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陆

现在让我们将目光投向诞生了《独立宣言》的那片土地,一片在岁月旅程中载沉载浮、历史短暂却又阅世深邃的新大陆。广袤的大地,东西濒洋,三面环海,浩瀚的五大淡水湖奔流到海不复回,无数的生灵在这里生息,繁衍,蓬勃生长,从容的太阳一次次地将这里普照。它曾经是美洲原住民自给自足的一方避地,种植玉米,捕猎野牛,祭祀的篝火熊熊燃起,后来却通时达变,吐故纳新,开襟敞怀揽英才。哥伦布的船队,五月花号的客船,莱克星顿的枪声,日渐将一个亭亭植立的年轻国度雕琢,砥炼,直至呈现在世人面前。

这新生的国让整个世界引领而望,它有如白头海雕似的振翼遨翔,一路驰奔,逐渐成为拓荒者的惊喜,冒险家的乐园,移民的新居。地上的人做着自由的梦,关于开拓荒地,关于采矿建厂,关于发明通商,关于自由的信教和办学。随着它的脚步不断前行,一些堪称痼疾的社会问题逐渐浮出水面,譬如蓄奴问题(种植园奴隶制、农奴制),又譬如种族隔离制度(种族歧视政策)。这与它平等、自由的立国精神将发生最激烈的冲突,导致奴役,导致歧视,导致人的自由、权利和尊严的化为乌有。这是亘古亘今的世界性范围内源远流长的现象,却是它痛不可忍的背上之芒刺、喉头之鲠骨。它要驱走阴霾,大地在期待着阳光。

穿透时空的雾障,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一场风起云涌的废奴运动,一首人类废奴史上的交响曲。在那些彤云密布的日子里,这只年轻的鸟儿愁眉蹙额,站在文明的船头,发出一阵阵清响的嘶鸣。它在暗夜里自省,奴隶制度被认定为“这个有罪的国家的罪恶”,无论是对照独立宣言、或联邦宪法的煌煌之词,还是出于对神圣的自然法、或崇高的上帝的敬畏,都映现出我们自己的卑陋、残暴、虚伪,以及外巧内嫉的可憎面目。蓄奴制是这个国家的伤疤,导致一个义理质正的价值形态面临耻辱和羞愧。每一个奴隶的存在,都意味着我们自己的道德良知已经破产,奴隶应当恢复自由。
        
废奴主义者就是那些在暗夜里嘶鸣的人,就要追求一个人人生而平等且自由的国度,直到这国中最卑贱的人也能够看到阳光。那个合众国的第一任驻外大使,发明了避雷针的发明家,一手创办了这个国家的第一个废奴主义协会,并出任第一任会长,他将该协会的宗旨定位为,寻求释放被非法禁锢的黑奴,组织反对奴役黑人的运动。在自传中谈到废奴时,他发出梦呓般的吟唱:“我们的灵魂是不朽的,不论现在或未来,所有的罪犯都将受到惩罚,而坚贞的美德都将受到赞赏。”
        
那个《常识》一书的作者,合众国的命名人,他作为《宾夕法尼亚杂志》的编辑,在该杂志上发表了北美土地上反对奴隶制的第一篇文章、也是最杰出的文献之一——《在美洲的非洲奴隶》。文中的他,对黑人奴隶制和奴隶贸易发出了雷霆般的怒吼:“对黑人的奴役,是谋杀、抢劫、淫恶和野蛮的行为”,北美人啊,请务必“以沉痛和憎恶的心情立即停止并废除这一制度”。之后他从“坐而言”走向“起而行”,毅然决然地成为美洲废奴协会的成员,为推动废奴的事业身体力行,四方奔走。
        
那个文思敏捷的女作家,父亲和丈夫均是牧师的女教师,出于对奴隶的同情,她将自己的家变成了帮助南方奴隶逃亡的中转站之一。因为在南方亲眼目睹了黑奴的悲惨生活,且经常接触逃亡奴隶,她写出了既传诵一时、又震慑一时的感伤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卑贱者的生活》(又译为《黑奴吁天录》),这本书将要成为南北战争的导火线之一,并且向北方不了解黑奴命运的人们声情并茂地痛陈“奴隶制度的罪恶与不道德”,而她笔下黑奴们悲苦辛酸的生存状况更是催人泪下,让人心为之动,神为之摧。
        
而废奴总统是这段历史进程绕不开的一座峰岭。他的长哦挥洒、并且大处落墨,无疑是人类废奴历史长卷中的一份杰作。
        
这个穷苦鞋匠的儿子,这个仅受过一年半教育、全靠自学成才的律师,这个其貌不扬、眼睛斜视、患有忧郁症的国家拯救者,这个十一次被雇主辞退、五次竞选议员失败、两次生意失败的人生失败者,他终生竭力反对奴隶制度,渴望重建一个没有奴隶的自由国度。他为此承受着肆意的谩骂和羞辱,最终于花甲之年死于非命,成为合众国历史上首位遇刺身亡的总统。

年轻时当过水手的他,曾多次运货到南方,亲眼目睹了黑奴遭到的残酷折磨,他在日光下不断流出眼泪,那是男儿的泪,饱含哀矜、同情,同时内心生发出对人类不平等现状的深恶痛绝。自此废奴的构想,成为深埋在他心中须臾不可动摇的信念。这个深谙法律精神的底层之子,从人性和人道的原则出发,运用逻辑和说理的方式,目不交睫、长年不断地撰文及演说,全部的目标都指向一个单纯的信念:废除奴隶制。自23岁当选州议员之后,他开始四处发表抨击奴隶制的演讲,年轻的嗓子发出诗意的誓言:“我们为争取自由和废除奴隶制度而斗争,直到我们的宪法保证自由,直到整个辽阔的国土在阳光和雨露下劳动的只是自由的工人。”当34岁远赴华盛顿担任联邦众议员时,在举国关注的关于奴隶制度、蓄奴问题的七场辩论中,辩才无碍的资浅众议员慷慨陈词,“奴隶制在道德上是邪恶的,奴隶制,对于黑人、白人与合众国来说都是一种彻底的邪恶,与独立宣言中‘人生而平等’的原则相矛盾。”
        
