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很多人在政治讨论中喜欢抛出两个词,一为“站队”,二为“表态”。当然,“表态”从属于“站队”。争论甫一开始,甲方只要先指责乙方逼自己“站队”,就会瞬间立于不败之地。如果能暗指对方是义和团和红卫兵,就几乎可以把对方赶下辩论台,永世不得翻身了。
提起“站队”,上了年纪的人都有不太愉快的经历,“亲不亲,线上分”的文革年代,离现在也就三十多年。为了争论谁更忠于红太阳,闹得夫妻反目,兄弟成仇的乱世怪象,也为今天的年轻人所无法想像。人们对于无法想像的东西都有一种先天的恐惧,加之没有人愿意被任何东西尤其是政治束缚,所以你要求某些人“站队”或“表态”,你就是在与全社会为仇,况且大陆现在有这么多人自称信奉自由主义。
可是,我今天想说,讨论政治,前提便是要“站队”。不“站队”,无“表态”,便不是在讨论政治,至少不是在严肃地讨论政治。
我当然不会愚蠢到刘德华的演唱会现场,要求周围的歌迷对当下时局发生看法。公众中的大多数对政治问题表示沉默,无论是兴趣索然或者是逼于恐惧,都没有太多可以指摘之处。对沉默的大多数,你能唤醒则已,唤不醒倒也正常。可是,对那些讨论政治话题的人,就无法这么宽大了。你既然参与讨论,就无法免于别人的批评,也就有义务超脱恐惧,在话题范围内保持诚实。被恐惧所逼,不是为谬误解脱的理由,尤其谬误持有者并没有坦承其正被恐惧所逼。说白了,真害怕,你可以不讨论政治呀。
那么,讨论政治最重要的是什么?不同的朋友可能有不同的答案。在我看来,讨论政治首先得明晰以下问题:我们所在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管理社会的是什么样的政权?我们所信从的道德观是什么,哪些为是,哪些为非?
描述和定义我们所处的社会和政权,不仅仅展示出个人政见,更重要的是,能否诚实地描述现实,直接决定了政见的质量。评判的标准有很多,比如中国古代有治乱之别,有善政和暴政之分,西方政治学中有民主政体、极权政体和威权政体等的分野。每一种判断,都暗含着改变的可能性与路径。对于善政和民主政体,我们可以相信通过民众的政治参与和权利倒逼,促进国家导向共同的善。对于暴政和极权政体,我们必须得承认当无权者主张权利时,基本上只会遭到权力的蔑视和镇压。
善对暴,民主对极权,都是比较粗疏的划分,也易被指责在政治讨论中代入道德评判。那么,是否可以明晰一个标准或底线,在这个底线之上,公民和政权可以共谋改变,在这个底线之下,公民只有不服从,只有持续抗争,才可以保持尊严,并促发改变?辞典中很可能没有某个词汇能精确地描述现实,但人类文明中,肯定有一些范式可以指导对现实的描述。
我很难相信一个拒绝明晰是非标准的政见有什么讨论价值,正如我难以相信一个从不谈及“敏感问题”的公知值得认真对待。有人评论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最大的价值,不在于其着作《动物农庄》和《1984》颠覆了人类对乌托邦的想像,而是他一直致力于“让政治恢复基本的是非观”。而在中国的媒体和网路上,谈是非的多,亮出是非观的少之又少。
事实认定不一,基本是非观缺位,导致大部分公共讨论都在混沌中进行。比如最近又热起来的改良与否之争,就很像一个伪问题。论争首先要解决的是,双方所讨论的对像是否同一个中国?双方所依据的论据材料,在现实中存在哪些互斥或重叠?最要紧的,双方是否坚持同一套是非观:哪些东西丝毫不容侵犯,哪些东西须臾不能容忍?
出于必要的诚实,主张改良的人必须得论证,无论在实定法的框架下,还是在现实政治格局中,公民都有改变政权的途径和可能。权力还能对不同意见保持起码的容忍和尊重。不认同改良的人则得论证,改良设计究竟是伦理上有亏,还是可行性阙如,甚或两者兼而有之。
在政治讨论中,类似根本问题一定要搞清楚,在根本问题上犯错,很多时候就相当于朝某一部分同胞脖子上套绞索。搞清楚问题之后,大家齐亮答题板,公共讨论才有继续进行的可能。宽容,指的是异见可以互存,不代表任何异见包括沉默都有同等价值。当人们介入政治讨论后,就有责任直面真相,表达立场。这可以被理解为一场宏大的“站队”。只有尽快“站队”,才能最大程度避免首鼠两端、模棱两可,让那些以道德抒情代替实证逻辑的政治散文家难以立足,“国师”VS“口炮党”的人身辱骂也会少很多。
可惜,很多人不会亮答题板的,他们会抗议说,要他们亮答题板本身,侵犯了他们的“消极自由”,在逼他们“站队”“表态”。然而,他们转过头便会继续畅谈政治话题,直至为中国设计转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