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些终要一死的中国人的当代命运是如此奇特。即使那些最富有反叛精神的同胞,那些在各领域都交好运的投机商,那些敬业或绞尽脑汁、皓首穷经的学者,那些试图影响中国和世界格局的政治家,都没能超越当代世界的中国命运。我们注定做了中国命运的材料。尽管更有机会、历史的纵深感,但我们跟近代以来的仁人志士、劳苦大众一样,仍只能以自己的血肉之躯筑成了“新的长城”,最新的说法儿,叫“方阵”。

我国家民族的当代命运,是在经历近现代的坎陷之后,终于自觉不自觉地迎来了某种反弹、新生。这新的长城或方阵,一时举世瞩目。最隐逸的诗人、最高蹈的戏子、最具个性的行为艺术、最有真理的道德象征、最能欲望的人格,都无能自外于长城或方阵。在长城或方阵的悲喜剧命运面前,吾人中最狂妄者也低下头来。谦卑者可称,吾辈傻人有傻福,能遇上这样一个空前的时代。乡愿犬儒者则见利惜命,以为过了此村再无此店。志者仁者痛心疾首,人欲横流了,世风日下了,天理不在了。

积贫积弱的国家终于阔起来了,度过短缺经济之后的社会也日益丰满起来了。一百多年来委屈卑服的国家民族终于有了某种底气。以至于站在中国肩头的虚妄者,以为可以较前人更有效地叫板了。直到今天,当巨国规模或帝国的超经济发展到了这一阶段,即不仅该给世界提供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而且应该提供价值观念、人格象征时,我们仍局限在跟异域他族相比较相争的思维框架里。(即使唐宋帝国,在和亲或给化外贡献子女玉帛时,仍贡献了宋五子以及欧阳修、苏东坡一流的大家;在儒门淡薄收拾不住人才时,仍贡献了惠能、马祖一类的精神巨子。)说到底,今日吾人仍属于一百多年的文明碰撞格局里的材料。

到目前为止,这种碰撞的三阶段,已经不止于传统的经验。我曾经提及此类经验:我国族与印度文明的碰撞,就经历了秦汉帝国时期的参证、南北朝至大唐帝国的冲突反复、宋明帝国时期的取用自新等阶段,其结果符合中国文明善待天下的意志,“道并行而不相悖,万物并生而不相害”。这种碰撞过程,北京人共识为套瓷、叫板、投桃报李或有来有往,学者则谓“美人之美,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世界大同”,最难者,是第三阶段的拿来主义或和合现象,何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何谓投桃报李也?吾人幸运的是,在有生之年已经见证并仍将见证中西之间、现代与传统之间、司马光王安石之间、天理人欲之间、鲁迅胡适之间、正义宽恕之间……等等的和合过程。

在这样的冬天为王康先生的六十大寿而说这样的话,因为王康先生是分子原子材料般的中国命运的少数例外。事情当然都有例外,甚至在中西文明碰撞的前两个阶段,仍有可数的中国圣贤、作家诗人们成为了这种例外。虽然这些例外无一例外地谦虚。聂绀弩说过,此六十年无限事,最难诗要自家删!穆旦说,这才知道我的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王康先生同样是一个有敬畏之心和谦卑之心的人。记得九年前,王康先生获得当代汉语贡献奖;当时,他引用马克思的话感慨地说,成为当代汉语贡献奖的首届得主,是给了他更多的荣誉,也给了他更多的耻辱。显然,王康先生和历史上的圣贤志者们一样,有着来此世走一遭的责任感。

这样的人并不是直到五十、六十以后才知天命并耳顺的。自王康离开单位、体制,学习自立以来,他就代表了吾人心中的某种愿景,不仅要成为材料,而且要为我国家民族和个人寻找安身立命的新形式。这种寻找本身成就了形式。在二三十年的寻找中,王康先生为我们示范了造次于是、颠沛于是的中国人格。这种中国人格跟中国经济的世界贡献同样重要。

我们确实“不差钱”了,我们人多,我们有中国制造,我们有传统文化、天人合一、孔孟之道、帝国臣民之心,我们也有世界知识和科学主义。但我们给予当代文明世界的,还有王康先生持自家言说的人生和近乎不朽的人格。

要精准全面介绍王康先生的道德文章不是此时切要的任务,因为在王康先生的示范和带动下,我们也开始在深沉和开心之间、在道理和人欲之间获得了某种平衡、从容的可能性。王康不仅是我们生活中的安慰,也是我们跟天地、自然联谊的桥梁,是一贯三通达天地人的王者。用爱因斯坦庆祝普朗克六十岁生日的话说,王康是留在天地“庙堂”里的人,这就是我们所以爱戴他的原因。确实,我们在不断坎陷盘剥的中国命运里,已经压抑得太久了,剥极必复,我们在王康先生那里见证了天地之心。此时,是我们庄重的时候;此时,是我们王者的时候!此时,是我们喜乐的时候!

我是个人成长年代有幸受益于王康先生的人,尽管我们的言路思路并不相同,甚至在各自独立生存的命运展开里,我和王康先生仍都在经受考验、遭遇危机、经历诱惑,但我相信跟王康先生生活在同一时代有着不寻常的意义。我们今天能相约一起祝贺王康先生的生日,不仅是文化中国的盛事,而且是文明中国的盛事。

由王康先生的六十岁生日展开,不仅可以让人想到爱因斯坦和普朗克、茨威格、罗曼-罗兰和高尔基,而且也让人想到了朱熹、陈亮和辛弃疾。无论如何,这些不同时空的人物,其争执、其印证、其欣赏,都能让我们感受到天地间的温暖。历史往往给予我们某种机遇,让我们创造一种回馈天地的意境。历史上的那些人物已经证实了这一点,现在祝贺王康先生的六十诞辰同样在证明这一点。

今年八月,在临安乡下,我在近乎孤绝的状态下写作《老子犹龙》,一个全世界都不陌生的中国人的传记。那时,我就想到要用这部作品来取悦王康先生的生日,一个我心目中的中国英雄,一个苏东坡、朱熹意义上的中国豪杰。据说陈亮也曾称道朱熹是“人中之龙”。人以龙称,最早则源自孔子,孔子问礼于老子后对弟子们说:“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在王康先生身上,正义、天理、人欲、市井、传统、现代、才人、圣哲,等等,都不足以规范他;套瓷、叫板、拿来、印证,等等,都不足以说明他。这是一个行藏在我的大智慧德人,是一个吾人文化为不同时空贡献的文明的灵馨儿,是一个从风从雨的龙象。

老康,六十大寿,恭贺了!

2009年11月20日夜急就于中华民族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