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俗文化(Kitsch),这个词最初是德国人发明的。它对通俗的,商业的大众文化作了绝妙地而生动的概括。按照美国艺术理论家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的话来说,它是为“那些对真正文化的价值麻木不仁却又渴望得到某种文化消遣的人设计的”。它是利用粗陋和拙劣的材料机械地仿制出来,迎合大众趣味,提供虚假生活感受的消费文化。今天的中国,人们痴迷于杂志封面上的俊男靓女,这已不是什么令人大惊小怪的风景了。媚俗文化,早就搅晕了人们的审美视线。而中国油画,在媚俗的诱惑前,招架不住了。在艺术品假面舞会的狂欢中,一个漂亮的旋转之后,面具的政治符号被商品符号所取代,政治狂欢摇身变为商业狂欢,狂欢又继续了。

这就是中国油画的耻辱。其耻辱并不在於它整体水平不尽如人意,而在於面对权力的淫威和金钱的诱惑它所展示的媚态和懦弱。1949年以降,中国油画的主题,前三十年是政治谄媚;后三十年是商业媚俗。油画艺术在当代中国只有两个标签:“官方的艺术”和“商品的艺术”,就是没有属於油画自己的艺术。正是媚权和媚钱两次大潮彻底毁了先贤们创立的基业,使中国油画在光怪陆离中如江河日下一蹶不振。

发端于九十年代的商业大潮改变了中国油画取悦的对象。进入后极权主义时期,权力资本化成为极权机器回光返照的润滑剂,买官卖官,权力商品化早已成为官场潜的规则,那么作为权力附庸的中国油画跟随权力进入市场也就不足为奇。中国油画从政治崇拜转向金钱崇拜,从权力谄媚转向商业媚俗,从取悦党棍转向取悦新富。面对人欲横流,道德沦丧,价值混乱,社会浮躁的中国,油画取悦的对象变了,但媚态未变,油画又一次心甘情愿地降格而作,既降画格又降人格。中国油画家的精神世界在拜金主义熏陶下再次回归贫瘠。

人们很快就发现了油画的增值速率匪夷所思,便一窝蜂涌向油画拍卖市场,尤其是那些赚了钱其实并不懂画的新富。正是由於那些并不懂画的新富在拍卖市场的炒作,使中国油画拍卖出现了畸形的拍卖效应。一些劣质的油画也因此获得了匪夷所思的拍卖收益。不要看某些人的画在拍卖市场叫价颇高,在中国尚不成熟的油画拍卖市场中,商业价值并不见得就等於其艺术价值。更何况那些在拍卖市场一掷千金的暴发户,并非在为油画标价而实在是为他们自己的身价标价。

为了迎合暴发户们附庸风雅的的需要,中国的油画家们开始拍卖自己的艺术良心,趋之若鹜地向拍卖市场投放粗制滥造的劣质作品,而伪作和赝品更是纷踏而至。制作油画的作坊和工场也应运而生,批量生产和伪冒名人作品。陈丹青披露2007年市面上他的伪作有四幅,到了2008年就有了六副,都是仿照他的成名题材,比如西藏采风和人体习作。伪作有市场,有利可图,何乐不为?加之“如今的买家、藏家,眼光和上几代没法子比”陈丹青无可奈何地说“假得太差、太糙、太欺负人”。在1993年上海朵云轩与香港永成拍卖公司联合主办的拍卖会上,吴冠中在拍卖目录中发现署有自己名字的两幅画《乡土风情》和《炮打司令部》都是假画。他要求上海朵云轩撤下假画,结果对方不仅没有撤画,反而拍卖出当时52.8万元港币的高价。那是早期。后来又有署名吴冠中的假画《桃花》2006年在北京嘉宝拍卖公司的拍卖会中以330万元的价格成交。另一幅署名吴冠中的假画《池塘》2005年在北京翰海拍卖公司拍得230万元,后由吴冠中本人鉴定为赝品,并在该画上写下“此画非我所作,系伪作”。购得伪作的苏敏罗女士将翰海拍卖公司和供画人北京索卡画廊总监肖富元一并告上法庭,结果败诉,得到的回答竟然是“拍卖不保真,是行业惯例”,无耻至极。吴冠中气愤地说:‘假画像耗子一样多起来,而且耗子过街都没有人喊打了”。拍卖伪作有一整套操作策略,网民为重庆艺术品拍卖市场作的总结是:“重庆艺术品拍卖中存在的三大花招:花招一:收购赝品标出天价牟利;花招二:勾结画廊请“枪手”造假艺术品;花招三:联手画家炒作虚高价位”这样的拍卖已是一种病态。商业大潮建立起一个奇特的场域,在这个场域中,鱼目混珠,劣胜优汰,伪盛真衰,这是中国特色的奇异景象。以市场的名义建立起来的假画市场机制是一个伪市场,它是中国特色的经济改革催生出来的艺术畸形儿。


