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小奴今年一十七，乔装打扮去看戏，带着小生意。”大队长罗水平哼着小调，走在去往罗支书家里的路上。
罗卫国刚吃完晌午饭，坐在门口的石磙上抽烟。罗水平一见就笑了：刚过完元宵节，寒气还很重，你一屁股坐在石磙上面，就不怕凉肚子？
罗卫国说，中午我喝了点酒，身子有些发热。
罗水平说，你是一般不喝酒的，是什么事让你高兴了？
罗卫国说，你是明知故问，走，进屋说。
罗水平说，不进屋了，一会我们要到六队罗根生家里开会，是根生通知我的。夏伯卿的大儿媳刘大脚上吊死了，她娘家人要来闹事，要大队干部去调解调解。
罗卫国说，这事我知道。让夏书记去调解吧，他是公社书记。
罗水平调侃道，搞不好夏书记家里也要去调解，昨晚他老婆跳河自杀，被救了上来。
罗卫国说，这事我知道，是根生救的。
华不忧怒气冲冲地冲出人群，向他三叔家方向跑去，跑了不到二十米远，被华家一个后生一把抱住，脱不开身，正好四叔走了过来。他对华不忧双手合十，说道：忍之为德，无令嗔恨，若纵恚心，即开障门，被辱不嗔，是为慧根，忍者无怨，必为人尊。阿弥陀佛。说完转身往河边走去。
华喜卿也赶到了，他对华不忧说，你嫂子人都没了，你就受了一点委屈，有什么想不开的？不要给我再添乱了。说完，给那后生使了个眼色，后生拉着华不忧，跟在了四叔的后面。
华不忧的反常举动把娘家人吓了一跳，他们都以为华不忧冲出去，是去拿刀和棍子一类的武器——他要和他们拼命。这更让娘家人觉得冤枉了华老师，后悔在没有搞清楚的情况下打错了人，他们开始有些不安。他们听大脚的妹妹说过，大脚喜欢华老师，一直在等华老师的一句话，华老师却迟迟不说这句话，他们怨恨华老师。报丧的人说大脚寻了短见，他们很自然想到了华老师，再加上早晨华老师慌慌张张跑到刘家场，问大脚回娘家没，显得很着急，因此他们认定，这件事与华老师脱不了干系。
晌午已过，华喜卿对娘家人说，先去吃点东西吧，吃完了我们都到罗队长家里去，在那里开个会，我把我侄媳妇的情况给你们作一个交待，大队、小队的干部都要参加，让他们也见个证。又说，出了这样一个事，我们都要讲道理。娘家人听了，感觉是在委婉的批评他们不讲道理。
华喜卿叫来两个华家的媳妇，要她们领着一众人等，往华不忧的家里走去，那里已经摆好了两桌酒席。
乘娘家人吃饭的空档，华喜卿来到了夏亲苏家里。夏亲苏耷拉着脑袋，正在接受罗老爹的数落。见华喜卿进来，夏亲苏冲华喜卿点了点头，华喜卿没理他，径直走进了卧室，经过他面前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华喜卿的老婆正在安慰夏亲苏的老伴。见喜卿进来，夏亲苏的老伴又哭了起来。她说她现在很后悔，不该管夏书记的闲事，事情搞成这样，都怪她，是她犯了糊涂，疑神疑鬼的。华喜卿一听，知道他教老伴说的话起了作用，于是说道，你能这样想就好，但也不要过于自责。夏书记自己也有问题，我是他兄弟，我自会说他的，说完，转身回到堂屋。
罗老爹还在数落夏亲苏：我今年都七十八了，本来不想管你的事，不管又对不起我死去的兄弟，所以我还得要管，我今天骂你，是替你死去的老子在骂你。我十二岁就和你老子在一起，我们俩比亲兄弟还亲，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的子孙不对，我必须得管，不管你当了多大的官。
华喜卿说，老爹，出了这样一个大事，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只好请您出山了，除了您，没有人能摆平这个事，真是麻烦您了。现在时间快到了，我们要过去了。
华喜卿、罗老爹和夏亲苏三人到达罗根生的家里时，堂屋里已经坐满了人。左边坐的是娘家来的人，右边坐的是刘大脚的婆婆、叔子、妯娌等。大队和小队的干部坐在上位。
在沔城地区的农村，左和右是有尊有卑的，喜庆活动以左为尊，凶丧吊唁以右为尊，解放后这种尊卑次序发生了变化，基本上以左为尊了，但也不尽其然，有些偏远的乡下还是沿袭原来的习俗。这可给罗根生出了一个难题：娘家来的人是坐在左边，还是坐在右边呢？他请教了常做知宾先生的华喜卿，华喜卿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在屋里屋外都摆些凳子，我们的人先不进屋，都坐在屋外，让娘家的人先进屋，等他们坐好后，我们的人再进去，这样怎么也不失礼。
华喜卿搀扶着罗老爹坐到了上位的正中，夏亲苏坐在上位的最右边。华喜卿找了一个独凳，坐到了右角上，他的左边是夏亲苏，右边是刘大脚的婆婆。他是今天的主角。
罗根生正准备宣布开会，支部书记罗卫国先讲话了，他的膝盖上搁了一本红皮的毛主席语录。他说：
“现在我宣布开会。在开会之前，让我们先学习几段毛主席语录。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可能有这样一些共产党人，他们是不曾被拿枪的敌人征服过的，他们在这些敌人面前不愧英雄的称号；但是经不起人们用糖衣裹着的炮弹的攻击，他们在糖弹面前要打败仗。我们必须预防这种情况。”
