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耦絮语》能够流传下来,得益于文革后的“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根据林昭妹妹彭令范的回忆,在林昭被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彻底平反后,她的部分遗稿得以退还。

彭令范在回答自由亚洲记者张敏采访时出示了当时的相关文件,包括带有上海市静安区人民法院公章的通知,还有一张便条,上面写有赵凤岱、曾玉准的名字。彭令范说,赵凤岱是从虹口区法院调过来的。我估计,这个区别可能意味着他与静安区法院错判林昭者无牵连。“就是他给了我林昭二十万字的(致人民日报编辑部信)原稿。”

彭令范在2009年把她所珍藏的林昭遗稿包括《战场日记》、《心灵的战歌》和《血书家信》等都捐给了美国斯坦福大学的胡佛研究所。林昭档案现已开放,读者可在胡佛研究所档案阅览室的计算机上查看文件的扫描版。但是根据与捐赠者达成的协议,除了允许扫描件的读者用铅笔或钢笔抄写在纸上之外,不能做任何形式的副本。

我委托友人去胡佛研究所查阅,从目录中得知,胡佛收藏的林昭遗稿不包括《灵耦絮语》。而我看到的这部遗稿原件来自林昭的朋友(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我遵嘱暂不公开其个人信息),是她们将这部遗稿保存了三十多年。当初,这部文稿是随林昭“致人民日报编辑部的信”(下称十四万言书)一起,退还到彭令范手中的。后来,彭令范女士去国;在清理姐姐遗物时,可能认为它包括太多梦呓成分,并不重要,因此没有带走。林昭的朋友们为编选林昭纪念文集,将之收藏起来,一直保存了三十多年。如今,收藏者也在耄耋之年了。担心手稿失传,也希望推动研究;老人们投入巨大心血,通读,核对,录入原稿,最终在年轻志愿者帮助下完成电子稿。我有幸参与校对,成为手稿读者之一。

一·《灵耦絮语》的基本状况

林昭开始在64开有行线的笔记薄纸上书写,后来纸页中加入了裁成同样大小的毛边纸。其中,每页大约写有21行,每行约28——30个字。全篇多为蓝黑色钢笔墨水字迹,个别地方有用红色笔迹添加的字眼(如原稿第43张正面),看笔迹应该是林昭自己添加上的。原件曾有人用图钉装订过,何人所为不详;推测当不是林昭本人,也许是狱方或者整理材料的人。拆开图钉,方见林昭亲笔编辑的页码。

遗稿的前8张纸已无存,目前录入稿从第9张纸即标题“二十二”节开始。由此亦可见,散失文稿当为《灵耦絮语》的开头第一节至第二十一节。

作者在每张纸的正反页书写,正页标有页码,反页无;即每个页码包括一张纸的正页和反页。第一张原页码为“9”,遗稿保存者在复印时怕纸页错乱,用红色圆珠笔以此加注页码“01”。

目前可以看到的文稿,第二十二节末署日期为1965年5月31日。第一部终稿于1965年12月31日,最后一节为第237节。第二部开始于1966年1月1日,从第238节开始,写至第305节。最后一页依然是第305节的内容,但似未完稿,也没有署明时间。上一节(第304节)的写作时间是1966年3月7日,依此类推,最后一页的写作时间应该是1966年3月8日。

根据林昭标记的页码,第一部共计180张纸即359页(最后一张纸反面空白)。第二部她改用B.1的方式注明纸张,到B.36截止(反面空白);共计71页。遗稿全文合计为305节,除去遗失的前21节共8张16页文稿,目前余存有430页文稿,合计字数约20万。

遗稿的前8张共16页文稿为什么会没有了?一种说法是被扔掉了;但我也怀疑是否根本就没有带出第一看守所——即被看守所扣下了。我们已经知道,林昭是在第一看守所立誓冥婚;5月5日,她在囚室墙上父亲的牌位旁边再立下柯氏的牌位。她同时保留了刊登柯氏照片的剪报。而把相关物品和文稿带到提篮桥监狱,这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在1965年6月5日的“絮语”中林昭写道,“他”的小像和他的灵魂与她一起离开看守所,到达提篮桥。这是怎么办到的呢?因为“他”有通灵作用,暗中鼎力相助:

“絮语”第十二页原稿恰恰正好写到那一事,可也随带过来了。小像不必说了。最使我惊奇而意外的,是“冥婚记”那才写了一行以备接续的第九页,居然也会在那里,他们翻得没命是可以想象的,我根本以为它一定给拿走了,尽管只写了一行,总是已经写了一行。不么,这些刀口上舔血已惯的苍蝇贪啃我的血呢!检点时一看见我简直惊奇极了,当时我就想到这是你的能力。

“他们翻得没命”应该是指林昭离开看守所时遇到了严格的检查,但富有经验的林昭想方设法将文稿与自己的物品封藏在一起,因而避过了审查。

林昭的友人根据林昭手稿录入电子文稿,但由于文稿缺少前九张,录入者根据《灵耦絮语》的内容将之题名为《冥婚记》。但我在阅读中发现,《灵耦絮语》和《冥婚记》,可能是两部作品。从上面这段引文来看,第一句话说的是《灵耦絮语》写到了第十二页,而《冥婚记》才写了一行,即写到第九页。这里《灵耦絮语》和《冥婚记》,显然是两个作品的题名。

在《灵耦絮语》的第14张原稿的反页上,也有一句话说:“‘冥婚记’非坚持写成了不可!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已经作开了头的事情怎么也得作完!”

还有一个例证在原稿第22张正页,这里说到:

一直忘记当面告诉你一句:离开那边之前的两页“絮语”里我用上了一些从足趾上挤出的血呢!——“冥婚记”则可能是不曾用!

这里,林昭觉得用足趾的血来写字,有些不敬;她的意思是,《冥婚记》用的都是手指上的血,而不是从足趾取血。这也意味着,《灵耦絮语》和《冥婚记》应该是两部作品。

在这一张稿纸的反页,林昭说到:

就是“冥婚记”,虽是有终之文而不是那么像“絮语”似地长流水不断头。或求其真切详细地传神写实表情达意,也还非得要细细地下功夫不可!

不仅如此,而且,在原稿的135张反面,还有一段对话。他让她起来写作:

她:——知道你:醉翁之意不在酒,(点点“絮语”原稿)夫子之意不在此!

他:不在此而在何?

她:不在此而在彼——在于冥婚之记。

还有,在12月25日的絮语里有这样的话:

“絮语”这会用的这纸好难写,更加伤神费时。“告人类”心里老惦着,灵感却不充沛,文思滞涩得很,年内也许接不上头。“冥婚记”么也挺揪心。

从这里可见,林昭分别提及《冥婚记》和《灵耦絮语》,显然这是两部不同的作品。但退还给家属的林昭遗稿中没有《冥婚记》,而在林昭案加判死刑的材料中,狱方只提到《灵耦絮语》,并没有提《冥婚记》。所以,这部手稿是否保存了下来,情况不详。而目前我们看到的是《灵耦絮语》而不是《冥婚记》,这不仅是因为内容如此,而且,在“絮语”手稿的第180张正页,林昭亲笔写下:“灵耦絮语”第一部完。这一天是1965年12月31日,即当年最后一天。因此可以肯定,目前这部手稿尽管缺失带有标题的开头八张纸,但它就是《灵耦絮语》而不是《冥婚记》。

根据遗稿第一张纸页(即原稿标注的第9张)来看,这一天正是1965年5月31日,也是林昭被转送至提篮桥监狱服刑的第一天。林昭基本上是每日写一节,这一天写的是第22节。由此往前推算,林昭在此之前写了21节;即转入监狱服刑前,林昭写了21天。那么开始写作的时间可能是1965年5月10日——柯庆施去世一个月后的第一天。从这日开始,林昭连续记录了304天。

前面说到,《灵耦絮语》是未完成稿,所署日期的最后一天是1966年3月7日,最后一节可能是写于当年3月8日。为什么没有标明日期?一种可能是狱方将林昭手稿没收了。在这一节的第一段,林昭写道:

(一场混战之后,她不愿再坐在床上,搬起自己的被包坐到了壁角并且愤然拒食,却讽刺地仍服着止咳药水等等。……)

但还有一种可能,林昭觉得这部作品难以为继,因此没有续写。我这样推测的原因是林昭此后的写作中从未提及这部文稿被没收的情形。此外,林昭也并没有隐藏她的写作,她在“絮语”中写道,如同致人民日报的控告信一样,她也将“絮语”的一些誊写稿交给狱方,要求他们取走。此外,林昭这部遗稿中还提到过一部作品的题名:《灵春絮语》。那么,它是不是《灵耦絮语》的续篇?我们目前能够看到的林昭写于1966年的文稿,除了《灵耦絮语》外,只有四篇文章,一篇是写于1966年5月11日-14日的《上诉书致联合国》,另外三篇是《血书家信》里的三封“监狱规定家信”——11月的家信写于11月29日,12月家信分一、二两部分,分别写于12月12日和12月14日。在12月14日家信末尾,林昭于12月17日又添写了几句话。

那么,1966年3月-11月里发生了哪些事情,林昭还写过什么,《灵耦絮语》是否只有205节?这个问题,只有待林昭档案全部解密才能搞清楚了。

《灵耦絮语》中的“灵耦”意为灵魂的伴侣,在文本中,林昭以“她”指代自己,以“他”指代柯庆施。“絮语”是在他们之间展开的对话。在对话中时有关于场景和事件的描写或提示,因此它有点像一个话剧脚本。而每日一节(偶有两节)的写法则近于日记体。实际上,它就是内心戏剧的逐日记录。因此,它也成为一个非常宝贵的纪实文本:首先,林昭通过这种方式记录了自己的狱中经历。其次,它也不仅是一个政治文本;假如我们承认妄想症也是一种病理状况话,从其中可以看到一些病状的自诉。这也决定了《灵耦絮语》的复杂性,它包含了丰富的信息,但也挑战我们的认知。我们不能将之完全当做写实记录,也不能将之当做纯粹的文学创作。但是,它的确包含了二者。而且,我们还需要审慎的是,其中的确有属于妄想的内容——这一点既不需要原谅,也不必加以排斥。下面我做一些尝试性的解读,以便认识林昭的内心经验,也期待不同专业的行家指正。

二·爱的抗争

在写于1965年5月31日即“絮语”第二十二节(遗稿原件的第二张纸上),林昭描述了她和柯氏的这样的一段对话:

她:是的,你在我身边,你守着我!——瞧,今个出门我什么不拿就披上了这幅青花喜纱!这是一个为局中人所能理解的挺显明的标志:我们成过婚了!我是你的!是你的!——我是你的人!

他:是我的小新娘子!——我可爱的小新娘子!又聪明,又刚强,又温柔,又多情!……我亲爱的小新娘子,我真爱你!你不知道,上了年纪的人感情比较内向,实在我真疼恋得你如狂!

她:(不好意思了)瞧你说的!可是,my dear,今天来时我在玻璃窗上瞧见了自己的凋影,是怎么眉梢眼角之间颇有几分所谓的——春色,虽然憔悴,可是……

他(笑)未满月的新嫁娘,春色那能不上眉梢?唉,小冤家我心里这分儿疼你情呀,你还真不知道呢!

她:(更不好意思了)你——不,我也知道。感情——这是永远无法而且最最无法假借的!只要确有感情,就必然会感觉——会知道。不过你本来对我又没有……

他:(笑)那么,也就如你本来对我并没有一样……

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想象到当日的情形,这是林昭从第一看守所转去提篮桥监狱服刑的第一天;林昭披上青花罩衫,让她的冥婚在监狱继续。中国的婚庆讲究披红挂彩,林昭用了相反的颜色,这既将世俗婚姻与冥婚区别开来,也给寻常物件赋予了特别的含义。再则,林昭写出了她特殊的心理状态:她对这个新嫁娘的身份满怀喜悦。通过这种替代性的描写,林昭颠覆了囚徒罪犯的政治身份。冥婚是对感情空白的填补,也成为自我疗伤的一个途径。

通过文本里,林昭建立了一个自足的世界。她创造了一个“他”,这个形象与代表自我的“她”同居,像夫妻一样日常交流。但是,这里我说的创造,是一个旁观者的结论。在林昭自己看来,也许并不是如此。她常常用到“感应”这个字,即在直觉的领悟中,“他”不是虚构,而是存在的实体。她写道,在某些日子,柯公的感应很分明,他们彼此对话顺畅。而在另一些日子,这些感应又并不分明,让她感到魔鬼的破坏或者生灵两界的其他阻滞。在这三百多个日日夜夜,通过直觉感应的方式,林昭的内心生活被铭刻到这部逐日展开的心灵戏剧里。现实世界的正义与邪恶被赋予形象,化为神性意义上基督亲兵和魔鬼的征战。具体来说,这场战斗又借着林昭和“柯公夫子”的爱情与恶魔(毛贼)的胁迫来进行着。

随着爱的奔涌,林昭不断地呼唤“他”(以下为方便计不再加引号),而他也形神兼备。在第28节里林昭写道:

我真恨不得扯直喉咙见人便喊,随人们当我疯了也罢!不过,不,假如别人当我疯了,就会影响我喊话的效果;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不免影响。所以我还是得头绪清晰条理分明地把种种经过叙述出来,不管事情是显得如何诡诞而神秘!

