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史官是个世袭行业,父传子,子传孙,如果绝了香火,哥传弟也行。在司马迁之前,最著名的史官是春秋时代的董狐,晋国权臣赵盾主谋弑君,他便秉笔直书。某日赵盾大驾光临,勒令其交出史简,骇然见上面记载着自己的罪行,气得发抖,。于是问:可以涂改么?不料董狐答:有是非,才有信史,我的头可断,我的记载却不可涂改。赵盾拿他没办法,就叹息说:史官的分量,比我这个相国还重呀。看来我要遗臭万年了。

赵盾不杀董狐,是汲取了前人教训。一怒之下宰掉史官的,大有人在;但史官儿子继任,照旧实录,不差毫厘;宰掉儿子,弟弟或侄子或孙子继任,还是一模一样。这些史学家族,埋藏伏着怎样的遗传密码啊?在他们眼中,独立而真实的记载永远高于祖国和人民,“篡改历史罪”也许在当下没有“颠覆国家罪”那么大,可光阴越流逝,江山越更替,“篡改”的罪越大,甚至将笼罩所谓“颠覆”的罪。

所以目空一切的汉武帝也没敢杀司马迁。尽管在他看来,司马迁在朝廷上顶撞自己,为叛国贼李陵狡辩,罪不可赦。龙颜震怒之下,司马迁被当众割掉卵蛋,令臣子们瞠目结舌。对于“以天下为己任”的七尺男儿,这种“腐刑”,这种奇耻大辱,比砍头更可怕。如果司马迁还算个士大夫,懂得“士可杀不可辱”,早自刎了。很明显,汉武帝就是以这种手段置司马迁于死地。

他的确死了,。可家族血脉又激活他。“太史公”这项世袭职位,传到司马迁这辈,有多少人多少代?历史的耻辱终于抵达一个沸点,而且是在一个民族野心急剧膨胀、国家版图急剧扩张的盛世。

偷生的司马迁开始与帝王博弈。帝王有屠刀,他有毛笔;帝王有朝纲,他有书房。像太监一样,他的须发脱落,嗓音变细,他的政治态度也随体征,微妙地变化着。天子的鄙视,同僚的嘲笑,亲情的冷漠,算得了什么呢?已经是一条去势的狗,那就尽可能像狗那样低调,像狗那样穿行在纷乱的人腿之间。

唯一的激情,也是全部的激情,只剩《史记》。一笔一划,从中年到老年,他写了五十多万字。这在纸还未发明的西汉之前,在极其简练的古汉语时期,可谓是最漫长的著作。按照古法行规,历史只为后世而记载,在生前,他不可能发表,甚至不可能透露丝毫。

真正的知识分子是得罪不起的。秦始皇兼并六国,疆土拓展了数倍,可“焚书坑儒”的骂名盖过所有“丰功伟绩”;汉武帝的文韬武略不亚于秦始皇,可一旦阉割太史公,中国人的历史就因此而永远蒙羞。在《史记》里,司马迁一意孤行,为“人人皆曰可杀”的李陵及家族单独立传,历数其三代人为国戍边、出生入死的不朽功绩,以及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并特别记载了天汉二年秋天的那场恶战。李陵率五千步兵,深入沙漠,与匈奴八万骑兵周旋,双方“且引且战,连斗八日”,喋血厮杀百余里。汉军死伤过半,匈奴军死伤万余。可事先约定的主帅李广利的援军却不见踪影。水尽粮绝,李陵回望跟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部下们,大多数缺胳膊断腿,没啥战斗力了。悲从中来,继续拼杀等于白白送死。他不怕死,况且死了还能进“忠烈祠”,流芳千古。对于敬畏历史的古代书生,“流芳千古”是孔老夫子圈定的主旋律终极人生观。

可倒霉蛋李陵偏偏把两千多条人命看得比流芳千古重要,他抛下长剑,仰天长叹,随即率众投降。匈奴感佩之余,视他为虽败犹荣的英雄,不仅不杀俘虏,还宣布去留自便。匈奴王甚至把女儿嫁给他。

