非暴力吗?
我愤慨:国与国之间的领土争端,哪儿有用这个的!
老黄启发:不是说国界这东西只是个历史产物,人类只要没蠢到共同毁灭,地球村共同体是必然结局吗?为一个注定消亡的东西牺牲生命,你骄傲?
我犟嘴:既然历史还没进步到大同那一天,该争的还是要争吧,总不能全便宜了傻叉棒子吧。
老黄诲人不倦:心理学家说,想要让人向恶,就把个体融入群体来思考,中国人,美国人,犹太人。然后再将他们非人格化,恶心的蟑螂,嗡嗡叫的苍蝇,鬼子猴子棒子阿三……最后,把令人恶心的物种从身边抹去就自然而然天经地义了。所以,当你想用任何宏大的概念来覆盖个体时,要千万小心。
我质疑:不自由毋宁死呢?
老黄微笑:你觉得值你上,别忽悠别人,别提兵百万就行。
我激动:不团结起来都耍单儿,什么事情能做成?
老黄更激动:动不动团结起来消灭一切害人虫,什么事情都不止做不成!
我发愣:咱俩好像在拿俩极端在吵吵?
老黄点头:中庸中庸,极高明而道中庸,啥事儿别往偏激了走,认真琢磨好好商量。我就是想告诉你,别轻易扎上堆儿,然后把另外的堆儿当对头,考虑问题还是从一个个个体出发最靠谱。
我思考,但脸上那不忿坦荡荡的告诉了老黄,我是在思考如何反驳而不是接受。
老黄疲惫:有一个罗伯斯山洞实验你可以网上找找,随机分成的群体短时间内就能控制人的道德情感,两个群体之间通过人为操纵可以轻易引发冲突,变得相互蔑视和仇恨。有意思在哪吧,最有效解除敌对的方式是再给双方制造一个共同的“敌人”。知道我小时候的教科书里是怎么痛斥美帝的吗——通过频繁发动对外战争,转移国内矛盾视线。
我惊喜:哎哎对着呢,我小时候教科书也是这么痛斥的。
老黄感慨:啥叫贼喊捉贼狗咬狗,老共就是了,哼哼。
我跟老黄达成某种一致,又找到共党这么个永恒的共同敌人,果真不把他当成该驳倒的“敌人”了。但还是有些不解:就算国界线是人为划分注定过时的东东,但两国之间有了领土争端,和平谈判搁置争议又都解决不了怎么办?忍气吞声当乌龟?这不明摆着往家招呼流氓沾便宜吗?
老黄严肃劲从没超过三分钟,一听我说流氓当场就耍上了:实在要打,那也可以选下方式嘛。我觉着三国那种最过瘾,两军摆好阵势,带头的武将出面单挑,谁赢了趁势振臂一呼大军压上,输的那边毫不犹豫扭头就跑,一场仗打完,没准只死一个人。优良传统继承下来嘛,把吆喝开战的,嗓门最大职务最高那个找出来,和那边叫的最凶的单挑嘛。关屋子里比刺刀比沙鹰比AK都随意,比AV咱都没意见,精尽人亡输了不服,排行老二的继续上,这样一直干到老幺,大家都清净了。维护世界和平的重任,就这样交给他们好了。
我实在太过惊讶,所以不由自主跟着歪了楼:您还会玩CS?
老黄一脸一日一天般的不可一世:真枪都是老子玩剩下的,打你这种小萝卜头,安全区你都出不去信不信?
俩钟头以后我们找到了网吧,俩钟头十分钟之后老黄说单挑没意思,体验不出他把握复杂局面的能力。仨钟头以后老黄经我提醒不得不注意自己那战绩在任何队伍里都垫底儿,抛了句好久没玩手生的借口继续老骥伏枥,五个钟头以后老黄找到鼠标太烂这一终极理由,甩手要走,被我和老板娘同时发现鼠标已被他碎尸。十个钟头或者更久,总之时间已经不大有意义,哥们吃完饭打完盹叼着烟卷嘬着牙花子看老黄和老板娘比赛谁无耻谁无聊谁无理取闹看腻,确定老萝卜头要没我今天注定出不了网吧门之后,慈悲为怀,把鼠标钱给他赔了。
自打跟老黄混熟,就没指望过感恩戴德这情操能降临到他身上。但也万没想到,老榔头吃饱喝足抽够睡精神,第二天起床居然要重整旗鼓杀回去,说是昨天跟妇女比嗓门忒跌份,如今要用严谨逻辑证明确实是她无耻她无聊她无理取闹,哥们不得已一通吹捧想给拦下:她是谁啊,村姑愚妇,靠那么几台机器打发无聊光阴,这辈子好不容易碰到点值得来劲的事儿,她不依不饶那是她赚着了。您是谁啊,读书人,学问人,偶尔去趟网吧那是娱乐放松。真跟她没完没了,那才是真跌份呢。
老黄不听,非去,被我拼死拽住无法挣脱,无奈之下一句真言差点没让我长眠:你没觉着昨天那妇人颇有点半老徐娘的意思?吵那么久也没见她说脏话喊老公,多半也是个孤独的文明人,昨天老夫累了没吵出风采来,今天再去让她晓得什么叫才华横溢,等她不由自主心生仰慕,咱不就老有所依了嘛。
我崩溃:您昨天都把人气成那样了还敢指望这个?