针对让国家存在两种制度、自由州与蓄奴州并存的主张,年轻的众议员发表了一篇名为“分裂的房子”的著名演说,让平等和自由变得愈加具体和清晰,“分裂的房子必不能持久,一半奴役一半自由的政府决不能持久。新的领土必须是自由之邦。”54岁那年,在内战中的盖兹堡战役结束四个多月后,他在盖兹堡国家公墓的揭幕式上,发表了一篇字数不足三百字却字字珠玑、日后成为现代民主政府经典定义之一的伟大演说:“要使我们这个国家在上帝的保佑下得到自由的永生,使这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世长存。”
   
当置身船首,他要为这国奏起高亢的琴音。在这一年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刻,他巍然地坐在案头,面对眼前的文件资料,肘撑桌面,双眉紧蹙,极目远望,看到内战的硝烟、满目疮痍的国土、庞大的种植园、园内的棉花、烟草、大米、蓝靛、被贩卖的奴隶宛然在目、黑奴们在田间终日劳作、行销骨立、骨肉分离、罹病早逝、扬起的皮鞭、强行套上的木枷和绳索、任意的处死。我苦难的同胞啊,你们是这个国家不忍卒读、一字一泪、如泣如诉的篇章。
       
想到这,他仰首伸眉,目注心凝,神情肃穆,将手心里握着的羽毛笔蘸上墨汁,郑重地落笔,签署了桌上一份早已烂熟于心的文件——《解放黑奴宣言》。他要为奴隶制带来一个正式的落幕,无数奴隶的命运因此而改变,从此合众国的土地上再无奴隶的踪影。一个民族的痼疾于是终结,一个民族自此走向新生。
       
可自由的歌者却在凯歌奏响的时刻遭遇命运的暗礁。“哦,船长,我的船长!/我们险恶的航程已经告终/我们的船安渡过惊涛骇浪/我们寻求的奖赏已赢得手中/港口已经不远,钟声我已听见,万千人众在欢呼呐喊/目迎着我们的船从容返航,我们的船威严而且勇敢/可是,心啊!心啊!心啊!/哦,殷红的血滴流泻/在甲板上,那里躺着我的船长/他已倒下,已死去,已冷却。

这首浸透了血泪和哀痛的悲壮诗歌,是曾公开呼吁废除奴隶制度的吟游诗人惠特曼,在极度悲痛之中写下的。就在南方邦联军队投降、内战结束后的第五天,一个支持奴隶制度的戏剧演员,携带手枪闯入华盛顿的福特戏院总统包厢,连开八枪。

此时正与夫人观看戏剧的总统身中六弹,扑地倒在血泊中,翌日凌晨,不治身亡。侧立在旁的格兰特将军闻讯流着泪哀叹道:“现在,他属于千秋万代。”

现在让我们来注视百年后又一位黑人自由的守护者,一位浸信会教堂的牧师,和他所领导的一场波澜壮阔的民权运动。

这个黑人民权运动的灵魂人物,非暴力抵抗和直接行动的倡导者,他的胸腔中充溢着如火燎原的光焰,那是“为上帝服务”的呼召,驱使着他不停地去呐喊和行动,以求弥合一个国家的裂痕,一条巨大的种族鸿沟。
        
与废奴总统相比,他只是个不拥有公权力的普通神职人员,或者说,一介平民,可是当种族隔离的藩篱云屯森立的时候,他昂首走上时代的前台,让世上所有的政要权富都感到愧悔无地。他将自由和平等的梦想别在胸前,他要为自由而战,经历暴风和霜雪成为战士,不惮于无数次的恐吓、辱骂、多次的殴打、炸弹袭击、十次以上的监禁、三次入狱、三次刺杀,每一次的打击都使他更加坚强,同时唱着战歌再度出发。他的脚步不曾凌乱,喉咙不曾沙哑,一个有梦的人点燃自己去追逐梦想,一个国家背弃的诺言将要被一阵义正辞严的呐喊给唤醒。
        
就在他获得神学博士学位、正式成为牧师的那一年,他领导了一场持续时间达一年多之久的反对种族隔离的公共汽车抵制运动,二十世纪中叶历时十多年的黑人民权运动,序幕就此拉开。一名四十二岁罹患慢性扁桃腺炎的民权行动主义者罗莎•帕克斯,后来被国会称为“现代民权运动之母”的黑人妇女,当天坐在公车上的白人座位,拒绝听从司机的命令让座给白人男子乘客,随后被以蔑视蒙哥马利市关于公共汽车上实行种族隔离的法令(黑白分坐的法令)遭逮捕,之后被判处监禁、罚款。
    
挺身而出的时刻到了,年轻的牧师振臂一呼,发出“不与邪恶的规章制度合作、不再给予汽车公司以经济上的支持”的大声疾呼。五万五千名黑人展开了罢乘运动,大家扶老携幼、忍受着各种困难、痛苦,通过徒步上下班、或自行组织交通工具解决交通问题,奔走于家庭、工作场所和其他地方。黑人们的克制、忍耐、坚强、以及他们沿途哼唱的质朴的灵歌,让许多耳闻目睹的人们眼眶湿润,良知苏醒。最终联邦地区法庭裁定,阿拉巴马州关于在市立公共车上实行种族隔离的法律违宪,为期三百八十一天的罢乘运动结束。南部诸州历史上第一次黑人自发的、团结起来争取自身权益的集体行动,由此获得胜利。
    