也所以,“冥婚记”非坚持写成了不可!

我们还可以看到,林昭召唤了记忆中更多的文学典故,将之融汇到情境描写中。林昭深厚的文学素养和对美好爱情的向往耀然纸上。1965年6月10日,这是林昭被宣判后“上诉期”最后告满之日。林昭对判决非常不屑,她危坐终宵至凌晨,“而迫使这别有用心的肮脏判决‘落实’”。白日里,她用铁梗将一件旧衣改成提袋,并写下这样的感受:

……作着它我不禁想起格林兄弟童话集中那篇天鹅王子:被魔法变成一群天鹅的王子们的妹妹照着兄长们的启示以野麻为他们编织衬衣,因为按着许可等到十二件衬衣全部织就之时她的十二位兄长就能摆脱魔法复体为人。可怜的女孩子织呀,织呀,织呀,一股劲儿地织呀!而且照着启示在织的过程中她不能说一句话,因此甚至被屈诬为女巫了她都无法启口为自己解释与辩护。而在去向火刑场的途中她依然手不停指地织着直到最后一分钟:火刑场上的火堆已经点燃了,烟柱已经升起来了;在烟霾里十二只天鹅向她飞来。她把十二件野麻织的衬衫——那野麻都是从教堂后面的坟地上采集来的:启示规定必须得用那里的野麻——向他们掷过去,他们立刻复体成为人形只是最幼的那个王子缺少一条臂膀——来不及了!可怜的女孩所织那最后一件衬衫上缺少一只袖子!

……愿上主安排我的时间使我所织的衬衫上不要缺少袖子而使我所愿救援他们复体为人的中魔法者——亲人身上不要缺少臂膀!……使他们充实、丰富、完整,尽什么也别缺少!

在这样的类比中,林昭赋予她的写作以特殊的意义:它是牺牲,也是救赎。在另一处,林昭写道,经过她多次索要,狱方终于将家人送入的罐头盒还给她了。但是盒子已经没有了盖子。林昭触景生情,她写道:“在灵境中我恍惚如感它是你之躯壳的具体而微的象征!”。但是它失去了盖子,林昭惊叹:它没有头!絮语中她在痛哭:

它没有盖!……你没有头!该死的恶鬼!他蓄意叫我伤心!……

我要我的亲人是完整无缺的!柯公柯公,我要你是完整无缺的!是的,我要为它配上一个纯银的盖子!(惨笑)我要永把它携带在身旁!……

通过这些描绘,林昭把内心的激情表达出来。对亡灵的爱,具有双重救赎的意义:让死者复活,也让自我脱罪。从20世纪50年代至文革,在中国大陆,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悲剧;可是,有谁在文字中容纳了这么多的痛苦?!如果说有的话,那就只有林昭。如果说,她心目中的“柯公夫子”是一个牺牲者的形象;那么,她“以血还血”的意愿,从象征的角度理解,也可以说表达了所有暴政下的受难者对亲人、亲情和爱情的痛悼。但林昭不止是呼号着丧亲之痛,她也做了化悲痛为力量的转换;即以写作作为救赎,从而超越哀婉之情,让对爱的书写变成抗争的力量。这不仅突破了现实中的政治禁忌,也颠覆了当代文学中的教条和虚伪。在一定程度上,林昭选择了对现代文学中人道主义传统的回归。通过对话中“他”的肯定,林昭表达了这种主性情反伪善的文学立场:

他:……越是在这种伪善时代,越需要性情文字来作对症之药!而爱情篇又是人性中最最普遍化故也最最易于普及的一个部分!首先就因为谁都可能碰得上它,更不因性别、年龄、职业、身份等种种一切外部因素而限制!所以爱情既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又是一个普在的主题:时间空间统统都挡不住它的存在与蔓长!——於它的生命力一无所损!但有所荣!

她:(睁大眼睛听得凝神专注地几乎都忘记了写,十分惊叹而且激赏)好极了!与我向所构思的关于中国市民文学的某些意见恰正相合并且给我启开了新的思路!

还有一处对话中她也写道:“只要情趣高尚境界超脱,写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就是了;别的你忌讳什么来?看看”五·四“当年以及北伐前后那有一些女作者们,多大胆!”

不仅是续接现代文学传统,有关爱与抗争的主题,也承继了中国古典文学和民间传说中的浪漫精神。例如在第三十一节里,林昭记叙了一个诡异的梦:梦中她遭到恶灵的猥亵;在感应中她求助于柯公夫子,而夫子对此做了如下解释:

你和他是从孟姜女秦始皇那会儿一直纠缠至今的了!你是夙报常在灵性不昧,死活不肯依从过他;他无可奈何只好一直隔山相思自恨无缘。你和他这两千年里官司打过不止一场两场了,即以你已经悟得的而言:王昭君与毛延寿,费贞娥与李自成……

这里提到的故事,都涉及侠肝义胆的女子对暴君强权的抗争;林昭在灵耦对话中不断强化了这种抗争的意义。在这种超越时空又转世再生的爱情里,毛泽东的王朝变成暴政的重演,而林昭自己则化身为坚贞不从的烈女、诅咒强权的战士和为亡灵招魂的情人。

三·“冥婚成礼双魂同体”

在前面论及十四万言书时我说过,林昭对柯庆施这个形象的想象是从自罪情结出发的。而在写“灵耦絮语”的过程中,她把他和她自己都进一步地角色化,以承续中国传统爱情经典的佳话。在她看来,他们双双是传说中那七世不得团圆的夫妻,林昭还处于“口代天言”的地位上(6月26日絮语)。这段爱情佳话一定是披肝沥胆、惊天动地的。也许有人要问,林昭的爱情偶像,为什么不可以是林昭的同学、同难,或者,就算取年长者,为什么不可以是北大教授或者其他师长?我觉得,所以这些尘世的人物,都承载不了林昭需要飞扬的感情。而且,最根本的一点在于,这些人都活着,现实中固有的身份限制了想象的自由度。死者至尊,林昭把柯庆施转化为一个因她而死的牺牲者,这个牺牲者又正是和恶的另一极——毛贼形成抗衡,柯因此处在了至尊的位置。不存在的人——一个亡灵,这样一个柯庆施带有符号的空洞,它是超现实,不可能;惟如此,林昭可以投注巨大的生命热情,用自己的血浇灌它,让形象孕育再生。这情形,正如林昭所写下的一段话——1965年12月5日,她完成十四万言书;在当日的“絮语”中林昭写道:

这些日子以来,写着这些沉痛的篇页,一个念头愈来愈强烈地萌长在我心里!我要把你找回来!不管这需要付出多少代价!我要找回你!我要致力去揭开灵魂与生命的奥秘,使你从灵界重归於人世!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做得到这一点,但是我要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掌握生命的天父上帝亦必怜念我的苦心诚意!我曾预言过二十世纪最大的奇迹将是灵界的发现以及敞开,谁知道呢!也许这是应该由我来完成的吧?(毅然)我一定要去找回你!虽然那需要我亲身冲入死亡!夙世情缘也该有个石破天惊的终局!我确信:凭着生命主宰的慈悲和怜悯,我之坚贞义烈的自由的爱情终必战胜死亡!当然我们现在也已经战胜了它,但我要完完全全地战胜它!夫子,我要你!我要一个活生生的你!上帝听着我这句话!

这恰恰也是爱情絮语的特点,从这段话里可以看到,在生与死之间,现实和事实的逻辑已被林昭摈弃。她的宗教信仰也强化了她对灵界、未知和爱情的信念。在充满细节的描写中,我们看到她的内心戏剧并非停留于想象,通过各种仪式和行为艺术,林昭使“双魂同体”的情境在她的日常生活里得以实现。

1、立牌位·施洗礼

以柯氏未亡人自居,林昭将柯氏灵位以血立于第一看守所囚室墙上(十四万言书中有记录)。到提篮桥监狱后,考虑到可能会换监室;林昭决定在衣衫上重立牌位。第一次是在她到监狱的第十一天,林昭写道:

昨天凌晨,灵感来了,而且大约来自天父,命我将自己两位被难的亲人之位绘设在两襟之上,我想等到白天再说,天父圣灵又感命于我要我那时进行更莫俄延!我遵从了:刺破右手中指沥取了较多的血,一口气绘成这两座灵位!完成之时恰好天色大亮,却又是上帝的谶兆!——我原想把父亲的位绘得大而考究一些,可是父亲不让。这感应也很清楚:三番五次地拦我,直道在家已嫁,至多轻重,不应更有形式区别。那末孝者顺也,我也就顺了爹爹之命。所以你看:两座灵位差不多一样大小,只是采用了不同的花纹为边饰。

立牌位,奉亲人,林昭藉此把亡灵唤入狱中生活。如她写道:“午餐放在地上,合掌默诵而通诚着展开那件以血绘立着两座灵位的白衣供奉於前”。与其说这仪式是悼念死者,不如说林昭改变了死与生的意义,灵魂不灭,它们与林昭同在,宛若平生。她为血衣灵位供饭、倾谈,与之相拥同眠。而在7月9日——柯氏“遭难”的三月忌辰,血衣灵位也见证了林昭悲痛的宣泄:

她神思恍惚郁郁终日,欲思自解而自解无由。下午狱中出售西红柿即上海人习称番茄者,乃买得数斤在血衣灵位之前作了一番供荐。到傍晚她想着这是讣告上所言之殒命的时辰,中怀如割怎么也再忍耐不住泪如决水而哭得声气哽咽悲痛欲绝。人们以留得此身为言劝慰她,她则悲愤地诉说与指控着揭露若干当时的内情——从再次来到这所监狱的那天——五月三十一日起这就是她於此一政治谋杀冤案的基本态度:那怕有一个人听见!——只消有一个人听见!然而激情毕竟伤身特别在她此时的体质条件之下。一番哭诉之后,她又心力交瘁而支持不住了;强撑着悲声咏唱过七遍“再相会歌”又加唱了两首赞美圣诗,便伏在那件展开的血衣上——伏在那两座鲜血的灵位上昏睡过去。迷迷糊糊地也觉得亲人们正俯身看视着她并且悄然交谈,但没有力气睁目抬身……)

7月10日林昭发现血衣上柯氏的灵位“夜来被泪水——尤恐犹有口水——沾渍而模糊了一块,字迹及边飾泛出黄晕”,决定在第二天——安息日唱赞美诗礼拜时祝水成圣再画新的,“让他受了象征性的洗礼”。

在7月11日上午9点半,教堂大礼拜即将开始的时间,林昭详细描写了这一洗礼的过程。首先是洗盆注水,戢指在水上画十字并虔心默祷,两段祈祷词后她将血衣的那一半浸入水中缓缓漂洗并反复唱了施洗的歌曲。至洗净晾干,林昭再做深思祈祷的仪式,并血书灵位:“字、框、款识、边饰”。经过这番仪式,从而使柯氏的灵魂“更加与主接近而获得救赎宏恩”。

2、依俗例·长相思

在《灵耦絮语》里出现了林昭父亲的形象,他总是温厚地居中调停,既教导女儿从容大度,也开解柯氏,让他理解林昭的率性。

林昭将冥婚之礼禀报母亲,有关母亲的态度,我后面还会详述,这里从略。

置身于灵耦之爱,林昭改变了时间的意义,使之转变为和婚礼相关的纪念日。

7月17日,絮语中写道民俗双满月也该回门,父亲在这日也亲切地催促女儿早点休息,不负良宵。

7月19日,柯庆施去世百日。林昭描述道:她从早上散开了发辫而罩上了那件绘着两座灵位的血衣,一直不进饮食只是静卧着与他的灵魂在无声中相依。当人们走近来说什么时她便举扇略障而为他挡掉一些“生人气”。

8月17日,柯林冥婚百日,林昭绝食24小时以致祭奠。她在这日里用玻璃糖纸编织的花篮完工,“黄澄澄的挂在铁门上……”。

10月7日,林昭应该是在日前得到了家里的接济,她把一些食品都留置这日与灵耦共享,并将之归功于他的授意。

12月31日,林昭郑重写道:“一九六五年正在逝去而最终归入那些世纪与年代的史页,而这一个血的年份由於它染着我亲爱的丈夫的血而将使我永誌不忘!”这夜,“一双灵耦相倚地静静坐着,在这沉沉的黑夜的阴影之下。而就在他们同坐着的地方,铁门上挂着一张血的告白!”

