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罗根生接替罗卫国担任拔萃河大队支部书记后,罗卫国调到了公社,担任公社办公室主任。这是公社党委书记夏亲苏的主意——他要把罗卫国放在自己身边,时时看着他,防止他捣蛋。
罗卫国的祖父罗坐堂在拔萃河曾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他的父亲,即罗卫国的曾祖父是一个郎中,在郛场开了一个诊所,罗坐堂从十三岁起就跟父亲学医,三十岁开始坐堂,其医术比他父亲要强,他父亲医了十多年医不好的病,他只用三个疗程就医好了。他妙手仁心,乐善好施,对贫苦病患分文不取,十分受人尊敬。
一天傍晚,伙计正在上门板,突然来了两个短打扮的人,火急火燎的,说是东家少奶奶难产,求罗坐堂马上出诊。罗坐堂二话没说,提起药箱就走。
他们来到襄河码头,早有一艘蓬船等在那里,蓬船划到了襄河对岸,他们上了岸,走下河堤,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路边,短衣人请他上车。罗坐堂马上明白了,是东洋人请他去看病。
半个月后,十几个“一二八”的士兵包围了罗坐堂的诊所,抓走了罗坐堂,将他押解到襄河的河滩上,给他一把锹,要他自己挖一个坑,罗坐堂知道,他们是要活埋他,“一二八”经常这样干。他吓得尿了裤子,双膝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求他们饶了他,他们铁青着脸,都不吱声,他爬了过去,抱着小头目的腿,哭着说:“兵爷,饶我一条老命吧!”。“兵爷”冷若冰霜,看都不看他。他站起身来就跑,士兵们开了枪,他被打成了筛子。
罗坐堂在郛场的诊所被“一二八”没收了。罗卫国的奶奶带着一大家人哭哭啼啼地回到了拔萃河。他们在拔萃河还有六、七亩薄田,一幢一出一进的祖屋。那一年,罗卫国七岁。
他们搬回拔萃河的第三天晚上,家里又来了两个短衣人,见了奶奶连鞠三个躬,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走的时候留下了一个麻袋,奶奶打开一看,全是光洋,数了一下,有一百多块。罗卫国的大伯和叔叔都很兴奋,说这下好了,有钱了,他们正为一大家人的生计发愁:大伯家四个小孩,叔叔家两个小孩,罗卫国的爸爸是老二,也有三个小孩,一大家十六口人要吃饭,没钱怎么行?奶奶说,这钱不能要,大伯问为什么,奶奶说,你怎么知道送钱的两个人是谁?大伯说,那还用说,肯定是老东。奶奶说,万一是“一二八”的人,怎么办?他们经常这样干,你收了,他们好来讹诈你。大伯一听,没再说话。
第二天,奶奶和大伯来到拔萃河治保所,将一麻袋光洋上交给了“一二八”。
几天后,三兄弟分了家,每家分了两亩多地,到土改时,罗卫国的父亲只有一亩半地了,划成份时划成了下中农,由于他爷爷罗坐堂是国民党枪杀的,政府说他是革命烈士,他们家和伯伯、叔叔家成了烈属,每到春节,公社人武部敲锣打鼓的给他们三家送对联,红底烫金的字,横批是“光荣人家”。
给他爷爷评革命烈士时,也曾有人反对,说罗坐堂是给日本人看病,被国民党发现后杀害的,不能评为烈士。军管会的领导说:“国民党和日本人是穿一条裤子的,国民党怎么会杀给日本人看病的医生?这明显是胡说八道,是敌特造谣,要好好查一下是谁在造谣。毛主席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国民党杀他,说明他是我们的同志。他应该是给新四军看病,才被国民党杀害的。”自此以后,没人再说罗坐堂给日本人看病了。罗坐堂是一个大善人,他的被杀本来就让乡民们愤愤不平,评为烈士,他们没有意见。他给无数人看过病,说不定真的给新四军看过病。
罗卫国的大伯成了一个大忙人,他经常被附近的学校请去,给学生们讲述他父亲罗坐堂的“革命故事”,他说他父亲经常带着他,冒着生命危险去给新四军伤员治病疗伤。他被国民党发动派抓住后如何的大义凛然、如何的视死如归,临刑时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一九五三年,罗卫国十八岁,他当上了兵。他本来叫罗荫祖,是他爷爷给他取的名字,他嫌这个名字不好,改成了罗卫国。他本来想到朝鲜战场上去,那时候仗已经打完,没去成,三年后他复了员,心有不甘地回了家乡。他在部队入了党,一回来就当上了拔萃河的支部书记。
他调到公社、担任公社办公室主任后,一直很不开心,公社书记夏亲苏总是给他小鞋穿。他今天又被夏书记批了一通。公社党委在检查黄潭大队除四害时,发现黄潭大队的天空中还是有很多麻雀在飞,这说明黄潭大队除四害不彻底。罗卫国是公社除四害小组的组长,他要为这件事负责。夏书记批评他后,他把气全部撒在了黄潭大队的支书身上。黄潭大队的支书觉得自己很冤枉,他拍着胸脯说,我们黄潭大队在消灭麻雀方面做了很多工作,捣毁了麻雀窝一百一十多个,打死麻雀两百三十多只,掏获麻雀蛋九十多枚,黄潭大队的麻雀已经全部消灭干净。罗卫国说那一天在空中飞的麻雀是哪里来的?黄潭大队的支书说是从其他大队飞来的,比如拔萃河大队。
罗卫国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他罗卫国曾经是拔萃河大队的支书,他这样说话,明显是在说他罗卫国以前就没把工作做好,导致现在的班子自由散漫。他更加生气,劈头盖脸的又把黄潭大队的支书骂了一通。
黄潭大队的支书一急,说道:“真的是拔萃河大队飞过来的,拔萃河大队根本没有打麻雀,我们打麻雀时,罗根生还笑话我们,说麻雀那么小,吃得了多少粮食?它们主要吃虫子,没了麻雀,有了虫害,怎么办。” 
罗卫国一听,来了精神,他没再骂了,问黄潭大队的支书:“罗根生是这么说的吗?”
