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沽河
16 穆半仙
一日,彩霞正因煩悶在自己房裡暗自垂淚,金寶從大沽河了打魚回來,他裸著黑亮的上身,一條褲腿高高卷起,另一條褲腿則沾滿了泥水,光頭圓臉曬得又黑又紅,手裡提著用柳條穿著嘴巴的兩條紅尾巴鯉魚,一進院子就大喊大叫:
姐,餓死我了!
把魚往木盆裡一扔,跑到廚房裡找到一塊冷玉米麵餅子就啃起來。
別吃冷飯!
彩霞劈手奪下金寶手裡的餅子,掀開鍋蓋,從鍋裡拿出一大碗還有餘溫的臥了雞蛋的手擀面。
金寶捧著麵條狼吞虎嚥,半大小子頂頭豬,一會兒工夫一碗雞蛋面就見了底,拍拍肚子,好像還沒吃飽,眼睛在飯櫃上東張西望。這時金寶母親玉嫚從裡間出來,手裡端著點心盒子,放在金寶眼前,金寶又胡亂塞了幾塊油炸糕,這才抹抹嘴巴,喝了一碗涼白開。
彩霞看著雖然是個半大小子,飯量卻趕得上一個成年人的弟弟,心裡突然一動,有了主意。
彩霞問:金寶,咱爹讓你跟著娘和我去沙梁住,你去不去?
金寶一番白眼:不去!
彩霞道:你在莊幹,誰給你做飯?你這麼能吃,像頭小牛犢似的。
金寶摸摸肚子:娘做飯呀。
彩霞道:娘要跟我去沙梁住。
金寶搖著母親的手:娘,你要去沙梁?你不要金寶了?
金寶媽玉嫚是個軟性子的人,長歎一口氣坐在正堂一張太師椅上。道:我不願意去,這個院子我住了一輩子,習慣了。可是你爹臨走前留下了話,讓我跟你姐去沙梁,我一輩子都由你爹做主。
金寶噘著嘴道:我不管,反正我不去!沙梁那麼大個村子,連個跟我玩的人都沒有。我要在家裡住,抓魚,逮鳥。姐,我逮了兩條大鯉魚,晚上做紅燒魚吃。
說著跑到院子裡,把木盆端進來。兩條一尺多長的紅尾鯉魚在清澈的水裡遊動。
金寶真能幹,住幾年一定跟咱爹一樣,撒網打魚種莊家,頂起這個家來。
彩霞接過金寶的話頭,繼續說:娘,我尋思著,俺爹的話當然不能不聽,不過金寶現在還小,您也還康健,暫時先住在這莊園裡。等您老了,我再接您過去養老,您看可好?
玉嫚心想,我又不住你家,你爹給我安排了宅子,你還怕我賴著你不成?話到了嘴邊,擔心彩霞誤會,又咽了下去。道:你爹的話,我一輩子都不敢悖個味兒,這件事是個大事,你去河東把你舅舅找來,再把你三大爺叫來,一起商量吧。
大沽河兩岸的鄉俗,父親去世,家裡的大事娘舅可以做主一半兒。彩霞只好叫來麻三,套上馬車去了河東女兒村。金寶也跳上馬車,跟姐姐同行。
從莊幹到河東女兒村有旱路和水路兩條路。水路是從莊幹村東下河,乘船逆流而上,大概三里路的樣子,下船登岸,河堤東側就是女兒村。走旱路則要從那個雞鳴三縣的地標處過橋,自南岸走官道,經龍灣頭轉向北,走岔河口,沿著與河堤平行的官道往北走上四五里的樣子,就是女兒村。算上去旱路要比水路多一倍的路程。一般莊戶人往來趕集,都是直接渡河到對岸,沿著河堤步行幾里路。彩霞和金寶去請舅舅,辦的又是家族的大事,為了以示莊重,棄船而乘車。
金寶的舅舅穆憲章,綽號穆半仙,原本是個私塾先生,據說在藍村一個大戶人家教書的時候,跟雇主家的三姨太有了私情,被打折了一條腿,從此斷了教書的生業,轉而做起擺攤算卦的營生。
彩霞對這位識字斷文能算命的舅舅不熟悉,老爹發葬的時候倒也見過一面。她對繼母讓自己請穆半仙心裡直犯嘀咕。畢竟這位舅舅大人只不過是金寶的舅舅,德元哥哥和自己都跟他沒有血緣關係,他的話能有幾分權威?這麼大的一件事,這麼大的一份家業,讓一個外人來決斷,會出現什麼後果?更何況這人還是一個半仙!人們對自己未知的事情總會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彩霞不敢想下去了。她甚至生出了隱隱的後悔。
車子過了橋,沿著官道往東走,金寶躺在馬車上,後腦勺枕著雙臂,翹著二郎腿,隨著車行一晃一晃,像個小大人。
金寶問彩霞:姐,咱們找舅舅幹嘛?
彩霞沒好氣道:我咋知道?你娘讓咱去找嘛!
趕車的麻三聽出彩霞有些煩悶,插了句嘴:大小姐,容老麻子說句不中聽的,您就不該去請穆半仙。
彩霞問:為啥?
麻三甩了一下鞭子:沒聽說一句話嗎?穆半仙,穆半仙,見了財,說破天。夫人把穆半仙請來,李家莊園遲早就不會姓李了。
彩霞一下子立起身來,道:三叔,您在莊園裡跟我爹好幾十年了,我爹最信任您。您給拿個主意,該咋辦?
麻三道:依我看,要請就都請,要不請都別請。
彩霞:都請?請誰?
麻三:老綦家進士門第,難道比不上一個算卦的?
彩霞一聽,垂下頭來,歎了口氣,道:麻叔,我孩子的爹,您也該聽說過,好賭爛抽,綦家的家業都讓他敗光了,爹給俺娘和金寶留的這點私房,我敢讓他知道?
麻三一聽這話,說:彩霞呀,你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可惜你繼母有眼不識金鑲玉啊。算了,我一個長工,操這個心幹嘛。
彩霞:麻叔,您別多心。
麻三揮著鞭子:我知道,丫頭,你是一心為了李家好。
麻三過了半晌,又道:我尋思著,你不能光為夫人著想,老爺活著的時候,替她想得很周全。該多為金寶想想,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金寶聽到他們談到自己的名字,瞪著黑葡萄似的眼睛問:替我想?想什麼?
彩霞摸了摸金寶的頭,把他摟在懷裡。
麻三又道:你要是實在沒個商量的人,就去沙梁,找老陶。他是你父親的老朋友,本分可靠。
對呀,我爹能把酒館和宅子交給陶叔照料,一定有他的道理。彩霞心裡想著,說:好,麻叔,咱就去沙梁找陶叔叔!
得嘞!
麻三將韁繩一勒,調轉馬頭,一聲嘶鳴,打個響鼻,車重新過了沙梁橋, 閃過雞鳴三縣的石碑,一路向北,在暮靄沉沉中駛進大沽河畔最繁華的集鎮——沙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