3、色彩的语言·图像的斗争

林昭出生于苏州,苏州刺绣在民间享有盛名。林昭也许从小耳濡目染,加之心灵手巧,她在狱中也用糖纸、旧衣以及能够到手的有限物品(例如用完牙膏后的铅管、向母亲要的纸)做了很多手工艺品。监狱定期给犯人发用于补衣的针线和剪刀,她也用自己找到的钉子、竹梗等作为工具。胡杰纪录片中展示了她送给张元勋的手编帆船,张元勋转述狱警的话说:这样的东西她做了不少。

我们在《灵耦絮语》中可以看到,林昭设计的图案常常采用古典诗词中的意境,用以寄托反抗者的情怀。这些作品成为灵耦之间的交流内容,也被她当做斗争的武器。例如她用旧衣改制一只提袋,上面绣上梅枝图案,立意“铁骨保贞”;(在狱方工作人员找她谈话时)她把这图案抛在桌上,“那家伙顿时像被谁当心刺中一剑似地跳了起来!”在袋子的另一面,她写道:

另一面的图案设计原为双心以及双鱼,相形之下这一面觉得是忒嫌空了一些,故在未调下楼来之前已经拟绘了斜月三星以补在梅枝对角:——日为乾,月为坤,暗切这叛逆者的性别身份;而“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又是祖国咏梅诗中脍炙千古的佳句!——梅、雪、水、月,这些都是良侣密友,绣上不挺好吗?既艺术,又政治!

絮语中提到的还有贴纸画作品“梁祝”:“画面是一对黑色的彩蝶翱翔于一颗心里”:“难心同体”的图案设计——“两颗互为呼应而盈盈欲语的心尖子”:“自由战士”——向着上帝的太阳。

林昭以这些贴纸作品纪念一些特殊日子,如她写道:

(和平而安宁的主日,又是他俩冥婚半载之期。正好发针借剪子。她放着针不使却以剪刀完成了第二幅“梁祝”贴纸;七色的彩虹现在天蓝色的衬纸上,一对金色的蝴蝶在深蓝的十字花上面比翼飞翔……而他,柔情脉脉地几乎守了她一整天。他们的灵魂无拘无束、无羁无碍地相依而微语着……)

在林昭案加刑材料中,有关林昭服刑期间所犯罪行中有这样一条:1965年11月11日,本市高级人民法院依法枪决了在狱内进行反革命破坏活动的陆存松,林犯又用污血分别在墙上和纸上涂写了“碧血盈襟,耿耿此心,曾未惜死,苟活至今”的极端反动的诗词,“悼念”陆犯之死,并挂在铁门上。

林昭当日的絮语也记载了这一事件:

(夜间,在一场战斗之后精疲力尽的她对着墙壁发怔。——墙上有她当日下午写下的四句血诗:“碧血盈襟,耿耿此心!曾未惜死,苟活至今!”后面以血留着今天的日期:“一九六五·十一·十一。”……当这些写下的时候一名犯人正在赴刑场去的途中,但也或许已经流过了血!……这天里发生了一件其真正性质多少显得有些暧昧的杀人事件!——不过,当然还是假借着那所谓之法律的名义!而她的忍耐便又达到了限度而有了一场峻厉的爆发!……)

林昭和“他”就此交流,“他”说:“你想想,条把人命现在於他们何足为奇?”而林昭半晌才吃力地吐出一句:“人命关天的事,当着儿戏哩!……这些人慢慢地自己怎么死!”

三天之后的絮语中,林昭记载了她又一幅作品的诞生——借丹科的心这一形象,她表现了牺牲的意义和对遇难者的悲悼:

(又发了一回针和剪子,她整天都没顾上动针,却使着剪刀又作了一幅贴纸:——“丹柯——自高尔基草原故事”。画面上,一只被鲜血染红了的手高高地举起一颗带着血的金色的心,那心在一片黑暗之中放射着光芒,而上下左右那四道金光恰恰形成一个十字形状……)

1966年3月3日也是一个纪念日,一年前的这一天,林昭送出给柯庆施“自诉二书”。当日,林昭做完一幅贴纸的鸳鸯:“并题之为‘比翼同命’……五彩缤纷的鸳鸯嬉游於粉莲碧水间。一只稍前而一只稍后,在前的那只依依地回顾着随后的那只。”她还计划设计一幅大型贴纸“龙凤好合”,纪念冥婚一周年“……她也用一些玻璃糖纸给做完的贴纸作品加上护套。

林昭没有藏起这些手工作品,她以特别的方式展示给狱方,传达她的反抗信息。如她所说:“我现在发现色彩可以组成分明的语言,因为它们各自具有强烈的个性!(微笑)这就叫斗争!当一个战士已经能够自觉地去献身时,一切东西一切形式在他手里都可以成为无比锋锐而别具一格的武器!……”例如,1966年1月里——

(从四日以来她每夜在门外合起脸盆来并在仰上的那面底上放些小道具:四日是一个碎纸的十字架,五日已如所述,六日是“春时”与“小诗”一对贴纸并加上一个纯白色的茶杯盖子;七日——星期五晚上则是一幅“梁祝”压着一只小小的打破了的瓶子;而今天,她在盆底上放了一幅“丹柯”和一把沾着血的断了的调羹——塑料调羹,也就是平日拿着盛血写字的这一把!……)

1月9日:

(安息日,她作了一大些零活儿,而主要的是拆了一只西裤口袋并把那黑布剪开来改制成了一幅孝纱,并在上面用白线绣了一个“冤!”字。夜里就把它和入夜以后制成的又一幅贴纸“蜡炬——玉溪诗意之二”一起放在门外盆底上……)

1月13日,严冬时节,林昭病发大吐血,她拒绝服药。1月16日,病中的林昭继续在门外做了这样的装置:

(结果这个安息日的夜间她在门外合了一只脸盆而在盆底上放了——一个碎纸的十字架并围上一圈碎纸,碎纸圈里放了一瓶墨水和一只装口罩的纸袋,袋口撕破了,纸袋中的口罩露出一半。……而昨夜,也是那同一只脸盆底上,放过一张“春蚕”贴纸,一个白色的茶杯盖子和一张当日送来之隔天——十四日——的人民日报副刊并以血圈出了一篇文章的标题:“个人生死算得了什么?!”并在上面打下了三个鲜血的疑问号和三个鲜血的惊叹号!……

如我们在这里所看到的,林昭在监狱里,一直是生活在两个世界:在她内心里,有着爱情、灵耦和对生命、欲望的守护;而这个世界通向外部的途径,也从林昭的手工、装置和行为艺术表现出来。的确,林昭没有用过“行为艺术”这个概念,但她这么做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艺术家的心灵。她用简陋的材料,包括用血作为语言符号,呈现出信仰、受难和不驯服的精神,并且对专制现实表达视死如归的抗拒。没有监狱经历的人,很难想象一个人被剥夺了一切之后,还能怎样维持自由。但林昭做到了,她坚持了自由的想象、自由的书写和自由的表达。尽管,想象中的爱情无形无质,但通过手工作品、装束和装置,林昭重建了属人的生活,赋予一颗自由的灵魂以艺术形式。这一切,又反衬出监狱的非人状态。正如她对他所说的:“除了保有着自己这一颗为人的心与这一副作人的骨头,我那里还是一个人?!我那里还是一个人?!我那里还是一个人呵?!”连续三个重复的反问,强烈地指控了专制的罪恶。

的确,林昭的想象一直不离柯庆施被政治谋杀这个妄象文本,这一妄象来源她的政治经验,也成为她判断社会事件的思考框架。就这一个别事件而言,林昭的误判没有机会得到纠正。而在政治反对遭到空前剿杀、人人自危的1960年代,无论是林昭清醒的认识还是妄想,也都不可能见容于世间,更不必说在关押政治犯的监狱。从《灵耦絮语》中,可以找到宝贵的记录,从中见出林昭的内心现实与外部世界的冲突。它一方面带有强烈的政治对立色彩,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一些妄想的特点。

四·反抗者的内心戏剧

如前所述,林昭的妄想症是政治迫害的结果,也是精神创伤的表现。我觉得,它也是毛泽东本人的无理性遭受的报应。一种被不断重复的政治运动实践——小题大做、无限上纲、肆意联想,这些整人策略对受害人也产生了作用,使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同絮语中林昭对“他”说:“我与恶鬼这场决斗之最大的特点,便是政治问题与个人问题结合得堪称是密切无间!是故我简直丝毫不敢松懈那怕是一时半刻!”《灵耦絮语》记录了这种内心的戏剧,它具有强烈冲突的剧情、正邪不两立的角色和政治反对的立场。

从絮语中可见,林昭在狱中能读到两份报纸,一份是《人民日报》,一份是《解放日报》。报纸常在隔天送来,林昭还利用监狱收卖废品的机会,买过旧报纸来看。林昭做过记者,她以新闻专业的敏感努力从报纸中探寻国内外时局的变化,同时也紧张地思考着哪个野心家会带来什么灾难。以她对柯庆施的理解,她也把这个人物当做深谙政治黑幕的人,《灵耦絮语》中,她时而语带讥诮地与他讨论政局。但报纸所传达的信息是有限的,林昭的推理又带有妄想症的特点——把不相干的事与自己联系起来,因此,她的分析有的合乎逻辑,也有的与现实脱节,显得牵强。

例如,在6月27日的絮语中林昭写道读报的感受:

可我今个看见报纸上提到一句:以“东北亚军事联盟”为其中心内容的一步棋号称“新月计划”,倒不觉一时又怔住了!是的,我随时、随处可以感觉出天命;然而,难道人们付出了如此高昂的代价就只是为区区林昭制造——提供机会吗?!这不与你的被害一样:客观上形成了一个伯仁由我而死的局面吗?!难道总必需在万骨为枯的基础上才得一将功成吗?!难道一个野心家的成功非得要求着千百万人的血为其代价吗?!难道……

接着是他的回答,对话里他居高临下,富有政治谋略:

他:(阻断)小孩子,老毛病又要来了!所以我总说你:在这一方面来讲你作个趟浑水的是很不够格儿的呢!管它死多少人,不是你下手害杀的或下令驱致死地的就是了!你看那贼子:指挥起战争来百十万生灵只作无物!——只如等闲!他若也像了你这么婆婆妈妈,他还能爬得上去呀?!

林昭继而揭露了毛泽东的强权逻辑,也表明了自己要遵从的政治道德:“他完全是以人们的鲜血当为沥青白骨当为砖石铺砌出他的‘成功之路’的!而我!——我宁愿自己杀身成仁,却决不愿这样来求得成功!”但这个东北亚军事联盟、新月计划并非针对林昭而设——这样的联想有妄想症特点。

林昭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其想象中,她把自己与毛泽东的政治对立个人化了。这里有国恨,有杀父之仇,更演变成情场上的势不两立——毛嫉恨柯而杀之,此恨绵绵无绝期。

恶鬼带着精神上和肉体的胁迫,进入林昭的噩梦。1965年6月8日的“絮语”记录了这样一个梦:

(隔夜中宵她曾被诡异的境界所扰乱:一个恶灵在突兀之中袭取她,狂纵地——但也有些慌张——诡笑并甚至抚摸她的肢体:那邪念是十分明显的!她挣扎,但一时竟挣扎不动,;在这危机一发的瞬间她只是一意专注地在心中画十字而呼救求援於最亲爱的天父。终于,在用力的一下里她挣脱了;她从迷惘中醒觉而身外一切寂然:邪诡的恶灵已经退去。虽然,她可是再也睡不着而且不敢入睡了:回想着夜来的经过,禁不住又惊又气又怒又恼!凌晨,在感应中她默唤自己所爱重的灵位……)

她:柯公,柯公,我的柯公夫子:!方才你上那哪儿去了?是撵他去了么?你为什么不能保护我?!恶鬼竟触摸着了我的身体!这真是我平生难洒的奇耻大辱!你干什么去了?真恨死人!你知道么?