消息传至京城,朝野轰动,可怜李氏世代忠良,竟转眼身败名裂,妻儿老小几十口,均遭斩首示众。爱国舆论一边倒,曾经与李氏沾过边的人,都纷纷反戈一击,痛斥“叛贼”——对此,太史公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意思是“不用说什么,后代终有公论”。

然而,还没有等到“后代公论”,汉武帝就驾崩了。他儿子继位,要大赦天下。于是李陵的好友,也在边地流放了十几年才被释放的苏武,趁新帝王心情不错,为他讨得赦免圣旨。

政局解冻,叛贼终于可以还乡,说不定还能官复原职,重修祖籍。但是流沙茫茫,家国茫茫,他回到哪儿去?辗转难眠,痛定思痛,李陵写下惊世骇俗的《李陵答苏武书》,表示:我愿为天子战斗到最后一滴血,可两千多将士也该跟着陪葬么?我无罪,即使有罪,也不至于株连妻儿老小。我与皇帝老子的死结是解不开了。虽然列祖列宗在上,虽然边地苦寒,冰冻数尺,夜半三更常被凄厉的胡笳声惊醒,但是我绝不做两次叛贼,离开体恤我的匈奴,以及这水土不服的他国的家。“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

如此之孤绝,如此之“大逆不道”,太史公竟能引为知己,“受辱极矣”而不悔,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晚年的《报任安书》中,司马迁依旧不遗余力地为其辩诬,叱责天子的荒谬。他说:以不足五千步卒,对阵匈奴倾国之军,李陵的部下却愿为他送死,古往今来的名将,有几个能做到?他又说:古训“刑不上大夫”,而我这个堂堂中书令,因为几句真话而生不如死。最后,他绝望地道出了信史的真谛: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髌脚,《兵法》脩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没完没了的苦难!支撑着一代代知识分子的一部部国粹经典,竟源于赤裸裸的折磨!你死我活的践踏!如果是普通人,早疯掉、死掉、脑子空白掉。唯有圣贤能挺住,能猪狗一般活下去,并爬过人生的一道道大限。假如过不去了,也得在崩溃之前,把思想、才情、学问和历史真相留下——司马迁这样自我勉励,他命中注定是圣贤。这封《报任安书》,名义上在安慰一个临刑的钦犯,其实质也如《史记》,是写给千秋万代看的。

任安是司马迁的朋友,早年家贫,想做官,曾有信请求太史公“尽推贤进士之义”。司马迁很为难,就迟迟未复。后来任安千辛万苦,打通另外的渠道,终于做官了,不料竟卷入一场未遂兵变,锒铛入狱,跟着被判腰斩。在其临刑之际,司马迁辗转难眠,写下这封回信。当时是否寄出,?任安生前是否读到,?一直是个谜,却已不那么重要了。可怜的任安就这样活在司马迁的书信中。

替叛徒、逆贼、草根立传,进而替反抗暴政的失败者立传,成为《史记》的显著特色。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吴广,出身贱民,却在徭役途中揭竿而起,最终导致秦王朝的灭亡;楚霸王项羽是个文盲,却勇猛过人,光明磊落,在与汉高祖刘邦争夺江山失败之际,自刎于乌江边,上演了一幕“稀世英雄诀别稀世美女和稀世宝马”的哀歌;底层屠夫专诸为报流亡贵族伍子胥的知遇之恩,行刺吴国王僚,转瞬被砍成肉泥;《刺客列传》中的聂政,也是底层屠夫,也是为报人的知遇之恩,而行刺韩国宰相侠累。聂政生怕株连他人,在乱刀之下,还不忘自毁脸面。而聂政的姐姐,却不愿弟弟的侠义英名被埋没,竟于大庭广众之下,抚尸嚎啕,连连高呼“天啊天啊,聂政啊聂政啊”,随之气绝身亡。