赝品,江南水乡,系复制吴冠中之原作


伪作,池塘,假冒吴冠中之名,拍卖230万 成交。由吴冠中亲自鉴定并在画上写下“伪作”二字

一旦油画艺术依附权力和金钱,审美被政治化和拜金化,这样的作品就没有艺术价值可言了,这几乎是常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个常识在中国的国情下却不是常规。审美被政治化后,油画就有了政治身份和功利地位,极权制度赋予政治身份和功利地位以巨大的商业价值。比如毫无艺术价值的《毛主席去安源》于1995年在嘉德拍卖会上以605万成交。比如2009年开始炒作的红色经典:靳尚谊的《毛主席在炼钢厂》于嘉德秋拍以2021万天价成交。2012年,沈尧伊,一个红色革命主旋律画家,他的《革命理想高于天》于嘉德春拍以4025万天价成交。这类买卖被人们称之为“天价骗局”,背后有国家资本支撑。审美被商业化后,油画就有了被市场炒作的可能和投机的空间,正如前文所说,一张伪作,即便知道是伪作,依然可以炒出天价,这是一个怎样的畸形社会!而雕塑出这种社会畸形的中国极权文化,真是妙不可言。在这场旷世奇观中,它不仅能把本无艺术才气的画匠们变成艺术富豪,同时还能把社会上的混混和瘪三变成社会名流和达官新贵。在那些眼花缭乱的头衔的诱惑下,贫贱不能移的艺术家还能剩有几位呢?


沈尧伊:革命理想高于天,2012年于嘉德春拍以4025万天价成交

但凡先有人格的堕落,才有画格的低下;先有人品的媚俗,才有画品的不堪。在所谓第三、第四代油画家中,能在官场和商场通吃,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不乏其人。极权制度下,艺术家的人格被阉割,良心被贱卖,审美情趣丧失殆尽,个性棱角全无,所有的画,不论是主题还是风格,几乎都象是一个模子浇铸出来的、批量生产的螺帽和螺钉。印象派大师雷诺阿(Renoir)曾问过一个问题:“为什么没有一座政府门前的塑像如希腊的雅典娜神一般美丽?”因为雅典娜神身上充满著政治铜像所没有的人性美。只有人性美才是永恒的。如果人性被批判,艺术的美学生命被窒息,艺术家的独立人格被捆绑,哪里还会有真正的艺术品问世呢?

一向对谄媚嗤之以鼻自命清高的知识精英,在权势和金钱面前为谄媚找回了“尊严”;一向以忧患意识自居的文化人,他们不再羞羞答答扭扭捏捏,而是堂堂正正地把谄媚当作一种文化策略来推销。在油画界不乏类似文人余秋雨、影人张艺谋和剧作家二月河之流的谄媚人物和艺术市侩,他们撕去洁身自好的面纱,加入谎言编织的行列;难免其俗他们,作品早就没有了创造力,没有了美感,没有了真情,只剩下了无耻、帮闲和同流合污。有人甚至批量地廉价生产作品,比如画国画的范增,流水线作坊,人格画格皆失。只有吴冠中,当别人在粗制滥造,他却在撕自己的画,他说:“毁掉所有不满意的作品,不让谬种流传”,这一行为透着崇高。他的画越是在拍卖市场价格不菲,他撕起画来就越是潇洒。这分明有两重意义:对艺术的审慎和对金钱的藐视,也只有他才有这等心气和气派。这莫不是他别出心裁独家首创的行为艺术吧?!

 

(未完待续,下一篇《浩劫之下的两种命运》)

作者简介:

陶业是80年代最早一批留美学生,资深高级工程师,在美从事高科技工作。六四后陶业建立《天安门母亲》网站,全力投入对“六四”受难者家属的人道救援活动。曾被中共政府拒绝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