在很多冤狱幸存者的回忆里,监狱生活中最大的痛苦之一是吃不饱。但即使在这种艰难的情形下,林昭却是经常绝食。从《灵耦絮语》中的记录可以看到,她的绝食大体上有三种情形,一是在星期五为敬拜天父;一是抗议虐待;还有一种情形是有意拒食,回击恶鬼的试探。为了坚持反抗,林昭保持着高度戒备的心理状态,生怕自己因为懈怠或者心存仁爱而被利用,从而放弃立场。1965年7月1日,也许正是为了庆祝“党的生日”,监狱给犯人的菜有红烧肉。林昭写道:“红烧肉颇想吃,却是今天这一块又断乎不能吃!莫说红烧肉,饶是珍羞百味罗列于前,今天我总之是不吃的!——绝对不来为恶鬼上寿的!他在一日,有他没我!”在10月4日的絮语里她也写到,这一天只吃了“两餐约合一杯子菜。早上我可是连水都不曾要!——恶鬼!专会试探!恶鬼!我也真不知道他算什么意思!天下事诚然最怕贼皮诞脸死气白赖,可也得看是什么事呢!大约我跟他两个之中不再死掉一个不得善了休罢!所以我今天只好再买药片以作储备!恶鬼!再来我有颈血溅之!”从后面这段话可以看到,林昭怀疑狱方劝其进食的行为是恶鬼用这些饭菜来软化她的意志。但也因为极度的缺乏营养,林昭的身体状况更快地恶化了。

林昭对恶鬼的厌恶尤其见之于她对毛像的态度,当报纸上有“恶鬼”形象,她拒绝使之入门,仅在门外铺开报纸,看后掷还给送报的劳役。8月4日的“絮语”中她写道:

真的,我现在真是见不得他:今天才只远远地瞥见他一眼,便立时立刻像受了一刺似地痛得心腑震颤!天哪,我还以为我的感情已经冷了一些哩!……也许我应该经常保留着一纸鬼脸以作自己的卧薪胆与磨刀石!

监狱对林昭加判死刑的报告中,记录了林昭以血涂抹毛像的行为:“尤其恶劣的是还一而再,再而三用自己的污血在报纸上刊登的毛主席照片上乱涂,涂在照片的脸上、嘴边或脑穴等部位,弄得血迹斑斑,以发泄其对我领袖的刻骨仇恨,甚至发展到见到主席象就要糟蹋的严重程度。”

的确,作为当时的所谓正常人,林昭的行为实属大逆不道,死有余辜。从张元勋的回忆中可以看到,那些狱警就直接指斥林昭“有神经病”。而在林昭本人,她却以自由女神的复仇自谓。1965年9月30日,人民日报国庆社论《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旗帜奋勇前进》的声音即将响彻中国的前夜,林昭写道:

(沉愤激切而悲痛莫名的她在晚上再也忍不住满腹冤恨的激荡而放声号恸。而一哭动头之后那万斛愁思更是牵扯得绵延不断!这么地一阵想着一阵痛切地号啕又哭得像是要把心肝都哭出来似地!……在这同一时刻以内只有远远的乐声隐约传来,令人想到这时期中某处正出现着“金樽美酒千人血,玉盘佳肴万姓膏”的富丽堂皇而尸气冲人的场面!……哭吧,林昭,哭吧!当作你对於这个罪恶政权之发自衷心的悲愤的控诉与热烈的诅咒!……)

10月1日,林昭拿到隔天的报纸:“盯着那个鬼形她可是忍不住了:点染出了他两手以及身上的——血!”“(大喇叭哇哇怪叫着放送游行实况,歇斯的里的”万岁“号子重重刺戟着伤心人哀愤沉痛的肝肠;她默然解开头发而穿上了那件绘设着两具亲人之灵位的蓝嵌条白衬衣……”

1966年春节,大年初一,林昭看到恶鬼站在树下的照片,怒上心头。她认为树的意味是林,所以没有直接去涂抹那张照片;而是在当晚找到另一份有其单人照片的报纸,在照片上做了个死刑布告的打钩记号,并把它放在门外污水桶上。第二天她再在毛像上点血并标上柯庆施去世的日期,意为对毛“年初一判决,年初二执行!”

1966年5月6日林昭难友张元勋到监狱中探视林昭,在胡杰纪录片中他说到林昭出现时特殊的装束:“头上顶了一块手帕,手帕上有一个血写的字‘冤’”。监狱里怎么可能允许犯人公开示冤?读到《灵耦絮语》,我们可以看到林昭的自画像,从而推测出其中的原因。作为政治犯的林昭,她能支配的所有自由,都是她的顽强坚持换来的;都在表明,监狱没有办法让林昭屈服。在高压下生存,大多数人为了自保选择了屈从——为了生存,为了个人利益或者照顾家庭等。强权也就靠着被压迫者这种犬儒的态度维持下去。但是,如果一个人为了自由的原则宁死不从,如果一个人坚信天父给予生命因此也必将保全它;那么监狱的很多措施也就失去效力。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敢于公开叫板最高权威者的人,这个以层出不穷的方式戏弄至尊偶像者,这种个绝食、自残、不惜一死的女人,在狱警眼里也就是真疯子。从林昭在絮语中自述的几个场景即可见出,林昭的表达方式和监管者不在一个话语系统,彼此之间也没有沟通的可能。她按照自己的逻辑自由不羁地装束自己,而狱警也因为把她看做疯子、神经病而不予理睬。她的行为因而成为监狱中另类的表演、不可能被模仿的戏剧:

10月3日

(这一天像前两天一样:下午仍然“开放”了各个室门。她乃将一条其来源亦具着历史性意义的长长的纱布系在头上,似发带而又似孝带。那两端挽成一个结子在颜面左侧飘垂下来,看着颇怵目而惨厉。人们悄悄地笑说她,有的道:“你倒像琵琶上路的赵五娘!”有的道:“不,像吊孝哭灵的祝英台!”她凄凉地强笑道:“恐怕还是哭倒长城的孟姜女!”

(还有的人嘲弄道:“这是怎么?你在做戏?”她微笑道:“不,是做游戏!”而当那些吃公事饭者问到时她便道:“那怎么?头上系什么带子也有合法非法的么?”人们道:“不是这么说的,难看。”她道:“那么审美观点本来有‘阶级性’,我只自以为漂亮!”

12月3日

(晨起,她把夜中写下的血的“冤”字以及“人间何世?暗无天日!”“第一看守所冤杀无辜,上海市监狱包庇杀人!”的长纸条儿,使线穿住挂在身上,借着拎马桶之便走到过道口作了一次具体而微的“游行示威”。值班的女看守既阻之不住,乃只好故作大方地笑道:“都来看呀,真好看哪!”她含怒道:“看吗:挂在身上就是为的叫人看!”那一个道:“漂亮不漂亮?”她道:“漂亮!中国最漂亮的人!”这时有两名犯人要插嘴进来,正好又挨她一阵子借题发挥。这么纠了一早晨,后来人们来谈话了,她可是一阵子怨气又呜呜地哭开了并且大声质问:“他(指昨日谈话者)凭什么说第一看守所还是作得对的?第一看守所什么事情作得对的?凭那一条道理摊得上他们是对的?……”

1月5日

(一清早起来就在柔和而感伤的心情里忍不住眼泪,之后更在一阵抑止不住的悲愤冲动之下失声大恸而热泪如雨!……她在如焚如炽的心情里痛哭陈辞而激切鸣冤。指诉着那个杀人立名的凶犯她痛切地叫喊:“凶手,杀人犯!你把死者弄活了来,林昭卖身就是!你把死者弄活了来!……天啊,那朝那代那个国家,有过这样的事情啊!这等贻笑千古遗臭万年的事情!中国共产党的政治道德堕落到什么地步?!中国共产党的党内生活黑暗到什么程度?!中国共产党的党纲党纪又败坏成什么样子了啊?!……

(她大声朗读着致人民日报函件的某些片段……而到夜间还又经历了一场有趣的对歌:尽管既不进食甚至都不喝水,她却凭着自由战士坚毅的意志以高亢而更嘹亮的声音独个儿从容地对抗着那些紊乱的乌合之众的混声!……然后是反抗者慷慨激昂的独白:“像这类事情确实有些无聊!我自己也承认有些无聊;但既然存在着这样一些无聊的事情,总也得有人去做才是!那么不作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有许多人抱的宗旨是不跟疯狗打架!——尽量离疯狗远远地,好鞋不踩臭狗屎。采取这样一种态度也许是无可非议的,至少我不想多所加以论断。但林昭的命可就是要扭住了疯狗而管它叫‘亲爱的’呢!……)

这里几次提到“做戏”、“做游戏”;的确,这些场景是戏剧性的。我这么说,第一是指表演性,包括用束带、纸条做有意味的装饰;第二是指以公共空间为舞台,以告知公众为特征;第三是指表演的内容与环境形成强烈的冲突。林昭的内心斗争通过这些表演外在化了:一边是恶鬼还在作恶,一边是冤魂无处昭雪。林昭扮演着鸣冤者,但她本身就承受着巨大的冤屈。她的抗争对她自己来说就是生活本身,但对旁观者来说则是疯子的戏文,他们冷眼旁观或嘲笑取乐。林昭的处境因此也更孤独。

阅读林昭在监狱中的对歌、演讲和呐喊的篇章,我常常想起俄罗斯文化中的“癫僧”的现象。癫僧掩藏在傻子和疯子的外衣下,用貌似荒唐的方式揭露邪恶和不义。癫僧打破规则,蔑视习俗;装疯卖傻而保留了自由批评的权利。但林昭不是生活在沙皇时代的俄国,她的妄想也不是装出来的。中国的暴君更不可能包容癫僧的预言,从而倾听智者的声音。林昭以疯子的亢奋向一个时代鸣枪示警,但那个接受警示的时代还遥不可及。

五·身份政治:薄命怜卿伤心恨我

真实的柯庆施去世时六十三岁,比林昭的父亲还年长两岁,比林昭年长四十岁。他和林昭有着地位、身份等诸多差距。有关情爱妄想,一般来说,被爱者的妄想对象总是指向更有权威、地位更高的人。柯庆施位及中国国务院副总理,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从政治权位来看,显然比林昭更高。但林昭与其政治立场截然相反,这种爱怎么可能?林昭自己在《灵耦絮语》中也多次说到:“我至死不会许嫁任何一个保有共产党党籍的人”。她还假父亲之言说:“老实讲,若不是客观上造成了如此一个局面怜君无辜含冤加以如女孩子所谓你的血已经免除了你的党籍,则彭国彦也断然不许一个共产党人妻我爱女的呢!”此外,柯庆施还是有家室之人;其妻子儿女均在世间。那么,林昭如何处理这样的关系?

我觉得,林昭以自己一颗单纯的心去理解这位骤然辞世的政治家,在一定程度上,她可能也把对父亲的爱转移和投射到了柯庆施的形象里。林昭的父亲1960年11月23日殉难,这正是在林昭被捕的一个月后。他也曾是一位有政治理想和作为的民国官员,但在极权统治下被当做历史反革命,受尽侮辱而死。在林昭看来,柯庆施也是一样,他的政治生命被迫中断:

想到自己过去所知他在生时的一些政绩与政声,想到六十三岁的年龄对於一个政治人物说来还正是长足有为的英年,想到他生前胸中正不知怀藏而蕴蓄着多少雄图大志经纶韬略而这些随同他的冤死已经都惨然奄化而为南柯一梦!还想到作为“事后诸葛亮”所见及的他们“亲密战友”间心机暗运针锋互对的痕迹,更想到自诉二书中自己笔锋之下那许多分量着实的语句!——为了表示对他的真诚悦服,谁知道竟反成了他的催命符籙!想着这一切多感的她不由得又肠回九转痛裂心腑!她哭诉於同室那两名素昧平生的犯人,而使她们听得目瞪口呆舌挢唇张震骇莫名不能置一辞!夜深了,她们把她劝回铺位上要她休息,她却扑倒在枕上又是一阵心碎肠断的痛哭!(1965年7月14日)

在灵耦之间,存在的不仅是思想交锋、生活调情,絮语有大量篇幅描写了两人之间的索爱与爱抚、亲吻和同眠。当然,即使是同眠,也是在囚牢里。当林昭和她所怀抱着的夫子的容像谈情说爱时,她甚至想到了这会被看做是色情,是黄色作品。但也是在这个意义上,《灵耦絮语》是一个真正的爱情文本。如同罗兰·巴尔特在《爱情絮语》一书中所说的:“一篇恋人絮语就是由欲望、想象和心迹表白所交织而成。倾吐这番痴语且生发出种种情境的独白者并不知道由此会酝酿出怎样一本书;他尚不知道作为一个有教养、有学识的人事不该翻来覆去、自相矛盾和以偏概全的;他只知道某一时刻在他脑海里倏忽闪过的意念会留下痕迹,就像某种规范留下的印迹(在过去,也许就是骑士风尚的规范,或是温柔乡的示意图)。(罗兰·巴特:《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中译本第3页)

我们可以说,这个爱情的交流只是发生在林昭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里。那个被爱的对象其实不在,也不可能回应。但真正的爱情难道不正是这样吗?它受到欲望和想象的刺激,因为需求而产生,因为匮乏而满足,因为缺席而存在。它是一首心曲,与古往今来的爱情之歌共鸣。那些爱情的故事建构了一种经典的美感:它是一往情深的,是永远的恪守和等待,是全身心的投入和拥有。爱人彼此激发,体会到生命的美感因此更加相爱。林昭艺术积累里已有的爱情篇章滋润着她的想象,整部絮语里引用了很多情歌,借以烘托爱的情境。例如,在8月9日这天的絮语里,荟萃了几种类型的抒情歌曲。这里有每日早上她唱的圣歌《再相会歌》,有民歌小曲:“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丛;龙不抬头不下雨,雨不洒花花不红。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槐树望郎来;娘问女儿望什么?我望槐花几时开!”她还为他吟咏了郭沫若的“湘累”——“我尝谓这是那个无行文氓平生所作的唯一一首好诗”。而在描写夫妻恩爱的调笑时,林昭以“他”的口吻肯定了爱欲的权利:“既有本事隔着幽明在魔头的天牢之中公然成婚而为夫妻,就有兴致在黄连树下尽情地享闺房之乐!”

