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位挪威银发老人,在全球聚焦下缓缓读出他的名字,一个在自己的国家没有名字的人,他的名字开始在世间传颂。

二零一零年的十月八日,一个来自北欧的声音刹那间传遍了全世界,这声音让全球的目光聚焦中国,让一个名字载入史册。这日下午五时,挪威诺贝尔委员会,这个被誉为地球上拥有“上帝般令人敬畏和仰望的权威”的机构,将和平奖的冠冕戴在了一位中国公民的头上,以表彰他“长期以非暴力的方式为捍卫中国基本人权所做出的不懈努力”。而这位54岁的最新和平奖得主,此刻尚在中国辽宁的锦州监狱服刑。这位21年来他的名字不能出现在中国的公共话语空间、被列入所谓“敏感人士”名单的人,如今他的名字已成为方兴未艾的中国人权运动的标志与丰碑。

这天全世界都在谈论他,可他的名字在自己的国家却不被允许讨论。那位发明无烟炸药的瑞典化学家多想走出坟墓,向世界大声宣告——如今或是未来,在人类争取自由和公义的光荣名册上,将会永远载有他的名字。这天我想起了耶稣说过:“人子得荣耀的时候到了。”,从此刻开始,每个活在当世的中国人,都绕不开他的名字。“人子”是一种海拔,他在检验我们每个人灵魂的高度与纯度。

他选择的人生道路布满荆棘,多少次被镣铐锁住握笔的手,被铁窗挡住阳光,他却从不肯低头。为了信念他愿意付出代价。他的苦难连绵不绝,他在替我们每一个人承受苦难。

21年前,他是年轻的北师大中文系讲师,正在美国的哥伦比亚大学做访问学者。在国内的学运期间,他出人意料地毅然回国来到北京的广场参与其中。最后一夜在弹雨纷飞之中,他保持着一份理性和清醒,坚持与戒严部队指挥官作和平谈判,使得广场上的学生得以及时撤走,在那危难之际避免了一场大规模的流血。

事后他被指为“黑手”入狱,出狱后他又重新回到公共视野之中,并深深扎根于民间社会。21年来,他始终持守着良知和责任,持守着热情和坦荡,他一直站在时代的前台,成为中国民间运动的代言人。在九十年代以来席卷中国的商海大潮、犬儒主义盛行、道德人心堕落的时代,多少学者作家文化人迅速转向,在权力或利益面前拱手投降,或归顺权力,或潜游商海,甚至为虎作伥,唯有他,始终坚持自己对自由和尊严的信念,坚定执着。他对二十年来这块国土上发生的几乎所有公共事件、重大事件都发言介入,批评时弊,参与维权,呼吁政改。二十年来他所撰写的文章、发表的声明、起草的公开信,如汩汩流淌的泉水般不曾枯竭。

两年前,他因起草和发起一份寻求政治改革的宪章在家中被带走。在这样一个政治动荡频仍、专制乌云笼罩的国家,他起草的这份宪章试图弥合民族伤口,实现民族和解,减少转型代价,主张以和平、理性、非暴力、建设性的方式推动转型正义和政治和解,实现中国政治的民主化转型。一场和平的宪章运动以持续的不可阻挡之势在中国展开,素来戒备民间社会的王朝对此惊恐万分,急欲扑灭这股星星之火。作为主要起草人和发起人,他再度成了“国家的敌人”而失去自由。

这已是他21年来第四度的长期入狱服刑了。21年来,永远横亘在他面前的国家机器,对他利诱恐吓、跟踪盯梢、软禁监视,直至将他投进监牢,可是他仍不改志向,仍然锲而不舍地批判专制和蒙蔽,呼唤公义和良知,并且心中从不生一丝怨恨。他宽恕了警察、检察官、法官、管教,甚至宽恕了在他们背后作决策的人,在法庭上他宣告——“我没有敌人”。他本来最有资格倾向于“仇恨”和“激进”,可是他却坚持走一条温和、理性的宪政改革的道路:他选择了温和改良,而不是暴力革命;选择了和平转型,而不是激进变革;选择了和解宽容,而不是仇恨报复。

21年来,他的所作所为只是想做一个站立着的、有尊严的“人”,只是想让这个国家走出专制的阴霾,来到人类文明的阳光普照之下,却不惜自己的肉身被黑暗吞噬。今天整个世界都在呼吁——让他回家,他累了,让他回家歇息,家中那个会写诗、会摄影、会画画的女人,眼泪已经流干,心还在苦苦等待。

一个没有名字的人,让他回家吧。

写于二零一零年十月二十日

──《观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