罢乘运动使得年轻的牧师声誉鹊起,而他面向黑人竭力阐扬的“非暴力”的策略和思想亦日渐深入人心。逡巡过了几年,又一场有组织、规模更大、持续时间更长的民权运动开始了,这就是六十年代初期以黑人大学生为运动主体的“入座运动”。
    
事件起因于一个来到一家连锁店的吧台买酒的黑人大学生,被以“我们不为黑人服务”的理由加以拒绝。黑人大学生们群情愤怒了,决心以非暴力的实际行动,对这些种族歧视政策表达抗议的立场。参与学生平静地进入任何拒绝为黑人服务的地方,以有尊严的目光礼貌地提出服务请求,同时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得不到服务就坐在那里读书,做作业。不到两个月,“入座运动”就席卷了南部五十多个城市,学生们的行为违反了南方当地的种族隔离法律,不断地有越来越多的学生在运动中遭到逮捕,锒铛入狱。
        
这时担任南方基督教领袖大会主席、已经成为民权运动领袖人物的牧师,向他的同胞发出了号召——“把监狱填满”。这是一句誓词,一个预言,一份惊世骇俗的宣言,它里头所蕴含的殉道精神和甘愿受苦的心志,对于沐浴在自由阳光之下的北方民众来说,无疑会觉得难以想象,但对于世世代代承受着奴视、压制和不平等待遇的南部黑人来说,却是他们经年累月最基本的生存状态和思维方式。这是对奴役和不平等制度的坚贞不屈的抗争,同时希望以我们自己的受苦,来唤醒你们的良知和理智,换来不平等藩篱的撤离。

入座行动持续了一整个夏天,监狱里的入座行动者与日俱增,而牧师自己也加入了入座行动,成为“填满监狱”行动的一分子,自愿入狱坐监。终于到了这年年底,根据联邦最高法院作出的一个判决入座运动志愿者无罪的判例,联邦政府州际交通委员会作出规定,一切州际交通工具,不论是火车,汽车还是它们的辅助设施车站等地方,都不得实行种族隔离。在宪法州际贸易条款的支持下,南方各州最终认可了在交通工具上废除种族隔离的法令。
       
民权运动的接连战果,让一场更猛烈的暴风雨开始酝酿。两年后的一个盛夏,他组织了一场规模空前、意在争取黑人全面自由和权利的游行集会,它将成为六十年代民权运动的高峰,合众国史上最大的一场人权政治集会,他将之命名为“自由进军运动”,又称为“向华盛顿的伟大进军”。
        
在这赤日旺炽、暑气蒸人的盛夏时节,来自全国五十个州的二十多万黑人和白人齐聚首都,上午十一时,游行队伍从华盛顿纪念碑出发,分成两路纵队向着林肯纪念堂行进,身穿深色西服、白色衬衫的他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立即自由”、“我们要工作”、“我们为立即成为一等公民而进军!”的口号响彻云霄。
    
在林肯纪念堂阶梯上,自由进军运动的领袖顾盼神飞,心潮澎湃,他要成为千万人的喉咙,发出千万人的心声。这声音将要在国家的大地上流响,被国家的每一个州听到,被地上的每一个人听到,被每一座丘陵和每一片山坡听到,直至响震天穹,直抵云霄。面对黑压压眼神焦灼、神情疲惫的人群,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胸中郁结的话语像排山倒海般似的倾倒出来,一泻而不可遏止:
    
“我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会站立起来,真正实现其信条的真谛:‘我们坚信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来平等’;
    
我梦想有一天,甚至连密西西比州这个正义匿迹,压迫成风,如同沙漠般的地方,也将变成自由和正义的绿洲。
      
我梦想有一天、我的四个孩子将在一个不是以他们的肤色,而是以他们的品格优劣来评价他们的国度里生活。”
    
这是二十世纪人类最震撼人心的声音之一,这是千古绝唱。这是一种对人类饱含着大挚爱和大悲悯的情怀所凝结的字字珠玑,这是一种镌骨铭心的理想历经磨难仍不可得依旧孜孜不怠地追求永不放弃的掷地金声。少年时代至今,每一次的阅读或是聆听,我都感到全身心被一股充沛的激情激荡着,浑身血管都浸润在这浩气沛然的声音之中。

一年后,国会通过了《民权法案》。规定了在全国境内不得采取种族隔离,对黑人、妇女与少数民族的歧视性作为为非法,并保证了全体国民在居住、公共设施、投票、公立学校、陪审等方面的权利平等。民权法案结束了合众国立国以来长期的黑白种族隔离政策,成为人权进步的一座里程碑。
    
当曙光初露,自由的喉咙却被割断,成为断了弦的竖琴,再也发不出乐音。就在民权法案通过后的第四年,年轻的牧师在前往田纳西州孟菲斯领导清洁工人的罢工运动时,在汽车旅馆房间的阳台上遭到暗杀,一粒子弹正中喉咙部位,就此永远地倒下了。

但此刻已是永恒,他已将自己的肋骨铺成一条朝往种族融合的道路。这条路通向前方,通向黎明。

●故土
        
写到这,我要谈一谈我的故国,那个我常常不由自主地魂驰梦想,细细思量却总是百感交集的故土。我想起了海港,丘陵,高原,一马平川的平原,季节的分野如此分明,泥土的气息温润可新。这里是太平洋的西岸,欧亚大陆的东部,它有如时光一样饱经风霜,却一直生生不息。千载而下,人们在这片一代代人用血与泪所滋养的土地上,吟咏着丝路、敦煌和诸子的传说,述说着历史的刀光剑影、触目惊心。
        