就表现风格而言,《灵耦絮语》还不是直接描写性欲的作品。林昭对欲望的呈现有更多的浪漫爱的色彩,是以情而不是以欲为主的。林昭写道,他们俩大致都属同一类型,即如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多夫》里所谓是较富於情感、而淡於情慾的人。她还提到《简爱》中女主角和罗切斯特,并以《红与黑》里的于连和德瑞纳夫人最后的相依比喻他和她的处境。尽管如此,放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大陆文学语境里,林昭对感情的描写已远远突破了当代文学的尺度。甚至可以说,如果要找一部写于文革前夕的爱情作品,《灵耦絮语》堪称空前绝后。甚至,即使这样来比较,也亵渎了这部作品。因为,一部基于心灵的自由而展开的爱情书写,是任何屈从于意识形态框架的作品所不可比的。

为什么这样说?首先,林昭在和灵耦的絮语中描绘了很多具有挑战性的情境。她不仅挑战了时代的偶像,而且也挑战着自我。出入于冥界和俗世,她描写了这对情侣的人伦困境并设想了可能的出路。我们看到林昭的美好、机敏、她的婚恋观;也随着这场爱情渐次进入奇绝、幽暗的境地。

1、守君三载与守义终身

在冥婚三月之后,“絮语”里写到,她与他有这样一场讨论。问题是由他提出来的,那就是假如有机会复仇,你会不会对他(暗示毛)下绝着。林昭的第一个回答是较为迂回的:天心仁爱总给他留着后路,走不走是他的事。“多少人正指日而誓地直呼其名愿得食肉寝皮而后快,我有什么法子?”

然后他进一步逼问道:假如他谨遵台命滚下来了,你是不是可以放下进一步要求为我复仇的权利,是不是可以不再去要他的脑袋了呢?

林昭再次强调了自己的政治观点不在要他脑袋,还有忏悔免罪的基督教义。而他却并不罢休道:我已经成为你和他之间斗争的牺牲品,那么你将何以对我?由此,他提出要求,要林昭为其守义终身。

林昭写道,她回顾成婚之初的考虑,那时只许以守君三载,因为考虑“倘若活下去的话,日后活动又不免多与同时代人——青春代的旧雨新知接触乃至共事。这么地万一在感情上有个把持不定起来,则已居于灵耦之位矣,岂不遂为公清名之玷?故未敢以终身二字为言。”她亦反问他,守贞三年,也许愿终身纪念夫子啊。而他又反诘道:“夫妻一伦不同其他,一结新耦无论于情于理皆可谓是恩义为绝的了!彼时卿卿即不推我,我亦更何面目再来相聚为欢呢?”

这里,林昭从对方的角度着想,要让柯氏保有合法身份。而在下面的对话中,林昭则表达了自己对于婚姻和生育的观点:

她:(凝思,长叹)啊,你是这样想的!这也没有什么,作为一个有点事业心的女子我素常於婚姻看得够淡乃至只把它看成是生活中一件应作的事务略如吃饭睡觉一样。理由过去我也说过虽然也许不曾在你面前说。简而言之,女子本没结婚,一个女子入了文学这行,不结婚已经就不像话;再到搞了什么政治,那更是非结婚不可的了!那么就这样婚而未婚、未婚而婚的倒也罢了。不过还有最后一端考虑——我希望能有自己的、由我血肉所生的孩子!过去我也为此祈求过天父:婚姻、配偶倒罢了,我只求父赏赐几个——也别太多——可喜的孩子!

他:我可以容许——我同意你有孩子!(她疑问地望着他)嗯,可以的。你这位名而不名、不名而名的记者大约也知道:西方早已有了这样的——方法,使妇女由人工获得孩子!

她:(恍然)对,我知道!

他:不过,约法一章:我希望为你提供孩子的人不要占有你!反之亦然。怎么样?也算这个无用丈夫唯一的一点自私吧:我不愿你的孩子有一个世俗的父亲犹如不愿你更有一个世俗的配偶!允许我吗?

她:(沉思、毅然)我允许你!——我将永为君之未亡人而不婚配世俗之偶!

我们从这番对话中,可以看到一个思辨的过程,其中包括坚持非暴力原则与个人复仇观的矛盾。这个矛盾由林昭的个人决断获得一个暂时的解决——她愿由对柯君守贞三年至守义终生。而一个新的困境是如何实现做母亲的心愿,林昭的生育观也相当开放和超前。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林昭的自我探索、她对爱情的真诚、对伴侣的容让和体贴。

引人注目的是,林昭对男女之间性别差异的意识。她写道他的“自私”——以丈夫的身份要求永远占有她的感情;而她自己的考虑则相当豁达。她很清楚女性的传统身份是相夫教子,搞文学就已经悖离传统,搞政治更属离经叛道。因此她并不坚持事业与婚姻的分立,也不以世俗婚姻为归宿。她承诺舍生取义——牺牲世俗幸福来对“夫子”的枉死做出补偿。

2、薄命怜卿伤心恨我

林昭在描写两人关系时,也引用了一些旧小说中的诗文。调度了这些文学记忆,她探索了女性在婚姻爱情中角色身份。她将很多主动性给予男性的“他”,如尊称对方为“柯公夫子”、“君家”;对方则称她为“我的爱妻”、“小孩子”、“小冤家”。而他们彼此也亲昵地互唤:野猫子、蝙蝠子。在他们之间,不断重复的一个话题是有关妻妾名分的辨析——半开玩笑半认真时或发生口角时。其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他:(长叹)唉,林昭,我想起旧小说“花月痕”里的一联诗:薄命怜卿,伤心恨我!

她:(惨笑)无需避讳,我知道那一联诗。为君家计,那“名”字改个“神”字恐怕更切合些。左右是到断句无庸顾到原韵!

他:(又是一声长叹)我就怕你知道,你还偏偏知道!我想到它好久了,几回都差一点出口,今天实在忍不住了!……林昭,林昭,我的林昭啊!……

《花月痕》里的这联诗句,原为“薄命怜卿甘作妾,伤心恨我未成名”。它道出了男女对待爱情的不同态度。女人遇上心仪的男子,甘愿牺牲一切;男人却另有声名地位不能不顾。这种态度反映了传统社会的男女规范,女人主情,男人主智。女人为爱而牺牲一切,不计名分。因为爱以及得到爱,这同时就是实现女人理想的自我,它被社会文化所肯定。而男人的抱负必须更远大,爱情是生命中的一部分但不能是全部。而这过程对于男人也是痛苦的,固有“伤心恨我”之语。

就《灵耦絮语》而言,柯氏有其在世的未亡人,林昭在描写中未予忽略。她也读到报纸上柯氏子女所写的纪念文章。她很清楚自己的角色在世俗眼光里,不过是“外室”、“侍妾”而已。这些都是旧时代一夫多妻婚姻制度下的女人身份,林昭这样一位有现代女性自主意识的人,怎么可能认同“侍妾”的位置?别说林昭,就是林昭的母亲,当年也是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先锋,以至于林昭假父亲的口吻说道:“我们这个家庭恐怕向有母系社会女性中心的传统!”(7月3日的絮语)

林昭在絮语以及后来的文稿中,曾多次提到父亲对母亲的评价:新思想而有旧道德。新与旧的如此搭接,林昭指的是母亲思想独立,敢作敢为;同时在感情上严肃自律,并非滥结情缘而玩世不恭。而当林昭自比“侍妾”,她同时又以柯的口吻为之解套:“不说你我这生死姻缘灵耦冥婚不可绳以常规俗例,即以政界情形而论……唉,你又不是不知道!假如扣了一点说话,这些第一夫人们到底又有几个是元配结发?……”前面说的是不循常规,接着对政界权贵的始乱终弃捎上一棒。再下来两人抬杠,各自引经据典:他道“士有二妻”,她答我只知“齐人有一妻……”;这句话有省略,原文乃“齐人有一妻一妾”。

林昭最后以父亲的话开解柯氏,道出了林昭自甘雌伏的原委,这里既有天理,也有人情:

她如此自尊自爱的人,今日之下不惜公开以君姬人自居而置万金名节於不顾,除了其他因素特别是对那渠魁的誓死反抗而外,也无非仍只是那寸断柔肠所关的一念之情罢!然则她这份委屈若不在你面前发挥几句,可又还上哪里发挥去呢?我故说来说去仍只谓你当她小孩子罢了。虽似不无偏阿之嫌,却也忖量着此姻当初究是女夫告天踵门循礼所求,并非吾女暗合双鬟奔逐以就的哩!

然而,林昭的雌伏,还远远不止这里所述。从书写柯氏的温柔体贴到两人坠入爱河,柯氏这个人物形象日渐丰满;但两人的深情缱绻竟也会发生奇怪的逆转,变成痛苦折磨和隐忍顺从的关系。让读者真的要问:这还是林昭吗?

3、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是指在完全幽闭的情况下,暴徒和囚徒形成一种合作关系。二者在心理上达成共识,囚徒因此接受囚禁甚至还对暴徒感恩戴德。

在《灵耦絮语》中,林昭也描写了灵耦关系的畸变,这些情境类似施虐和受虐者的相处。但令人意外的是,无论柯氏怎么整治她,林昭全都接受下来。这是一种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表现吗?

这种情形第一次出现在7月29日的絮语里。林昭写道,她在悄寂的中夜辗转呻吟着,而他则扑上来,一点也不体惜她,声称他恨她,饶不过她,要活活折腾死她。

8月19日,再次出现这样的场景,柯氏的态度更为冷漠和恶劣。前夜,林昭为血书与狱方发生冲突;当天下午,林昭两餐拒食。人们为了解决前夜的问题抬她出去谈话。回到监室,奇痛攻心。见到送饭的劳役,林昭再度发作。她这样写到当时的场景:

她:(直视门外,一声叠连着一声,惨笑)你给我什么?你给我什么?你给我的什么?你给我的,你给我的,什么?你给我的什么?!……人呢?人呢?人呢?人、人、人!人呢?人呢?!(直视送饭来的劳役)这是什么饭?早饭?中饭?哎,晚饭?晚饭!晚了!晚了!晚了呀!(一下哭得声断气噎热泪满面)晚了!你也有后悔的日子?晚了,你下的是绝着,绝着是不能挽回的呀!(且哭且说,泪雨如倾)晚了,你是后悔不及了呀!你那么工心计的怎就不想一想:下了绝着你可怎么收场呀?!(一阵扑倒在枕头的衣包上哭得难以喘气)晚了!晚了!晚……了!这冤冤相报已经报到林昭身上来了呀!……

林昭写到的冤冤相报出现在下面,这个他“神气森冷,意态狞厉”,他不允许林昭吃饭,不要她活命,以免她被他们利用——

他:(恨恨然)干脆呀?哼!我要他们眼睁睁看着你死!(像一团云雾般落在她身上,笼着她,裹着她,紧紧地捲她,重重地压她……)

她:(昏迷,疼痛特别是窒息得喘不出气,在铺位上无力地翻滚、辗转而呻吟着)天哪!天哪!这下可知道了,你是这么地恨我呀!

