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月亮躲在云的背后窥视着地面,星星们睁着诡秘的小眼,聒噪了一天的乌鸦仍没消停,时不时在树上“哇哇”的叫一、二声,远处传来一种水鸟“呜呜呜”的声音,像鬼在哭。
天已经黑尽了。
华不忧开了门,他要到小伯伯家去。
一股冷风迎面扑来,他打了一个寒颤。
小伯伯家里亮着灯。
他小心翼翼的走在路上,这里曾经是华家大院的正房,现在已成一片瓦砾场。
一条黑影从他面前一闪而过,他吓了一跳,随即传来了猫的叫声。
他来到小伯伯家门口,轻轻的敲了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借助月光,看清是他的堂弟致贵。
“我和我妈商量,正说要去看你,你先来了。” 致贵说。
“这不合礼数,我回了老家,应该要先来看伯伯的。”
致贵一听,吸了吸鼻子,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华不忧意识到说错话了,马上改口说:
“我来看看小伯伯。”
“是不忧吧?不忧回来了?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快进屋!快进屋!”边说边走过来,拉着不忧的手,借助煤油灯光,上下打量着他。
华不忧也打量着他的小伯伯,她的变化太大了,变得已经认不出来了,她的头发全白了,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双手满是老茧,生活和精神双重压力压弯了她的腰,她的身板不再是直的。他从她的面部表情里读出了喜悦,这种喜悦的表情又在电石火花间消失,变回到了悲伤。她那苍老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
“要是致富还在,就好了。”
她想起了他的大儿子。
“你和致富一个模样,看到你,我就想到了他。”
她抹了一把泪,像是想起了什么,佝偻着腰,移动着她的那双小脚,慌慌张张地走到洋油灯边,吹灭了灯。
屋子里一片漆黑。
致贵摸黑找来一个凳子,让华不忧坐下。
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他看到了一个坐在独凳上的佝偻着身子的人,他猜想应该是他的小伯,他看到了三个站着的身形,猜测高的那个应该是致贵,矮的两个应该是致贵媳妇和致富媳妇。大家都不说话,屋子里安静的掉一颗针也能听到,屋外面又传来“呜呜呜”的声音。
“妈妈,妈妈,黑,黑,我怕。”黑暗中传来一个童稚的声音,他猜想说话的应该是致富的儿子,或是致富的遗腹子——致富至今生死不明。
“罗高不怕,有妈妈在!”站在最左边的黑影说了话,她应该是小孩的妈妈——致富的媳妇刘大脚——一个勤劳、节俭而又苦命的女人。
见大家都站着,不忧说:“坐、坐、大家都坐。”
大家没动。
“嗐!”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坐,坐,坐哪里?坐地下?家里只有这两个独凳。”是小伯的声音。
“家里的东西都被分了,这两个凳子还是根生乘天黑,偷偷送过来的。”致富媳妇刘大脚的声音。
“胡老爹把他家分到的椅子也送来了,我们怎敢收?第二天又给他送回去了。” 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应该是致贵的媳妇。
“就是放在神堂两边的那两张太师椅,花梨木的,你爷爷那会置的。” 小伯对不忧说。
华不忧听说了大伯家的事,他是从三叔的信里知道的,土改时大伯一家打成了地主,地被分了,房子被分了,农具被分了,家具被分了,粮食被分了,牲畜被分了,还问他钱藏在哪里,他不说,就把他吊起来打,他还是不说,土改队的就把他一家人都吊了起来,用鞭子抽打他们,用烧红的烙铁烙他们的脚,小伯心疼儿子媳妇受罪,就说了。本来这事算过去了,但大伯还不甘心,私下里记了账,把谁分了他什么都记了下来,后来不知怎么被抄了出来,这事被反映到了区上,区长带人又把大伯吊起来打,这次他没熬过,被打死了。
区长说这是记变天账,是妄想变天,是妄想反攻倒算,那还得了,又要去捆致富,罗老爹的孙子根生平时与致富好,跑出去找到致富,要他赶快跑。
区上的人找不到致富,只好找他媳妇刘大脚交人,把刘大脚吊了起来,说夏致富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放她下来,说完,带着区上的人回了区上,让罗根生的媳妇看管她。
区上的人一走,根生媳妇马上拿来一个凳子,放在刘大脚的脚下。刘大脚说想喝水,根生媳妇说我马上给你去舀。刘大脚解开绳子、跳下凳子,跑到拔萃河边,跳到了河里,等罗根生赶到将她救起时,已经晚了,没了呼吸,只好挖了一个坑,将她埋了。罗根生转身“笃笃笃”赶到区上,对区长说:“夏致富的媳妇死了。”
“死了就死了呗。”区长正在吃饭,他高撸着袖子,敞开着胸脯,一只脚踏在条凳上,筷子上夹着一块肥肉。他把肥肉送到嘴里,嚼了起来,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他吃的很香。
两天以后,村里一位姓高的老伯经过刘大脚的新坟,听到里面有声音,马上找人把坟扒开,一看,刘大脚还有气,“哇哇哇”的吐了几口黑水,活过来了。
罗根生马上“笃笃笃”赶到区上,对区长说:“夏致富的媳妇又活过来了。”
“活了就活了呗。”区长正在喝酒,他将酒杯送到嘴边,头一仰,眼一闭,又干了一杯。
刘大脚活过来第六个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夏罗高,她要让儿子知道,是罗叔叔从水里、高老爹从坟墓里救了他的妈妈,这才有了他,她要让儿子记他们一辈子的大恩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