罗卫国讲话时，罗水平也拿出了一本毛主席语录，翻到了某页。民兵杨排长和妇女主任端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舅伯一听，脸上露出了不悦：什么糖衣裹着的炮弹？难道我妹妹成了糖衣炮弹？
罗卫国还在学习毛主席语录：“毛主席又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舅伯皱起了眉头，谁是反动的东西？谁是灰尘？难道我妹妹是反动的东西，是灰尘？他觉得罗支书话里有话。“难道妹妹做了丑事？”他有了这样一种预感。
罗卫国还在读语录：“毛主席还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舅伯心理开始发慌了，他想，妹妹家成分不好，是地主，现在提到了阶级斗争，看来这个事情并不简单，已经上升到了政治的高度。难道妹妹真的做了丑事？他的这种预感更强了。他在来的路上，脑子里就闪现过这种想法。
罗水平把目光投向了夏亲苏。夏亲苏端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罗根生有些不悦，今天主持会议的是他，他还没宣布开会，罗卫国就开讲了，根本没把他罗根生放在眼里。
罗卫国没有再念毛主席语录了，罗根生轻咳一声，准备讲话，他本来打算言归正传，直接谈刘大脚上吊的事，罗卫国对他的无视让他的倔脾气上来了，
他环视了一圈会场，说道：好，好，人都到齐了，我宣布，现在开始开会。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刚才罗支书不是宣布会议开始了吗？怎么又宣布一次？杨排长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罗卫国和罗水平面露尴尬，舅伯更是坠入到了五里雾中。
待会场安静，罗根生说，请六队记工员、党小组成员华喜卿汇报一下刘大脚的事情。
罗根生的这一举动又让舅伯疑惑不已——开会之前首先应该介绍参会的人，特别是要介绍参会的领导。他感到今天这个会有些诡异。
华喜卿开始讲话了，他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就在今天早上，我们六队的社员刘大脚上吊自杀了，六队队长、党小组长罗根生同志马上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专门调查刘大脚上吊一事。
罗卫国说，你们成立调查小组，怎么没有知会大队党支部？
杨排长说，根生同我讲过，要我转告你。这不现在才碰见你吗？
罗卫国说，调查小组里至少应该有大队党支部的支部委员参加，有吗？
华会计说，有啊，我和杨排长都是调查小组的成员。
罗卫国不说了，华喜卿继续说，刘大脚的死，完全是一个误会。夏书记的老伴不久前赶街，买了一些毛线，她打算给夏书记织一件毛衣。夏书记提出了毛衣的样式，夏书记的老伴说她不会织这种样式，侄媳妇刘大脚会，她让夏书记去找刘大脚。夏书记说，还是你去找她吧，他老伴说，她要带孙子，没时间。昨天晚上，夏书记有空，拿了毛线来到刘大脚的住处，打算把毛线交给刘大脚，不想他老伴跟了过来，当场与夏书记扭打起来，夏书记一急，打了老伴一巴掌，老伴怄了气，就去跳河，被根生救了起来。刘大脚觉得这件事解释不清楚，以后也不好做人，跑到河边的杉树林里寻了短见。
华喜卿讲完，半天没人说话，罗卫国说，那毛线是夏书记的老伴买的，谁可以证明？你们到供销店调查了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罗老爹咳了一声，正在讲话的罗卫国不吱声了。
罗老爹说，这件事就是一个误会，祸因起自叔卿的老婆疑神疑鬼。叔卿的老婆有问题，叔卿更有问题，你平时是怎么管教你老婆的？老婆都管不好，怎么能管好一个公社？我孙媳妇大脚是一个很正派的孩子，就是度量有点小，这么点事就想不开，她死的不值。她没做任何出格的事，她是清白的。她走了，留下了一个十三岁的的孩子，以后还要生活，还要娶妻生子。这些都应该由叔卿来管。
不待罗老爹说完，罗水平说话了，他说现在谈赔赏是不是有点早？
罗老爹非常生气，大声呵斥道：混帐，老子还没讲完，你插什么嘴？罗家怎么出了你这样一个没家教的东西？你爷爷要是还在，也不敢在我面前放肆。
罗水平再也不敢吱声了。在拔萃河罗家，罗老爹的辈分最高，年龄也最大，为人也正直，又是贫农成分，威望远远超过了他们党支部的人。
罗老爹说道，喜卿，你宣布结果吧。
华喜卿说道，夏亲苏每个月支付夏罗高十二元生活费，直到他成家立业为止，夏罗高长大了结婚，由夏亲苏操办。华喜卿问娘家的人有没有意见。
舅伯看出了一些端倪，知道有人想借此搞事，华家、夏家的人急于息事宁人，他想，妹妹说不准也有问题，细究起来对妹妹的名声不好，如果把这事上升到阶级斗争，就更复杂了，妹妹家是地主，如果说她腐蚀、拉拢、勾引公社干部，那她就……，他不敢多想，华家提出的调解方案也还公正，于是他忙说没有意见。
单眼皮还想说什么，被舅伯制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