他:(重声,含怒)我恨你,早说过了!我恨你!你个害人的小冤家!你倒又!……

他“压她、扼她、掐她、拧她”,不允许她喝水,硬要她尝一尝死的味道。

而她“负痛”,“咬牙忍声”,“无力地翻腾”,“呻吟”……总之,对他的施暴一味忍让。在第二天的絮语里(8月20日),她做了这样的解释:“林昭无论嫁给世间谁个都不会这么好性儿,但於君家例外。已负伯仁,粉身莫赎。你说为了报复他们真要到我身上来下绝着的,也由得你。——只要上帝允许,在我,本不惜此虎口馀生。”

在这里,无论是林昭有意识地探索人性的黑暗,还是一厢情愿地揽罪自责;这些篇幅都是《灵耦絮语》中令人意外的内容。我觉得,这些别开生面的描绘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是令人震撼的突破;就林昭本人的艺术探索而言,也是对自我的突破。

首先,林昭如此忠实于自我。她把自我置于了黑暗的漩涡。柯氏的施暴和分裂,是她冲入死亡的洞察。她不仅是如她所说“从生理上与心理上体验了死亡的痛苦”,而且引爆了死者的冤仇和怨怼。用柯氏的话来说:“在强烈的报复情绪里我几乎已经完全变过了性格!古人每言死为厉鬼,柯某到了今日之下可是真正成了厉鬼!而这都是受你之赐哪!”冤冤相报,这是她写柯氏施虐的理由。与此同时,她也呈现了受虐者的分裂。这是来自爱人的暴力,令她惊愕;而基于信仰和自罪心理,她又任其蹂躏,把受苦/受虐当做考验。

再则,她也把这种厉鬼心理表现为柯氏得救必须克服的障碍。他捆她,绑她,折磨她,连她在经期也不放过。而她百般忍耐并继续劝勉道:“不祥之姬未惜一死以谢君家!我只想提醒你:莫在怨望上帝之中造成灵性上的缺陷而被魔鬼得了可乘之机。夫子,愿我们无论幽明这双灵同在而且永在上主的爱里!”

但是,暴力毕竟是暴力,暴力加重了伤害。像下面这样的描写呈现了暴力本身的面貌,也带来一种心理的深度。也就是说,尽管建构了一种情侣关系,但发生在情侣之间的折磨,展示出感情被扭曲的程度:

他:(浩叹)唉!(睁目视她,神情又渐渐狞厉;半响,一声短笑)嘿!(注目看她,伸手捉着她的肩头使她回面正向于他,眼中如蕴射着愤厉的光泽,牙齿也愈咬愈紧)——唉!……

她:(肩头被他捉得生疼,但努力不动声色地忍受着)怎么?

他:(仍凝视她而且注目不动,移时,忽然作一声狞愤而更惨厉的短促的笑)两口子,两口子!我在想我跟你是怎么成的两口子!

她:(睁大了眼睛,而且,几乎是就在这一刹那间,泪水立刻盈满了眼眶。她悲痛地哭了,出自肺腑的断肠之声是那么哀切而悽恻,像心灵的音波播散在空间——一颗怆痛惨切得濒于裂碎的心灵)……

(他默然看着她,并不解劝,更不抚慰,只是慢慢放松了捉住她肩膀的手。也许有一声叹息被淹没在了她那哀切而更悲凉的哭声里……)

出人意料的还有,暴虐在类似情境里很快又转向爱欲,以至于暴力的行为仿若激起快感的前奏,成为更强烈的情欲游戏。

他:(抚摸而轻吻着她的发丝)小冤家,我怎么碰上了这个恨死人的小冤家!(托起她的脸看了又看,张口作势欲咬)我吃掉你!

她:(浅笑)请吧,跑不了是你口中的食!……真个吃掉倒也干脆,不的话揉搓也得叫你揉搓死!

他:(猛一下又压住他)这还有你作主的?我要你怎么死就怎么死!揉搓你!我恨得非把你活活揉搓死了不解气!(狠狠地吻她——咬她)

她:(偏过脸蛋儿躲他)我就知道吗,你恨得直在这里拿我煞气!我也叫是让你,不的话看我依你!……说些话多气人!叫人一下冷到心里!(含嗔地鼓起嘴巴)

他:(软了一些,但仍故为之辞)你好哩!你没有叫人冷到心里的时候?(俯在她上面看着她)自己不想想有多对不起我,还敢冲着我鼓嘴巴!我叫你鼓!(重重吻她一下)鼓,鼓!再鼓高一些!(又重重吻了几下)

在上述描写里,情境复杂化了;我将之视为自由无羁的文本。在这样的语言创造物中,林昭把道德和政治的画皮扔到远处,她感受着文本的愉悦从而满足自己。犹如罗兰·巴特在《文之悦》中,在“政治”的标题下留下一个句子:“文是(应该是)那狂放不羁者,他将臀部露给政治之父看。”

林昭这样的情欲描写,对当代文学中的政治权威是无情的挑衅。中国大陆文学自五十年代以来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阉割;感情描写都被当做小资情调,遑论情欲。林昭如此袒露自我,她不仅是积极肯定了人性的需求,而且,她也以此作为对强权罪恶的揭露。在《父亲的血》这篇文章中,林昭写下这样的认识,强烈地表达了这个观点:

人们,为我所信赖的一切怀抱着正义良知的人们,在我们这个该死的万恶制度之无孔不入的侦视搜求之下,随着我们作为独立之自由人的基本人权之丧失,一切人的个人生活都早已根本丧失了其不可侵犯的尊敬性!而假如这些——该死的共产魔鬼为着他们之奴役众人的“需要”可以毫不尊重随心所欲地闯进一切人的个人生活并以着恶劣的无聊翻遍其每个细小的角落,则我殊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可以本着自由意志把个人生活的一切部分敞开於文明社会的广大公众之前!是的,我知道有一些人特别是西方国家的人可能对此产生一种特异的感觉:作为自由的个人他们尊重别人如同尊重自我:不习惯甚至不喜欢像这样地向众人敞开个人生活。然而人们!人们!一切正直善良的怀有正义良知的人们呵!我想你们将会得充分理解着我!这不仅是我个人的一种反省以及忏悔,更还是我对这个暴政的揭发和控诉啊!

六、“沙场凝碧血尽放宝石光”

在林昭文稿中,一个最突出的意象就是血。

从血的日常意义来说,一般人总难免恐惧和规避。血意味着疾病、伤害,与危险和死亡相连。民间禁忌中,女人的血尤其被认为是不洁的,需要避讳。巴金在小说《家》中描写了所谓“血光之灾”的悲剧,女人难产至死,丈夫不能与之见面。

而林昭对血却有着独特的偏爱,血对她来说,意味着来自生命本源的表达工具,是战斗和牺牲的象征。她立血衣灵位,让死者的生命融入生者的生活。她写血书文告,宣示不屈的立场。絮语中有这样一段:

她:(看着指端沁出的血)血是好看,特别这鲜血,你瞧,莹丽得像一颗红宝石似地!(默忆着)那是“五·四”时代北大骁将罗家伦“中华男儿血”里面的诗句:沙场凝碧血,尽放宝石光!我看这才沥未凝的鲜血同样闪着宝石光而且女儿血亦未必遂让男儿血专美於前哩!(1966年1月26日)

以血为墨,血也是青春和真相的代名词。它与墨写的谎言拉开距离。在十四万言书中林昭这样写道:

中国这一辈苦难的青春代以及林昭个人以鲜血写下的这许多确定真切至于毫不含糊的事实。决不可能被遮掩于、歪曲于任何墨写或墨水所写的伪善的谎言!看吧,看吧!一切长着眼睛的人都来看吧!我们这些生命树上的青色蓓蕾,我们的血是再鲜艳不过、而且再灿烂不过的墨水,人世间其它一切墨水在这样的墨水之前统统都不免黯然失色!

有网友质疑林昭的长篇文稿是否真用血写成,《灵耦絮语》中林昭描写了她写血书的经验,提供了一些答案。

在6月13日的絮语中林昭写了这样一段对话:

她:……精力总感不足,特别一写血书,就更觉疲累,夜中写来尤其。偏是夜中与你感应最为明晰,自己的思路也更清楚,只可惜写不多会儿就坚持不住。往手指上挤血时也是,特别这左手的五指,大约表皮、皮下层并神经末梢受刺过多,现在挤不出血;稍加用力或多挤几下就一阵阵发麻发木。……唉,想不到这样点滴的流血也会在机体上造成如此的后果哩!五月——是三十日那天吧?在那边唤我放风我就细细看这左手的手指来!……不过这好像已经告诉过你了。瞧我这份唠叨劲儿!

他:不叫唠叨,自己关切一些自己也还是十分必要的,总的说来无非是为了更好地进行战斗吗!我也十分珍惜你的鲜血。你觉得吗?现在你挤出的血在塑料调羹里不大凝结,即凝结了也仍可以磨开蘸着书写!……利用率提高了哩!当然一方面还是你锻炼出来的“基本功”:脱去手铐之后速度更快了!

她:有时,因为水分蒸发,我以指蘸滴一两点水于内将凝澱磨开而使用;有时则是生成凝澱之后泌出的水分,是故血色深浅不一。……

这里最后一段话也回答了我的一点疑问,林昭如何解决血易凝固的问题。

那么《灵耦絮语》的原稿是不是血书呢?从絮语中的一些描述来看可以肯定是的,更确凿的实证则有待林昭狱中档案解密。

在林昭遗稿中,血的含义丰富而强烈。林昭提炼了这个意像,使之成为对一个时代的概括;这是她对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贡献。这是同时代人惨烈的鲜血与深重的苦难,它也是这个政权欠下的血债。而且,它还是每一个人无可逃避的责任。正如在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剧中所揭示的:杀人的机器一旦运转起来,无论善恶,所有人都被它的履带卷入一场大毁灭。在鲁迅的《狂人日记》中,狂人醒悟到:“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林昭也写到类似的精神状态——她不能不承担她的债务:

她:(被着近四十度的高烧,触境生情,心如刀割。一阵惨笑之后,热泪如雨,咽喉气塞而泣不成声)……天哪!天哪!我这一身的血!……我这一身的血!……恶鬼杀人,溅得我一身是血!……我,我,我,我是怎么活到了今天的?!我怎么活到了今天的啊?!我比白毛女、比孟姜女更苦!我的冤枉!……我的血债!……我的血海深仇!……(惨笑面对站在窗外的护士)你是党员,还是团员呢?!党性与人道那能两全呢?!你们的“人道主义”、监狱医院的“人道主义”值几文钱?!五分?五分太多了,我决不肯为它花五分钱!我给你三分!将来我给你们,三分钱,我给的!三分人民币!(1965年7月12日)

林昭还写到她的一个梦境,在梦中,林昭去到一个发生了杀人案的现场,凶手伪装积极,调查者带人们去洗刷一口木柜子,尸骸早已搬走——

可是,看呀!从木柜子里洗刷下来的全都是血呢!——全都是血!鲜红鲜红如同刚刚从生人脉管里湧流而出的血!鲜红的血浸透了木质、木隙以至木筋!

他把一盆血水泼在当地,那血立即凝结如膏脂而更惨烈地鲜红!他指着那一滩淋漓惨目的膏血——横被摧害的生命——仰视昊天,正视众人慨然陈辞道:“铁证已得,冤愤当伸!”(1965年7月21日)

这个梦很长,林昭的转述中重复了这个血的场景,她在后来的絮语中也特别强调这个画面的象征意味:“要知道,林——木,这是我的本命哩!怪不怪!血都渗在木头里!……渗在木头里!……”

林昭这样来理解梦的启示意义,即她有责任要为那些无辜罹难的同胞代言。她在絮语中提到1960年去世的她的“寄父”,她还让义母鲍俊群进入到她与他的对话中。而就她与柯庆施之死的关系而言,林昭更是以血为盟:

她:(冥想着似凝神又似出神)……你的灵魂被着魔法!……你不得自由!……你不能够就近我!……

於是你洒下了自己宝贵的鲜血!凭着你所流的血你解脱了魔法所加于的禁制!你的灵魂自由了而且带着复仇的意志变得更强有力,又在天父愍怜的爱抚里洗涤得焕然地新洁;这么地你就来到了你的小孩子的身边。

你的血彰明了我的贞洁而保护了我的自由!(亲昵看他)夫子,我所爱重的夫子!你的血赢得了你的小孩子!——赢得了她发自衷心的最热烈、最执着和最忠贞的爱情!

——这就是我们自由书的爱情篇!……是么?夫子。(亲他)

迄今为止,我们还不完全清楚,林昭到底用血写了多少万字文稿。无论如何,这一书写行为是罕见的,但它也是以自残为代价的。絮语让我们看到,这种反常规的书写,不仅出自理性思考;在很大程度上,它被情爱妄想推动。甚至可以说,是这样一种以血还血的信仰,让林昭不顾一切地以血为墨。到1966年1月下旬,林昭病发大吐血,她也深感血书点点滴滴,十分伤神。但她依然坚持血的献祭:“现在我一天也不肯歇手因为你的形象生存在我的血里,只要有一口呼吸,我就要使你跃然与我共生一天!”