“是这么说的。”
罗卫国一直对罗根生耿耿于怀,一直想找一个事治一治他,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终于找到了机会。
他对黄潭大队的支书说,你先回去吧。又叫来办公室的小王,让他通知民兵营长,选派二十个基干民兵,带上弹弓、铁铳、竹篙和渔网,在公社篮球场集合。
 
华季卿已满五十岁了,依然一个人住在河边的草屋里。侄儿华不忧陪他住了几年,结婚后搬回了村里。生产队照顾华季卿,在他的草屋旁边搭了一个猪圈,让他给生产队养猪,规定每年只养四头猪,过年时偷偷杀了分肉。六队有三十几户人家,两百多号人,过年时每人可以分到四、五斤肉。队长开会时反复叮嘱大家,要大家口风紧点,千万不能将这事说出去。他说,按照政策,养的猪必须卖给国家,偷偷杀了分肉,违反国家对牲猪的统购统销政策,是违法犯罪。如果有人问,要说养的猪卖给了公社牲猪站。
华季卿每天做完早课后就去打猪草,猪草是青饲料,猪爱吃,晚上太阳落土后又出去一次。猪场的边上有一个半亩大的水坑,他在里面种了水葫芦,水葫芦长的快,掐了一波后,不到两天又长了出来,是猪喜欢的青饲料。到了冬天,青饲料少了,华季卿就挖一个冰窖,将生产队的红薯藤、红薯叶窖藏起来,作为冬天的青饲料。生产队扬谷时淘汰下来的秕谷也送到了养猪场,他用石磨将它们磨成粗糠。粗糠和青饲料混在一起,猪特爱吃。
这一天是阴天,天不热,华季卿看了看天上的云,心里在想,这雨一时半会也下不下来,我何不趁现在凉爽,再去打一趟猪草? 想毕,他背了背篓,顺手操起一把镰刀,出了门,到了长坟茔,这里分布了大大小小上百个坟墓,很少有人到这里来,更没有人到这里打猪草,华季卿知道这里猪草多,鹅儿肠、洋蒿子、猪鼻孔,野苋菜,这里都有,都是猪爱吃的野菜。坟茔四周长了半人高的野草,猪草都隐藏在野草之中,拨开野草就是一颗猪草。
他正干得尽兴,耳朵里突然听到了“啾啾”的声音,寻声是在杂草丛中。他拨开杂草,看到了一只受伤的麻雀,两只惊恐的小眼睛盯着他看,他试图捉住它,它想逃跑,却又动弹不得,他捉住了它,将它放在背篓里面。不一会,他又发现了一只受伤的麻雀。他准备收工回去,他要给它们疗伤。它们也是一个生命,他是修佛的人,慈悲为怀。
他快步回到了草屋,找来一个箩筐,将两只受伤的麻雀放进箩筐,抓了一小把细米,放在箩筐底部,又找来一把筛米的筛子,盖在箩筐上面。
他拿起铁锹、钉耙,他要到猪圈收拾粪便。
他刚要走出门,两只惊慌失措的麻雀从外面飞进了他的草房,门外田埂上是四个如狼似虎的年轻男人,一个人拿着长长的竹篙,一个人拿着渔网,一个人手上握着一把弹弓,一个人手上拿着一杆铁铳。
他慌忙退了回去,把木门关上、锁好,出了门。
四个男人到了他的屋前。
“老头,把门打开!”
“开门干什么?”
“有两只麻雀飞进了你的屋里。”
“你们捉麻雀干什么?”
“麻雀是四害,你难道不知道?”
“少废话,快开门!”
华季卿走了过来,正准备开门,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手上拿着弹弓的家伙飞起一脚,将门踢开了,四个凶神恶煞走进了草屋,三、四分钟后,凶神恶煞们走了出来,将一尊木头菩萨、四本经书和一个香炉丢到了地上,拿弹弓的家伙的手上是两只已被捏死的麻雀,他的胸前斜挎着一个黑色的布口袋,他将已死的麻雀装进了布袋。布口袋鼓鼓的,看来他收获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