这是一片迄今我所知道的最为深沉的土地,一个时而顾盼自雄、时而顾影自怜的大陆。放眼人类史上所有的古老文明形态,唯有它,拥有持续时间最为久远的文明,其特有的文字与文化绵绵缗缗数千年,从未曾中断过。可掠过史册的光影,徜徉于时间的川流,阴秽的特质悄然浸入它的骨髓,直至灵魂深处;以春秋大义和兼收并蓄为底蕴的伟大文明,却招致了暴戾、血污、权谋、狂悖、四千年的世袭王朝、永无止息的治乱循环。日升日沉,古老的大地在月光下痉挛,千疮百孔;人民终古在一个接着一个权御的脚下,匍匐在地。
        
然而在至为微明之地, 却依然有一些狷洁和耿直之士在昏暗的大地上奋起,坚守,灵魂昂然地站立。我常常在月白风清的夜晚,伏案寻访、谛视这些热烈高迈的血肉人生,到如今我熟悉这些清隽的面孔,就像熟悉自己身体的气味一样,我时而为他们曾经来到过这片土地而心存感恩,时而又为这片土地对待他们的无情而痛彻心腑。此刻在灯下,干脆就让我抛开晦涩的隐喻,直接在心间、在笔底念叨这些义薄云天的名字吧。
        
其中的一个叫武训。这是一个现今几乎已消散于民族记忆的人,一个隐藏在历史深处的人,一个目不识丁的平民教育家、民间办学的先驱,他最确切的身份,应该说,是一个一生大半辈子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乞丐。正是这个乞丐,少时发愿要毕生集资办学,此后数十载志坚行苦,载一抱素,硬是靠着终生行乞修建了三所义学(俗称义墅,清朝地方的基础教育),购置学田三百余亩,积累下巨额办学资金,成为古往今来世界教育史上绝无仅有的独昭、奇迹。
        
这个穷苦人家的孩子,生来原本是只有姓氏,连名字也没有的。因在家中排行第七,人称武七,又因一说话嘴角即吐白沫,得了个绰号“武豆沫”,后被山东巡抚赐名为“训”。孩童时期的武七靠跟着母亲讨饭、做童工度日,饱尝了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及因不识字而屡遭的厄运。十八岁那年他到一户人家做工三年,期满分文不给,还被毒打了一顿赶出家门,流落到一间破庙里昏睡了三天三夜。
    
这穷苦的孤儿在睡梦中发出低微的呢喃,梦见了明月,梦见了黑暗中一道如日出之灼灼的光,梦见他幼时见过的农田,渠水流入畦田,水稻成行,秧苗渴望着浇灌。他在迷迷糊糊中醒来,如醍醐灌顶般彻悟,又如凤凰在大火中涅槃,一下子变得眼明手捷,聪慧过人,一下子又变得颠颠痴痴,手舞足蹈。这时他已经脱胎换骨,心中怀揣伟大的使命,要为穷人家的孩子办学,从而“使他们(贫苦人家子弟)无钱也能读书,使他们读了书不再被人欺。”
    
这使命感将贯穿他苦命的一生,犹如梦境伴随他飘荡的一生。这使命注定了要伴随着如影随形的艰难,嘲弄,调谑,以及莫可名状的千辛万苦。他完全是以一种自苦的方式办学,走南闯北,到处乞讨,在行乞的过程中,他为自己设计了一个奇特造型以吸引路人、讨来款项:先是卖掉右边的辫子,剃光右边的头发,后又剃光左边的头发,而在右边留起一撮头发。他在街头玩杂耍,表演“拿大项”、“蝎子爬”等节目,给人当马骑,甚至吃粪便、吃蛇蝎、吃砖瓦,以供人取乐。
    
除了行乞积攒钱款外,他还做过各种各样的农活、手艺,推磨、推碾、割麦子、浇园、挑担子、拉车、纺纱线、竖鼎、拈线头、轧棉花、做媒红、为农民买地买牛。数十载行乞生涯,他的足迹遍及鲁、冀、豫、苏等省份。为了能筹集到办学款项,他什么活都肯干,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样的不堪遭遇都能忍受。
        
他把困苦的漂泊当成了甘甜的佳酿,把恶意的戏谑当成了悠扬的笙歌。这漂泊无依的乞丐长年跋涉奔波,餐风饮露,浑身上下散发出难闻的体味,腥臊的狐臭,身上衣衫褴褛,言谈举止怪诞,可是他的心灵却如银般纯净,似雪般清洁。在行乞的过程中,他总是将一句“义学长,义学短”唠叨得个不停,遂又得了个“义学症”的第二绰号。对此他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引以为荣,磊落不羁,“扛活受人欺,不如讨饭随自己,别看我讨饭,早晚修个义学院。”、“义学症,没火性,见了人,把礼敬,赏了钱,活了命,修个义学万年不能动。”,这是他的自嘲,也是他的抱负。

他辛辛苦苦讨来的赏钱本来可以借以糊口,可是他却悉数积攒下来,讨来的干粮只吃碎的、烂的,而完好的食物径自拿去卖了换成现钱,留作办学的基金,他甚至时常捡菜根、芋尾来吃。他积日累月的省吃俭用,将个人生活降低到最低的水准,他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乞讨攒钱,兴办义学。受到民间说唱艺人的影响,他在一路行乞时唱着自编的歌谣走南闯北,为了吸引路人的关注,也作为对自己的勉励。这就是流传百年、感天动地的“兴学歌”:
    
“吃的好,不算好,修个义学才算好。”、“食菜根,食菜根,我吃饱,不求人,省下饭,修个义学院。”、“你行好,俺代劳,大家帮忙修义学”、“吃蝎子,吃蝎子,修个义学我的事。”、“屎也吃,尿也喝,修个义学不算多。”、“吃芋尾,吃芋尾,不用火,不用水,省下钱,修个义学不费难。” “喝脏水,不算脏,不修义学真肮脏”,“吃菜根,吃菜根,我吃饱不求人,省下饭,修个义学院”、“人不行,又无衣,修个义学不娶妻”,“人生七十古来稀,五十三岁不娶妻;亲戚朋友断个净,临死落个义学症。”
    