后人根据聂政事迹,谱出《聂政刺侠累曲》,也就是亘古不灭的《广陵散》。晋朝名士嵇康,遭政敌陷害,掉脑袋在即,应围观群众的再三请求,席地而踞,执焦尾琴,从容弹奏于屠刀丛。剑气阵阵,寒光闪闪,令人扼腕之余,悲不可抑。直至嘎然而寂良久,刽子手竟迟迟不能动手。嵇康叹道:《广陵散》至兹绝矣。这意思当然不是许多懦弱书生理解的作为琴谱的《广陵散》绝矣,而是刺客绝矣。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的你我,面对泰山压顶,面对玉石俱焚,能否高蹈如嵇康,绝地升华,做一名不朽的精神刺客?

同为司马迁笔下的刺客,荆轲比聂政更为破落。聂政好歹有个屠狗的正当饭碗,而荆轲整日游手好闲,读点书,练点剑,却都不算精。有一次,他与大名鼎鼎的剑侠盖聂谈论武艺,估计是喝醉了,就不知深浅地发谬论,惹得盖聂瞪圆眼睛,。荆轲顿时被吓醒了。本来盖聂没打算咋样,他却连夜跑掉。如此胆小的懦夫,日后居然“提三寸之匕首,入虎狼之强秦,刺暴君而未遂,成万古之绝响”。荆轲在赵国厮混时,曾在邯郸街头,与泼皮鲁勾践下围棋。鲁勾践悔棋,荆轲不准,两人争执起来。鲁勾践一怒之下,挥拳痛打荆轲,。不料荆轲只嘿嘿两声,拔腿就逃,并多年不见踪迹。待到荆轲一刺成名天下闻,鲁勾践方自梦中惊醒,仰天大哭道:他并不怕我啊!他的命抵一条帝王的命啊!那么,记载这一切的司马迁的命,可抵多少帝王的命?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素衣而歌,他的朋友高渐离击筑应和。他已经为自己送过葬了,成败生死,非所计也。这种一个人绝地反击大国强暴的悲剧美学,这种“鸡蛋碰石头”的自毁美学,在司马迁笔下,一波三折,层出不穷,从而构成一种历代官方竭力掩盖的刺客传统。当世道昏聩,密探遍地,老百姓求告无门,不得不忍气吞声时,人人都盼望,人人都可能成为荆轲聂政,一刺成名,永垂青史。人生而自由,生而有抵抗不自由的自由。对此,太史公叹息: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作为中国史学的头号经典,不晓得古往今来,《史记》被再版过多少次。而摆在我案头的这本,还是十几年前,我刚刚写《中国底层访谈录》时买的。我在监狱里,曾有过一本,翻看的回数多了,就散架了。我也曾像一本彻底散架的书,页码错乱,理不出头绪。我自杀过两次而没顿悟。打从中共执政,冤鬼亿万,哀鸿遍野,却数载鸦雀无声,没人敢说出自己蝼蚁般卑贱的故事。熬到暴君毛泽东完蛋,大伙勉强可以诉苦了,竟又发生1989年的大屠杀。我想,司马迁笔下的刺客在哪儿呢?绝种了?还是撒开脚丫子跑海外去了?而文人如我等,只得浸泡在苦水里,尽记载的天职,并暗地庆幸社会进步,即使惹祸,也不涉及裤裆。

可杨佳的裤裆被涉及。他本是个28岁的平凡读书人,却被反诬为贼,被执法警察暴揍。杨佳捂着私处,痛定思痛,认为自己没能力做司马迁,记载奇耻大辱,于是退而仿荆轲,提三寸匕首,入上海某公安局大楼,手刃六名高级警官。他的遗嘱在互联网上风靡一时:你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给你一个说法。

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等这个时代彻底消逝,后世的评说才会浮出水面。或许根本没有泰山和鸿毛,我们什么都不是;没有太史公的精神传人,我们这些年就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