老黄心潮澎湃:不是冤家不聚头嘛,昨天那掰扯,如今想来还真挺像一场戏,所以没准还真有戏喔,嘿。
我降了,唱完征服唱祝福把老黄目送进网吧大门,又目睹他被欺负急了的老板夫妇打骂出来:什么JB读书人!臭不要脸的!沾便宜没够是吧!滚!
打那天以后,除非自嘲,谁敢说我是读书人我跟谁急。
三十一
溜达久了,也不知道是天气渐暖,还是虱子上头的原因,脑袋一阵阵刺挠。有天起床痒到绝望,抓完再洗,洗完再抓,越折腾越来劲,眼瞅要在洗抓抓中渡过悲惨一天,不得已可怜巴巴找老黄求救。
扑面迎来一喷,说哥们娇滴滴阔少爷经不起风尘,这个在意料之中我不生气。按理被喷完该来点实在了,老家伙不,瞪着我抽烟,抽完拿小拇指往墙角一弹,娇滴滴阔少爷又来一遍,我想着人老了啰嗦难免,咱不计较,接着等主意。老家伙又点一根完了又来一遍娇滴滴,我还是没急,好奇心反而上来了,想着难道还能再重复?还能!
哥们崩了,用打鸡血电影里宣示主权那嗓门喊:烟是我的!
老黄无奈:不要吵,这不正给你想辙呢嘛。
我更怒:边抽我烟边数落我是给我想辙?
老黄喊冤:啊呀,你集中精神思考的时候就没点下意识的小动作?
我一想还真有,收了气息问:那您啥时候能想好?
老黄诉苦:你这病难啊,老夫活了这么久没听过也没见过,不好弄,不好弄,你容我好好想想,三五天之后应该能有个稳妥的解决方案。
我疯了,吗的老子都痒不欲生了,老家伙还消遣我,用刨共匪祖坟的劲头扑上去抓他烟。一触及到个人利益,老黄赶忙正经起来:好了好了小毛病,头发太长床铺又脏,痒不是很正常嘛,找个地剃个毛再拿热水烫烫就好。
我恐惧:干嘛要烫?
老黄鄙视:寄生虫,不烫你还打算往自己脑袋上撒敌敌畏啊。
我羞涩完了又惶恐:这荒山野岭的一路走来从没见过理发店啊,上哪弄?
老黄还能再重复:娇滴滴的阔少爷。
幸好咱也还能再扑,老黄只好交待:路边剃头挑子那么多,没注意过?
我纠结:那不都是给老头刮葫芦瓢的地儿吗,手艺能靠谱?咱好歹也是个青春年少的囫囵人,长再挫起码精气神还在,要是打那种地方坐下站起,得算彻底自暴自弃了吧?
老黄大怒:要健康还是要臭美!再说你小子懂个屁,荒山藏奇景,乡野出异人,正经大师都民间窝着呢。你看老子这头,全是摊儿上弄的,难看?
我心说长成您这模样,头发弄成屌炸天也不可能有人注意得到啊。不敢出口,而且真仔细看吧,还真过得去。于是没再言语,边皱眉头边挠头边跟着老黄寻奇人异士去了。
街头还真有一位,那岁数目测比我和老黄加起来都大,要没自然规律管着,我觉着比我和老黄乘起来都能大出一截去。拿筷子都抄不起花生豆的颤巍手,拿刀抄我头?我哭了。
老黄连推带踹把我撂小马扎上,对老师傅豪情万丈:剃!
老师傅眉开眼笑:中,剃完要不要再取个耳刮个眼?
为什么三岁小孩可以随意尿裤子,成年人不行?我那会使劲想这道理想不通,急得浑身哆嗦,老黄看我实在可怜,总算发了发慈悲:给他剃,剩下的我来。
五分钟之后头被烫完又麻利儿剃好,不痒了。我扭头欣喜着看老黄,老黄一脸藏不住的愧疚,我大惊,一把攒住他手:看在党国份儿上,把真相告诉我吧。
老黄望天望地望左右:这事儿吧,看怎么想,丑成你这德行居然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见老师傅毕竟还是身怀绝技的。
我爆发,抄起马扎来准备连人带摊子一起砸,同时靠近老黄,以免他反应慢不能及时拦住。老黄无比默契双手扯我:别急,别急,你再仔细想想,丑人配帅头,那才更显丑嘛。丑人配丑头,没准儿会有负负得正的奇效喔。
我怒极反笑:行,我就算修成正果了,接下来该您了。说完把他摁到了马扎上。
老黄没反应过来,脸上褶子直接堆了个懵字:干嘛,我头发不长啊。
我猖狂的笑:您不是说剩下的取耳刮眼您来吗,贵人多忘事可以,赖账可不行喔。
老黄反应了过来,是真牛逼,一个鲤鱼打挺接懒驴打滚躺地上人事不省,千呼万唤不起来,毒誓发到姥姥家说开玩笑醒来绝不追究都不行,被吓坏的老师傅硬逼着我背上老黄往医院走,拐过弯彻底脱离险境这老泼皮才睁眼幽幽一声长叹:人老了,心脏不好,可经不住惊吓了哎。
我把他放下,扶腰边喘边哭笑不得,一小老头跟一小屁孩一样跟你舔着脸耍赖,无可奈何这成语是照着他发明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