百年后面对这样的歌谣,怎不令人触目兴叹、感深肺腑、肃然起敬?自古以来教育是读书人兴办的事业,但他改变了教育家的定义。日光下地上的三教九流熙来攘往,而他的乞讨是最神圣的一个举动。
    
时间像是一台收割机,收获了他的辛劳和勤俭。水滴可使石穿,积土可以成山,待到他年届半百之年,他已靠几十年来含辛茹苦乞讨所得的款项,置买了逾两百亩田地作为学田,积蓄了巨万资金,作为义学的恒产,陆续建成了三所义学——崇贤义塾、馆陶杨二庄义塾,和他临终前建成的临清御史巷义塾。
    
就在第三所义学办成那年,五十八岁的他由于长年苦行,积劳成疾,油灯耗尽,在御史巷义塾内听着众学童朗朗的读书声,带着微笑离开了这个世界。“(武训)病革,闻诸生诵读声,犹张目而笑。”(出自《清史稿》)出殡当日,堂邑、馆陶、临清三县官绅全体执绋送殡,遵照其遗嘱归葬于崇贤义塾的东侧,各县乡民自动参加葬礼逾万人以上,沿途来观者人山人海,一时间师生哭声震天,乡民纷纷落泪。古老民族教育史上的一朵奇葩异卉,就此凋落。

在一个淫雨霏霏的春日他含笑离去,他已经如此的疲累不堪,他要归入尘土作永久的歇息,有如泥土一样更加卑微,有如大地一般无穷无尽。而他瑰意奇行的一生,一生的进德修业,成为地上的人永生的钦敬,被一代代人热烈地传诵,成为古老民族异闻传说的一幅卷帙,沉沦不堕的一丝血性。
    
从晚清到民国,从庙堂到乡野,从学堂到市井,他的德泽传诵一时,经久不衰。人们为他修葺陵墓,敕建匾额,建立祠堂、石碑,树立汉白玉雕像,敕建“乐善好施”匾额,建造“武公纪念堂”、“武公纪念厅”,举办诞辰纪念活动,直至为他立传,将他写入学校的教科书;从知县、巡抚到帝王,从总统、军阀到学者,无论价值取向如何闻悉其人其事莫不震撼、敬仰,并且尊称他为“武训先生”、“武公”、“武圣人”,并立誓要承续他的办学事业。而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普及教育运动兴起的潮流中,一批投身教育运动的教育家们则将他视为普及教育之先导,民间兴学之表率,教育事业之楷模。
    
这个世间最卑微的乞丐,在他身后半个多世纪的岁月中名声籍甚,声望日隆,为在内忧外患的时代中走向衰落的老大帝国,注入了一股清流和朝气。然而时光到了二十世纪中叶,这位圣徒卓异而又深入人心的高大形象,却让一个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新生共和国坐立不安。那一颗积德累仁、亮闪闪的赤子之心让共和国一下子懵怔了,一场势如暴风骤雨的全国性思想批判运动,迅猛袭来。在亿万子民激昂的声讨声中,舆论机器在狂舞,文字中的火药味刺鼻浓烈,广播中的无线电波噼啪作响,口诛笔伐如一浪接一浪的汹涌海涛,他成为箭靶和祭品,成为一具臭不可闻的木乃伊。
    
在这场暴风雨中打头阵的,是共和国的第一大报上的一篇重要社论,成为中伤、訾毁义丐清誉的一枚重磅炮弹。上面有一位以诗词和阳谋著称的领袖亲自撰写的这么几句话:
    
“像武训那样的人,处在清朝末年中国人民反对外国侵略者和反对国内的反动封建统治者的伟大斗争的时代,根本不去触动封建经济基础及其上层建筑的一根毫毛,反而狂热地宣传封建文化,并为了取得自己所没有的宣传封建文化的地位,就对反动的封建统治者竭尽奴颜婢膝的能事,这种丑恶的行为,难道是我们所应当歌颂的吗?”
    
而一个由“文艺沙皇”、领袖夫人兼文艺旗手等人组成的中央级“武训历史调查组”,以掘地三尺的功力完成了长达四万五千字的《武训历史调查记》,成为暴虎之伥,麡狼之豺。这份调查报告最终给武训扣上的三顶大帽子——“大流氓、大债主、大地主”,象征着一个有着悠久历史和古老文明的东方国度已下决心彻底走向堕落和下流:
    
“武训是一个以‘兴义学’为手段,被当时反动政府赋予特权而为整个地主阶级和反动政府服务的大流氓、大债主和大地主。”
    
十数年之后,在一场以“文化”和“革命”为名义的国家恐怖主义浩劫之中,武训祠、武训的汉白玉塑像和“乐善好施”的匾额被捣毁。一群身着绿军装、臂佩红袖标、腰束武装带、手握红宝书的少年人,雄赳赳气昂昂地挥舞铁锨,抡起镢头,砸开了武训的坟墓,掘出他的遗骨抬出去游街示众,当众批判,然后点火,焚烧,成灰。在腾跃的火苗中那烧成的灰烬四处飘散,飘向空中和地上,融入到黑暗和光明之中。
    
自此,驰名中外、泽被后世、以一生的砥节砺行享誉世间达两个世纪的千古义丐,在诺大的华夏大地上尸骨无存,渺无影踪。
    
现在我想提到的另一个名字,是遇罗克。这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东方国度的青年思想者,蹈死不顾的殉道者,像一道阳光出现在晦暗的年代,他的呐喊,无疑是空谷足音,在一片死寂的山谷里轰响,为一个昏昧愚暗的时代启蒙,而相对于武训在辞世半个世纪之后受到的毁谤、焚尸,他在有生之年就已负屈衔冤,并且,死于青春年华。
        