七、“母也天只,不谅人之”

《灵耦絮语》堪称中国文革前夕的狂人日记,它由一个政治犯的内心世界看出去,预示了一个时代更大规模的疯狂和浩劫正在到来。和鲁迅的《狂人日记》一点不同的是,狂人的受迫害妄想与作家本人的生活是分开的;《灵耦絮语》里的“她”和现实生活中的林昭是一体的。有关情爱和自罪的妄想是林昭生活的一部分,这从监狱里对她作出的加刑报告里可以看得很清楚。而在狱方和林昭之间,还存在着一重居间调停的关系人——林昭的家属,具体来说是林昭的母亲。

我在前面略有述及,但未深入展开的是有关林昭对父亲和母亲的描写。《灵耦絮语》中用了相当的篇幅来描写父亲的态度,而林昭的父亲早在林昭第一次被捕一个月后殉难。林昭将他的灵位和柯氏的灵位同立在血衣上,也让他生活在灵耦之间。不仅如此,而且,林昭并将这冥婚视为依从父命。正如在絮语中她多次以父亲的话自我开解:“故你这婚姻虽得天许,仍出父命;你既有天伦爱意,便当善体亲心好事良人。”

但林昭的母亲在生,母亲的态度不是林昭可以创造或左右的。从絮语中透露出的情形可见,林昭的母亲对这档冥婚情缘,态度相当谨慎。她不可能马上接受,但没有立即反驳女儿。而最终,林昭的母亲是希望林昭醒过来,接受服刑的现实,争取能够活出去。

在絮语里,林昭对母亲探视的情形有所记录;大体上可以整理出这样的时间线索:

1965年6月13日,林昭写道——

她:……准备下的绝食似乎暂且又无必要进行了!——接见写信问题初步解决了!感谢天父的爱护!虽然,你也知道,在我主观方面是充分准备了誓死以争的!我完全不信任他们的许诺而只信任自己的斗争!

这说明,林昭入狱后即在争取家属探视和给亲人写信的权利。并且,她也做好准备,如果被拒绝则将绝食抗争。两周后,她应该是得到了明确的答复,这个问题解决了。六天之后,林昭见到了母亲。

1965年6月19日,林昭这日在絮语中写道——

她:(案件宣判后第一次接见家人,回到囚室中犹是激情未已,一面展开绘着两座牌位的血衣,以把送来的若干食品与营养药物等通诚供荐於前,一面就和她亲爱的灵耦喁喁谈开了!……)

你听得么?柯公,方才会见母亲时我正式告诉她:我结婚了,!爹爹作主,我抱牌位成亲!她问我对方是谁?我可不曾直接回答,一只连声告她我要四月十日的报纸,想来她也是聪明人况又饱历政治风涛,她会猜到——会理解——会懂得的!

母亲见到苦苦思念的女儿,却听林昭告知冥婚的消息。她有可能感到震惊,也不理解。但是两年半后第一次见面,女儿被判二十年长刑;深谙政治风波险恶;慈母内心的煎熬是可想而知的。从林昭记录里可见,母亲没有立即表示意见。我想,也许她想搞清楚,林昭的精神状况究竟有没有问题。

1965年6月29日,上次接见的十天之后,林昭再次见到母亲,母亲应林昭之要求带去两双筷子。林昭在这日的絮语中写道——

她:柯公,见过了母亲你高兴吧?可爱的母亲!一走进去她先把整整齐齐的一蓝一白两双塑料筷子递给我而令我欣然破颜!……聪明的母亲!上次我一说她立刻理解而道:“哦,你是抱牌位结了婚所以要两双筷子,是不是?”确实,但这终究还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这可也是亲人们共伴着我的象征:喏,白的为父亲,蓝的为你!……当然母亲的理解也并不错:这同时象征而标志——纪念着你我的冥婚,故我把它们一蓝一白配起来!——鸳鸯筷!

十九日初次接见告诉她我已遵爹爹之命抱牌位成婚,廿五日写信又告诉她我所嫁上门女婿是李秀成而且还一再向她提说四月十日的报纸!若然还猜解不出,那也真正不成其为我的母亲了!不过我考虑还是应当正式见面!——应当正式会亲,才是道理!

聪明的母亲,她已经充分理解女儿的苦心而承认着我们的缔婚了!这两双筷子就是证明:母亲推爱女之心而接纳你便正式成为我们家庭之中的一员!……

母亲很有可能只是因为心疼爱女,为遂其愿而带去两双筷子;也可能是为林昭祭奠父亲而多带了一双筷子。无论如何,有亲人陪伴林昭,这样的想象可能是林昭母亲愿意女儿保有的。但是,在母亲第三次见到林昭时,她可能表达了对林昭身体的痛惜,言语间也戳破了林昭的幻想。1965年7月30日,林昭在这日的絮语里写道——

(接见过后——到了上海市监狱以后的第三次接见,她回来,草草地供过了食,便坐在那里对着那些食品发怔……)

他:(倚在她肩后坐下,偎贴着她)别难过!……别……你是聪明人,也要体谅老人家的不得已:母亲何尝愿意这样?……当然,作为生身者她怎能不痛惜你的身体!

她:(怔了半响)……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不过问题全不在此:我闭着眼睛也不难想象他们的肮脏勾当!恶鬼!恶鬼,十恶不赦的恶鬼!

他:唉,林昭,现在问题的症结就只在我身上!

她:(惨笑)话得这样说:现在问题的症结就在恶鬼一心只想抹掉你这笔帐!——一心只想抹掉你的血!但这怎么可能呢!他抹不掉!抹不掉呀!你记得么我的那个梦:血都深深地渗在木头里!——渗透在木质、木隙、木纹和木筋里!……

从“他”的话里,我们可以推知母亲的态度。林昭这么写,可见她也努力站在母亲的角度来想;但接下来她引的古诗则透露了母亲对冥婚的反对。这些诗句出自《诗经》中的《鄘风·柏舟》,林昭引的诗句出自第一段,原文为: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关于这首诗,《毛诗序》的解释是:《柏舟》,共姜自誓也。卫世子共伯蚤死,其妻守义,父母欲夺而嫁之,誓而弗许,故作是诗以絶之。但今人多认为与贞妇守义无关,总之是一位女子爱上心仪的人。但母亲反对,少女遇到了难以克服的障碍,不由得长叹,天啊亲爱的妈妈,为何不体谅我的心。林昭引诗自况,而她又认为,也不能完全怪母亲,母亲可能是受到了恶鬼(狱方或者外界)的影响,是他们抹杀了柯庆施被谋杀这笔账。林昭又回想到她的血梦,她认为,那些冤魂的血是她要背负的责任。

林昭再次写到母亲是二十天之后,1965年8月20日——

(又一次接见了家人回来,她把所得的食品一一陈设於铺上,合掌通诚而作了供食仪式。)

她:你们也领一点我的诚心。爹爹,我知道爹爹今天在哩!爹爹今天该不至於有啥不高兴吧?妈妈除了一句所谓跟你吃醋的笑话之外什么也没说。……

母亲心疼女儿,多么不愿意让孩子和自己不欢而散。从母亲的隐忍可以看出,她不忍拂林昭的意。

两天之后林昭记录了她与狱方的一次冲突:“早晨她便借着室门启闭之由与人们闹了一场,把早饭也泼在了地上。上午唱赞美诗时又被别有用心者所扰乱,她乃索性大声向人们证起道来”……

林昭泼掉早饭,可能已经开始绝食。8月24日,林昭母亲再来探视——与上次接见仅隔了四天。我推测是监狱方采取的一种特殊措施,要求“家属规劝”囚犯服从改造。林昭絮语中没有写母亲说过什么,只是写道“(为着某种原因母亲又来探视了一次,并且带来一些东西……)”。母亲带来的食品用一只圆形的钢精盒装着。林昭在这日的絮语里写到她如何抚弄着这个盒子,和前面有着曲折历程的空铁罐做比较。

9月3日,林昭絮语里写道,她跟爹爹说:“这回跟妈妈把水果要来了我就一直堆在这里权当荐供。”这里指的应该就是一周前母亲带来的苹果。

9月6日,有可能是母亲送物再来,絮语里写道:

她:(像怒跳的孩子般把两柄——一对钢精调羹举在手里轻轻敲击着,调羹乃发出晶亮可听的铿锵之声)看,来了!——也算是我们冥婚四月的贺礼!

一个月后,10月6日,絮语里记载母亲再送食品来。10月7日,林昭的“冥婚之夜”,絮语里两个人物兴高采烈。这天他们有面包、火腿、鱼形的巧克力。她对他说:“巧克力最妙,因为阔别了数年!……你陪我吃!”

11月2日,上午接见,林昭收到母亲送来的数种食品,包括巧克力糖。这次接见可能母女交流得较好,絮语里写道:“妈妈说的:家里养了头猫。我问妈妈叫不叫它平男?妈妈笑了!……”平男是林昭的小名。

此后,在11月15日的絮语里,林昭再次提到母亲。有可能是母亲给林昭送来了谈诗韵的书,林昭写道:“这两天连诗韵都没去摸它!妈妈倒还叫我要耐得闲!(寂寞地微笑)唉!妈妈!不知谁说过这么一句话:天下最最叫人没有办法的就是妈妈!……这本‘牧人的话’里也描写了一个妈妈而且描写得很好,引起我对于妇女之痛苦的深思!……所以母亲总是值得尊敬的!……”

就上述记录来看,母亲非常心疼林昭。林昭的母亲许宪民,民国时代苏州妇女运动的先驱,大革命时期共产党江苏省委书记的胞妹,追求民主自由的社会活动家……在父亲殉难后,母亲是林昭惟一可以依靠的长辈了。

但母女俩在冥婚这件事上势必无法沟通,11月19日,母亲又带了肉菜和鲜果来看林昭。这日,林昭写道:“一次不愉快的接见,她回到屋里大哭了一场。”四天之后的23日,林昭父亲的殉难日,林昭把母亲带来的肉松、牛肉和红烧蛋一直留到这天为父亲荐供,结果发现两样菜都有了异味。她后悔道:“我也忒大意,只想着这天已经冷了呢!……大约放在靠里的地方太不通风了!”

此后林昭只是写道家里送了些食物来,好像母女之间没有见面。而且,林昭还不肯要。12月4日“絮语”里记载:“(下午,家里送了些食物来……当然是人们去通知的。她先不肯要,后来蹩得没法才让劳勤给一包包送进了门里。并也顺水推舟地受了一餐晚饭——米汤和菜。)。”这里说“人们去通知的”,有可能指狱方。

接下来是1966年1月13日,家里有送食物来,但没有林昭信中要的东西。林昭受到巨大刺激,当晚大吐血。

1月20日,乙巳年除夕之夜,林昭用家里送来的一些食品在血衣灵位前荐供。食品有一块白年糕、一袋花生米和一些水果糖。

1月29日,林昭大吐血并高烧,午夜进了监狱医院。

2月5日,絮语里写道接见

(下午,母亲和妹妹来了。当然是一次不愉快甚至痛苦的会见。她叙述了病情之后忍不住声泪俱下!……

(“说说清楚,回头别什么都推在我不吃药的头上!我要给他们逼死了!

(“他们要我做的事情是我不能做的!逼死我也无用!国家大事我又不懂!我也没那本事叫美国人退出越南!我只求自己死得安静些!

(“……”)

林昭在絮语里对“他”转述,当日,母亲带来了很多食物。但母亲对林昭的倾诉保持沉默。林昭写道:

唉,可怜的妈妈!我在那里说着她只是闭着眼睛默然无语,我想她是忍着眼泪哩!我倒忘了跟她说:恶鬼受了印度尼西亚人的气也要找上我来!昨天那回子混球事儿准是为印度尼西亚人恶骂了他之故!今个看见隔夜报纸我就明白了!(无情无绪地一笑)凭那片言只语我猜也猜得到:大约他们骂恶鬼是败坏世界的大淫妇来着!这是启示录里的话呢!

从这段话里可见,母亲是不愿意反驳林昭的。她一定非常清楚,林昭精神上深受刺激,她不能再激化她的情绪。她也不可能和林昭有生活琐事之外的其他交流。母亲给林昭的信,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只有一封,写于1967年12月26日。这封无比宝贵的书信得以留存,是因为林昭在《血书家信》里抄录了这封信。对这封写于一年多后的信,我将留到论及林昭家书的文章里详述。

十天之后,可能母亲再次去看林昭了。次日(1月17日)的絮语里“她”“从一只浅蓝色毛巾袋里取出两只一样尺寸的浅绿色汤盆”。

《灵耦絮语》里最后一次写道家属接见是在1966年的2月28日:“(接见回来,也得了些东西;但是她不高兴,无情无绪地鼓着嘴巴。)”

林昭不爱母亲吗?不,绝不是这样。她对母亲率性,依旧小女儿情态。而在见不到母亲时,她一直在祈祷里恳求天父,求主保佑母亲的生命。母亲对林昭的爱更是十指连心,从送进监狱的各种食品来看,母亲对林昭连续不断地绝食、血书、反抗,显然是心忧如焚。她也一定是节衣缩食才为林昭买了那么多贵重的食品,竭力为林昭打通一条生命线。母亲的感情可能全都向这个狱中的大女儿倾斜了,以至于她对家里的一对小儿女,林昭的弟弟妹妹都有所忽略。作家赵锐在《林昭传》中所描述的母子人伦悲剧,是林昭不可能知道的。

代结语:“坟墓埋不住你,你又站起来了!”