当这个民族不幸堕入劫难,集体陷入癫狂,将一套诡伪的理念奉为圭臬的时候,他展示了一种迥然不群的清醒、骨勇,发出了暗夜里的一点微光,使那个黯淡的年头,有了些许亮光。以至于当时光来到十几年后,历史翻到改弦更张的一页,人们在“拨乱反正”、“真理标准大讨论”的思潮中抛弃谬说、民智渐开的时候,发现这个人早已走在了时代的前面。
 
这个北京人民机器厂的学徒工,资本家兼右派家庭的孩子,他成长的时代是这样的一幅景象:自从那位七月派诗人发出了“时间开始了”的磅礴赞歌之后,一个古老民族的精神大厦发生大面积的坍塌。在一个荒诞无稽的年代,阶级斗争,一个不容置疑的词语,一举跃上了一个准宗教体系的顶端,而人性论、人道主义、人的尊严这些流传千年的超越阶级的道德、价值则被蹂躏得千疮百孔。在这里,“人民”一词被不可思议地滥用,被抟埴成可任意捏塑的泥团,为的是从它的概念中划分出“阶级敌人”,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叛徒、特务,甚至当政集团内部的走资派,臭烘烘的知识分子,都是这一阵营里头的妖魔鬼怪。
 
他们的子女,无论是弱冠青年,无忧少年,还是五尺之童,在诸如升学、就业、参军、招工、婚姻、入党、入团、工种、提干等等的人生事务上,因为家庭出身或者说是“血统”的缘故,被剥夺权利,遭受制度性的歧视、凌辱,甚至被肆意地伤殴、戮杀。这就是横行天下的“血统论”。它堂而皇之地占据着时代的思想舞台,并以一幅广为流传的对联作为注解——“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由此造就出无数屈辱地挣扎在暗夜里的政治贱民。
        
在一个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万民噤若寒蝉的年代里,一颗拥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心灵就是一支展开旌旗的军队。这时他决意以悲壮之势进行孤军奋战,用哲学的素养、严谨的逻辑、理性的论证向一个荒谬的理论宣战,为千千万万沦为贱民的群体而战,他相信真理、相信历史、相信常识、相信人的平等权利,并向受挟制的青年们发出“团结起来、共同战斗”的殷殷呼吁,声声号角。。经由一份铅印的小报,《和机械唯物论进行斗争的时候到了》、《谈“纯”》、《“联动”的骚乱说明了什么》(楚寒注:“联动”系“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之简称)等一系列檄文像涌泉般流泻而出,如震风凌雨般涤荡着一个个谬说弊政的污泥浊水。
    
最轰动一时的是洋洋洒洒逾万字的雄文《出身论》,这是十几年来饱受歧视的政治贱民群体喊出的最强音。那雄阔高昂的气势,瞬息之间就流布四方,它高贵而坚重的批判性锋芒,让安坐庙堂的文士们惊惶失措,它思想的朴素的光芒,更让无数的贱民们在蒙蔽的现实面前睁开了眼睛。人们排着长队购买它,阅读它,争相传抄它,议论它的场面,以及像雪片一样飞来的读者来信,成为一个报禁时代多年以来难得一见的舆论奇观。
    
灾殃由此而来,这场飞蛾赴焰的战争最终以焚书坑儒收场。在一位“中央文革小组”重要成员疾言厉色的“《出身论》是大毒草”的指控下,文字狱接踵而来,以笔奋战的青年思想者束手就擒,陷身囹圄。在狱中,这个因言获罪的文弱书生,这个二十岁就驼了背的孱弱青年受到了非人的待遇,在暗无天日的狴牢里饱受着摧残和煎熬。
       
尤令我伤怀的的,是他的妹妹遇罗锦对胞兄狱中遭遇的叙述:“哥哥被关在腐臭阴暗的“活棺材”里。一米宽、二米长、双层铁条门,下面有一个塞饭的小口。没有棉被、没有一切洗漱用具。夏日蚊蝇叮咬,虱蚤遍身,30斤重的镣铐更添了这些“小吸血鬼”们的狂妄和自由。严冬,没有火炉,寒风无遮拦地从铁门条吹入,浑身冻得麻木生疼。一间间的死囚牢关着待死的人。有的人疯了,吼叫声、求饶声使人毛骨悚然,足以使正常的人发疯……何况还伴随着肉体的摧残,在两三个月之中,哥哥和一些政治犯天天被拉到各大厂校机关去挨斗。他们的嘴唇虽被封闭着,但哥哥每次都用他那单薄无力、久已虚弱不堪的身体,死命地向上挣,决不肯低头。押着他的彪形大汉踢他、打他,台下的群众啐他、骂他;手腕脚踝全破了,镣铐无情地蹭磨着鲜血淋漓无法愈合的伤口,每天批斗回来,血迹斑斑,浑身青肿,活人像死人一样被拖进牢房。”
    
最后她悲痛地回忆道“……他全身浮肿了,忍受着疾病和酷境的折磨,忍受着刑后的创痛,忍受着精神上的种种刺激,”。
    
最后的时刻到了。北京工人体育馆。那一天天色阴沉,灰色的云层沉重而凄凉地翻涌在早春的天空。在万丛手臂高举“红宝书”的红色海洋里,在震天动地的激亢的“打倒”口号声中,年轻的思想犯被五花大绑押在主席台下的跑道上,套在脖子上的绳索勒得紧紧,宣判结果是——“判处死刑,立即执行”。随后在一连串凄厉的鸣笛声中,驱车押往位于京郊南沙筒的刑场,上膛,举枪,枪响,一颗思想的头颅扑地栽倒在地,脑浆泼洒了一地。——这天离他的二十八岁生日,还有一个月零二十六天。
        
“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我没有留下遗嘱/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我并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宁静的地平线/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我只能选择天空/决不跪在地上/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好阻挡自由的风/从星星的弹空里/将流出血红的黎明”(《宣告——献给遇罗克》)。一位与他同时代的朦胧派诗人在目睹了当日公审场面,失声痛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之后,将满腔的悲痛付与这首情凄意切的诗歌。   
        
而据遇罗锦的自传中透露出一个骇人听闻的细节,诗中的最后一句“从星星的弹空里,将流出血红的黎明”,意指当天在北京工体刚被宣判死刑的遇罗克,立即就被推进车里作了活体器官摘除。
    
三年前的一个清明节,北京郊区通州的宋庄美术馆。一群知识界人士以及遇罗克的亲人、生前好友来到这里,举行了一个简短的遇罗克半身纪念铜像揭幕仪式。铜像的前胸镌刻着《出身论》中的一句话:“任何通过个人努力所达不到的权力,我们一概不承认。”铜像的底座上刻着他的生平简介,铜像上他那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清瘦的面容,和那双英锐、深邃的双眸,以一种遗世独立的神态默默注视着前方,嘴角隐现出一丝仿佛沐浴在日光下的微笑,让这个世界感受到了温暖。
        
这微笑是阳光的,年轻的,一如他那如陨星飞驰、露珠凝碧的青春年华。四十年光阴如流水逝去,而他的生命却固定在朝气蓬勃的年纪,永不会衰朽,永不会老去。我多么希望能够赶到那儿参加这样的一场仪式,在早春的北方郊外凝神肃立,敬呈我的悼文,祈祷河倾月落和白昼将近的光,然后献上我无法抑止的哀思和热泪。

●往事咏怀

这些天来,我与这些如渊水深沉、如高山耸立的一众灵魂默默地对话,倾心交流,以至几乎忘掉了外面的世界和尘世的喧嚣。我想,无论日后的岁月旅途中会有怎样的阴霾,有这些万古长青、泽润生民的故事相伴,我的人生行程定然能够免于沦堕,看到亮光。面对这些远年的血肉人生,这些可以抚慰青春的懵懂和成年的沧桑的故事,我感受到的不仅仅是人类的超拔、生命的跃动,更深切地感受到人生和人类的苦难,以及历史的悠漫,自然的激荡,宇宙的无限,还有时间那恒久不已的流转,无始无终。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童年的一些往事,那些在我的记忆深处恍如隔世、却又清晰如昨的场景。我在苏北的小镇长大,我的出生和成长像是小草的种子般,被任意地随风飘落进了泥土里,然后被动地适应土壤,等待着阳光和雨露。这种被动的感觉化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总是缠住儿时的我,仿若远方传来的飘渺琴音,难以辨析。
    
直到一个秋日午后听到了咚咚嘡嘡的锣鼓声。清晨,空气中还飘拂着一团团流动的浓雾,雾在晨风中荡漾,地面上白茫茫一片,初秋时节的小镇因雾霭显得深幽和凝重。晌午过后,一阵急促的锣鼓声陡然响了起来,那是一种尖锐而又浮躁的持续性响声,绝比不上任何一种琴声的清耳悦心。这声音让我联想到的是,一只周身羽毛呈乌黑色的乌鸦,凄惶地立在单薄的树枝上,发出幽灵般可怕的叫声,随后扑了扑翅膀,一阵风似的飞掠而去。
    
这一声声锣鼓声像是催眠似的,将一家家的男女老少召唤到县体育场去,这是八十年代初小镇上盛大集会的首选场地。不久后我耳闻目睹了一幕童年时期最为惊悸的场面:一字排开身穿囚衣的光头低着头被押解在台上,一群手握钢枪的兵威风凛凛地笔立在旁,一排醒目的大盖帽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一只高挂主席台一隅的高音喇叭巍然俯瞰着全场,场地上黑压压站满的群众有如一棵大树上不计其数的叶子,听任着微风吹拂脸颊,不时有人冲着台上那些戴着纸糊高帽、胸前挂着大牌子的光头们指指点点,那个是投机倒把的,那个是写反标的,那个是寄挂钩信的,那个是搞自由化的……我一边夹在人堆里听着高音喇叭发出的声罪致讨,一边惶恐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只觉得那只高高悬挂、底气十足、声音洪亮的高音喇叭,跟街上被敲得震天响的锣鼓一样,让幼小的我感到特别的渺小而又畏惧。
    
记得那天晚上是个月圆之夜,一轮将满的明月高挂穹苍,向大地流泻出一片清辉和澄静。可那晚入睡后不久,我便梦见一头吼叫的狮子在四处游荡,一路找寻可吞吃的,我躲在密集的人群当中吓得浑身打颤,猝不及防之间它猛地奔扑过来撕抓、咬噬了我,皎洁清澈的圆月,好似锣鼓声的狮子吼叫,可怖的舞爪张牙,流溢的鲜血,就这样楔子一样嵌入我的童年记忆里头,此去经年也难以磨灭。从此后我便害怕锣鼓的响声,也害怕人山人海、万头攒动的场合,它们会令我感到惶恐,甚至窒息,成为我孤单童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小镇是一片鸡犬之声相闻的荒原,日后我终将与它作别,去往属于我的流奶与蜜之地。我想要寻觅一处青草地,一处可安歇的水边,这纯真的梦想宛若天边的灿灿星斗,在前方曳引着我,那些纸糊的高帽、白色的大牌子、勒成麻花状的绳索,以及圣雄的感召、南方温煦的阳光已使我的灵魂苏醒,以至当我从少年时代步入青春之际,一个念头如同山冈上的野草般在我的内心疯长着,我想要报考法学,这被称为正义之学的专业,然后,成为仗义执言的律师。年少的我无力推倒那堵坚固耸立的高墙,也不屑成为钟鸣鼎食的达官贵要,或摧眉折腰事权贵的俗徒,在一个贵贱分明、尊卑有序的社会中,我决定永远地站在低贱者和卑微者这一边,为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群体代言。在一片荒凉的废墟上,我的内心翻腾着隆隆的春雷,憧憬着奔向前方。
    