今年“人民网”的“文史·近现代史”栏目刊出了叶永烈先生的文章:《揭秘柯庆施之死:并非死于肺癌或“谋杀”》(原文载于《同舟共进》2010年第12期》,原标题为《“上海王”柯庆施》(下)》。其提要中说到:

不仅柯庆施患肺癌属于“绝密”,就连死于什么病,当时也是“绝密”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柯庆施之死渐渐被人们淡忘。但是,当时报刊上提及他的时候,他的形象是十分高大的,总是称他为“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毛主席的好学生柯庆施同志”。

叶永烈采访了上海市当时负责高干保健的医生、柯庆施身边的秘书,查阅了上海市委办公厅保存的档案,从而详细陈述了柯庆施的死因。简言之,是因病死亡。由于病势凶猛,死得突然,当时还根据彭真电话指示,对柯庆施遗体进行了解剖;结论确证是死于出血性胰腺炎。

根据叶永烈文章所示,1967年文革期间,柯庆施死于政治陷害的消息一度传遍全国:“惊心动魄的标题:《谁是谋害柯庆施的凶手?》、《揭开柯老被害的内幕》、《柯老被害之谜》……略摘几段原文,便可以闻见浓烈的火药味儿:”柯老是被那些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害死的。文化大革命开展以来,成都、华东等地的革命造反派根据揭发出来的大量事实证明,柯老的死是严重的政治陷害。‘“

我认为,这些判断,包括林昭早在1965年对柯庆施之死的怀疑和推断(除了她写申诉信的原因之外),实际与当时中共政治斗争没有透明度,体制没有监督和制衡有着重要关系。1950年代以来,政治运动一浪高过一浪,不仅是党外知识分子遭到整肃,党内也一样排除异己。从宣布高饶“反党联盟”,到后来扩大为“彭德怀、高岗、习仲勋反党集”团;从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等人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到此后水电部党组以“李锐为首的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外交部“张闻天反党集团”、福建省省长江一真、副省长魏金水的“反党集团”等等……因此,一个政治人物,位极国务院副总理,却突然从政治舞台上消失;由此引发有关他遭致政治陷害的猜疑和联想,这只能说是极权政治的恶果之一。在一个权力高度集中的社会,任何一种政治变动都可能影响到每一个人的生活。人们或者是麻木和被动地随波逐流,或者是抓住一星半点线索,根据自己的政治经验加以诠释,从而决定在新的一场政治风暴里如何自处;这是为了生存下去而不得不做的选择。当然,像林昭那样的反抗者只有极少数人。而像她那样留下如此厚重的几十万字狱中文书者,找遍中国、找遍世界,可能只有一个。

胡杰先生十多年前拍摄林昭纪录片时寻得一份宝贵的历史档案,抄录者的标题为“林昭案加刑材料摘录”。其中,在“服刑改造期间重新犯罪的主要罪行”里,对《灵耦絮语》有这样的记录:

林犯还污蔑我们的伟大领袖暗杀了柯庆施同志,胡诌什么已与柯老“冥婚”,要为柯老报仇伸冤,并以日记的形式用污血写下了所谓与柯老的灵耦“共同生活”的十八万字的、内容极其反动、下流、荒诞的《灵耦絮语》。在衬衣上用血画下柯老的灵位,和她反革命父亲(自杀死亡)的灵位并列,侮辱我党和国家领导人。

《灵耦絮语》中林昭自己描绘的鸣冤和血书行为,在这份“加刑材料”中也有记载,它说明了林昭记录的真实性:

平时,经常大声呼喊“冤枉”,用血写下“不白之冤”等字样,千万次地使用极其刻薄和恶毒的语言侮辱咒骂预审、管教工作人员是“法西斯强盗”,“姓共的走狗”,等等。公开把绣有“冤”字的毛巾、黑纱缠在头上,绕在臂上;用血写成“冤”字贴在墙上,挂在门上。

多次准备跳楼、上吊,砸碎玻璃窗,用碎玻璃划破静脉,企图自杀。

在“监内反动表现”和“罪证摘录”这两部分里,记录了如下具体日期林昭的行为:1965年6月1日、9月6日、7月15日、7月25日、8月4日、10月2日、10月9日、11月11日、11月23日、1966年1月22日这些日子里林昭血涂毛像,撕人民日报,在监室里用血书写“国恨家仇”等字句。这些所谓反动表现和“罪证”,我们在《灵耦絮语》当日的记载中,能够找到对应的描述。这更具体说明了,《灵耦絮语》这些内容不是想象和编造,而是纪实。其中,我们找不到的记录是:举证中两次署明“为女民井翟为申所亲见,65、10、2记”。还有,林昭在父亲殉难日时写于狱室墙壁上写的血书标语,狱方“摄有照片”。林犯在毛巾上绣上“冤”字,缠在头上,“(原件存监狱)”。上述记录,为我们进一步寻找林昭档案提供了线索。

假如,假如林昭在狱中有所放弃,至少停止书写,也许她能侥幸活下来吧?但历史没有假如,林昭以生命为代价,完成了她的政治挑战和时代书写。在这份报告上,有劳改局意见:“……我们意见,林犯应予执行死刑。1966、12、5”。三天之后,上海市公安局长王鉴批示:“同意起诉加刑,请与检察院、法院商量研究,有何意见。66、12、8”。

苏州灵岩山上,林昭如今已经与父母一起,在故乡长眠。林昭墓地上的摄像头居高临下,以强权的傲慢睥睨世人。随着林昭精神的传扬,越来越多的人们在她的殉难日来到墓前向她致敬。这正如林昭在四十八年前的絮语中借“他”的口吻说她自己:“坟墓埋不住你,你又站起来了!”(1965年7月2日)

这个预言力拔千钧,近年来,12月16日——林昭冥诞成为一个新的纪念日。今天,我看到新浪微博上刘晓原律师留言:“本想去林昭墓地,但因墓地路边,警察便衣林立,无法成行。”当年错杀林昭还做到了平反,如今居然囚禁林昭之墓地,阻隔人们的纪念,这是可悲还是可笑?

近年来对林昭的灵魂实施的封锁,表现出专制的新形式即维稳体制的愚昧和懦弱。这从反面印证了林昭与今天这个时代的紧密关系,证明了她灵魂的强悍和感召力。但是,遗憾的是,林昭最大的心愿至今没有实现;那就是让她在狱中所写的一切公诸天下。她曾那样地确信:“你所受的一切苦楚——你所流沥的每一滴血都必彰显在公义的阳光之下而大白于众人眼目之前!”她还想过:“血的文稿和诗来日都该用红色付印!为纪念我所流的血!……”

这里,对于今天的读者,一个必然会引起争议或者说一个认识上困难可能是在于,怎么看待林昭文稿中的精神异象。换个通俗的说法,林昭的这些文稿如果不止于保留在胡佛研究中心,只让很少的幸运读者接触到;而是公开出版,今天的读者会轻贱她的妄想吗?会因为她不靠谱的言论而否定她的批判深度,从而践踏这位“圣女”形象吗?

在这篇长文的结尾,我想说说个人感受。读完林昭遗稿,我问自己:你还认同“圣女林昭”的说法吗?

我回答:是的,我确信。我现在才明白了,圣女林昭这个说法是恰当的。林昭是圣女,不是说她的言论和书写正确无误或完美无缺;而是说,她在非人的环境下,以殉道者的理想和精神力量坚持反抗,宁死不屈,从而让她的生命得到这样的彰显:“感谢天父如我所祈求的赐予了我以为主作见证的光荣!”

还有呢?你不觉得她的混乱和病态也影响了她思想的深度和文字的说服力吗?

我想到纳粹德国时期的殉道者朋霍费尔,作者被绞杀时年仅39岁,比林昭年长三岁。作为基督徒,朋霍费尔在二战前夕,明知回国凶险,依然选择离开美国而参加到德国的地下抵抗运动中,直至被捕遇害。朋霍费尔也留下一部《狱中书简》,其中有回忆、思考,正气凛然,但是没有疯狂。

朋霍费尔被囚禁了一年零三天,相比起来,林昭失去自由的时间要长得多。从1960年10月24日到1968年4月29日遇难这8年半的时间里,她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是处于保释状态。林昭的处境比朋霍费尔更艰难。

朋霍费尔《狱中书简》的编选者埃伯哈特·贝特格评价说:

这些书信使我们能够重现一幅单人囚室里的生活的图景,过着这种生活的,是一个非同寻常敏感的人。在这里,我们能够看到一种个人生活的隐秘细节,这种生活已惊人地融汇入外面世界正在发生的悲惨事件,与之融为一体,一个由多思的头脑和敏感的心灵造成的统一体。

林昭的狱中遗稿有着同样的品质,但由于林昭系狱时间之长,其内容更丰富也更复杂。无论如何,它都是对中国1960年代至文革初期生活一个深刻的揭露。通过这些遗稿,我们必须承认,除了人们知道的林昭的那些身份:北京大学女生、右派、青年反抗者、自由战士、基督徒等,林昭一个最重要的、名副其实的身份还有:青年女作家。

林昭的遗稿有着历史价值,仅就《灵耦絮语》而言,它详细记录了大约三百天里一位女性政治犯的内心历程,表现了她对自由、对生命的热爱;还有她对历史的担当。

通过《灵耦絮语》,今天的人们可以看到,在残酷的监狱环境中,林昭穷尽一切身体和生活的资源来坚持写作,从而彰显了人性的深度、丰富性和对自由的信仰。

监狱封闭了林昭生活的许多可能性,这对人的戕害体现在林昭的精神异象里。林昭的妄想症是这一残害的结果之一,但是,我们不能用单一的标签来封闭对林昭的认识。林昭对极权社会的独立思考是在她进入监狱之前就开始了的,这种批判能力并没有为其精神疾患完全破坏。由于她卓越的文学才华和丰富的想象力,有关情爱的妄想通过写作释放出来,从而成就了当代文学中一部重要的幻想性纪实作品。也许我妄用了幻想和纪实这样的文类概念,我想说的是,在妄想和现实感受交相激荡的过程中,林昭把不自由的精神痛苦和被囚禁的现实经验转换为了文字的奇葩。

在当代文学堕落为奴的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林昭继承了民国时代的文学尤其是女性文学的现代精神。她吸取通俗小说言情写意的传统,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实现梦想、欲望和自由的写作方式。要再过三十年,才有另一位作家王小波说出这种文学的境界:一个人只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也许还是要说:疾病就是疾病,难道疾病就没有限制林昭的创造力吗?是,前文已经说到,林昭的血书、自残和带有自虐性质的绝食,都和她以血还血的妄想有一定关系。这加剧了她的病情,使其本来就有严重肺病的身体状况不断恶化。妄想导致她和母亲交流中有障碍,加重了母亲的忧虑,影响了母亲的健康。妄想在具体情境中也使她和与之相处的狱警与同室囚犯关系紧张。还有,最主要的是,妄想让林昭自己经常处于一触即发的激烈状态。

如果妄想症有这么多副作用,如果她的写作因此有失准确,她的观察被扭曲,她的思考出现脱节和断裂,为什么还要研究林昭?

问到这里,我想说:我要挑战自我,我想理解像林昭这样一个人在极端处境下的生活状态。我问自己:为什么人们倾向于接受一个水晶般透明的圣女形象,而不能直视复杂,进入幻想与幻灭的交错境地,进入灵魂的阴阳两界?说到底,极权社会是反复杂性的社会,它把人性压扁,抽空;变成可以操作的符号。而林昭忠于自我的写作,却是要我们用复杂的方式去理解的。它挑战我们的思维习惯。但如果我们不能忠实地面对林昭的自我,那我们恰恰已经被反理性、反智的强权俘获。

到今年3月8日——遗稿《灵耦絮语》停笔的日子,这部作品已经等待了四十七年——等待读者打开它的扉页。它还要再等多久才能成为正式出版物,抵达更多的读者?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而且,在中国大陆,毛泽东依然居于红色偶像的顶端,林昭的挑战再度成为不合法的绝响。这一切意味着,极权时代的心狱至今没有放过林昭。

是时候了,让我们自己来拆除心狱——倾听《灵耦絮语》,走近一个真实的林昭。

2013年9月2日初稿,12月17日凌晨第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