过了很多年之后,具体地说是在我的法律职业生涯当中,我经常地走近这样的一个群体,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成了我的当事人。在人群中他们轮廓分明的形象,时隔多年,仍然如此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他们通常衣衫褴褛,面貌沧桑,形容憔悴,像一株株被骄阳暴晒得蔫了的植物,在疲怨和窘迫中期盼着甘霖。他们脸上的皱纹里隐藏着苦痛,疲倦的眼神中漂浮着冤屈,他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乡村和城镇,寻访了一处又一处的机关和单位,历经了千辛万苦来到了城市中央,他们的身影在川流不息的汽车和栉比鳞次的高楼面前,比街上扬起的灰尘还要渺小,还要轻贱。他们仿佛陷入命运在暗处布下的沼泽地,越是挣扎陷得越深,任是走不出困境。他们却不甘愿哑忍、顺服、听天由命,有泪往肚子里吞咽,而是选择了哀告、哭诉、四处求援,做有声或无声的各种努力,就像一些固执的冰雕,饱经风霜也不愿意融化,更像是自不量力的鸡蛋,执意要撞向坚硬的高墙。
        
于是城市里的人们经常可以见到这样的一幅景象:总是有那么一群人,会在一些门庭旷阔的机关大门外徘徊,他们通常身着黄衣,举着纸质或木制的牌子,甚至横幅,手上捧着一大摞状纸材料,面容愁苦、神色焦急地在那儿张望,等待,期盼着倾听和接待。那大门口通常驻守着身穿淡绿色的保安,以及荷枪实弹的警卫,并随时会有迅疾赶来的援兵,以务必确保这支威武与文明之师御守阵地,不失城池。明光锃亮的小轿车擦肩而过,桔黄色的通勤车鱼贯雁行,大街上接踵比肩的行人漠然遥视,城市在这样一个群体的眼中既真实又模糊,他们已融入其中,却又好像置身事外。他们总是会将热望的眼光投向那明亮的大门,却不知那大门与城市是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对他们貌似亲切、友善,实际上却是冷淡、隔膜,甚至会随时拒之门外的。他们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阳光下危险虽然看不见,但却无处不在。

在一片和谐、繁荣、歌舞升平的境象里,我看到众多的危险早已在不远处布设,专为等候这群四处奔波的人群:收容所、拘留所、劳教所、看守所、黑监狱,甚至还有以人道救治为设立宗旨的精神病院、以获取知识为开办名义的学习班。它们像是直钩垂钓、意气自若的姜子牙,更像是一张张巨大的尼龙线绳制成的鱼网。我不止一次看到不肯俯首于巨浪的鱼儿在挣扎,在浮沉,将绝望的呼号镌刻在天空和水面之间。与这些束手就困的鱼类一样,我同样脆弱得不堪一击,身为法律人却连什么样的正义也维护不了,在巨大的鱼网面前,我仅仅是一根水草,我的辩词不过是轻如鸿毛,我立志要为这一群体服务的夙愿一次又一次地铩羽而归。

然而这曾经亲身目睹和经历的一切,也给了我异乎寻常、铭心镂骨的人生体验,培育了我对生命愈加的热爱和敬畏。湿地里一茎飘摇的芦苇不会让我感动得哭泣,却能让我在面对它的柔弱时诚心地珍爱。我至今都怀念那些曾与我一道四处奔波的苦难的人们,以及我曾从不同渠道获悉并且关注的不幸人群,仿佛他们都跟我同休共戚,祸福共之,如同搭乘同一条船在凄风苦雨中渡河一般。多年来身处异乡的我,在残缺破损的现实的驱使下,不由自主地去寻求良善和真理的彼岸,去寻找我魂牵梦萦的心灵上的故乡。这让我重新倾注了对世界和人类的满腔热情。

我渐渐地、渐渐地明白到,人作为天地间的生灵,有如一茎弱不禁风的芦苇,软弱无时不在。但总有一处超越世俗的明亮之地和光明之谷,在这儿压伤的芦苇不被折断,叫一切的不幸和苦难得到安慰,并且珍重世上那些卑贱的、困苦的和受压制的人群。而人类,原本是生活在河清海晏的伊甸园里的,那里有绚丽云彩般的自由和平等,无花果和佳美的香柏树为人而长,人会得到眷顾和丰盛的慈爱。因此,人渴望解除所负的重轭、枷锁,以及衍生挟制的等级秩序,是理所当然而又不容侵犯的,那只是恢复人原本的生存状态而已。这是一个超越于人间一切法则之上的神圣法则。如今这崇高的法则安静地躺在我的血管里,在时光里慢慢流淌,永不枯竭。

写于二零一一年十一月至二零一二年四月


作者简介:楚寒,1975年出生于江苏省建湖县,在本地读完中小学,后离家求学、工作,获四级技工证书、律师资格证书及法学硕士学位。做过工人,当过律师,从事过教师等多份职业。求学与工作之路上备尝艰辛,但始终不离书卷,素来热爱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关注国族前途命运,关注底层社会和困境冤屈群体。高中时曾发表散文诗作品,后陆续在中、美、港台澳等海内外媒体上发表散文、人文随笔、文学评论、散文诗、杂文、时评政论、短篇小说、诗歌等各类型作品数百万字,并撰写多份报章杂志专栏,曾获台湾五四文学奖等奖项,著有杂文评论集《独立窗扉》等。文学类作品写作理念:深自认同吴冠中先生对艺术的两大分类:小道娱人耳目,大道撼人魂魄;并认同王国维先生引用尼采语: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基于此,惟愿追求文学创作领域之大道,及积忧愤之情着笔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