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年来,“去政治化”在大陆学者和律师中比较流行。与当局网格化维稳、暴力化维稳相对应,很多人期望通过“去政治化”的宣示和姿态,来赢取当局基本的信任,消除其“非我族类”的敌意,进而获取基本的自由和空间。不过,事实已经证明,“去政治化”无论从伦理还是策略上,都是一招败棋。

要讨论“去政治化”,首先就要定义何为“政治”。这个词很常见,但定义颇多。我比较倾向于孙中山对“政治”的定义,即“管理众人之事”。其他定义或互有抵牾,或与这个定义不尽一致,但“政治”与“众人之事”的关系倒一目了然。倘若一个孤岛上只住着一个人,当然他无法从事政治,而即使再增加哪怕一个人,就有了“众人之事”,就得厘清公共领域和公共活动的规则。当然,我估计如果一个孤岛上只有两个人,大抵是谁打得过谁谁做老大。但丛林规则一旦适用于人类之间,又何尝不是一种政治?至少中国大陆目前就是如此。

既然为“众人之事”,中国人口和官员数量又都是世界第一,“政治挂帅”的精神又一直未从政治体制中剔除,那么政治对人们日常生活的渗透不言而喻。一个号称从不关心政治的人,只要去超市买瓶水,就在向政府纳税;去买房子住,得向政府纳更多的税,其中还包括政府将这块土地低价拆迁又高价转卖给开发商的差价;想生个孩子,就得向政府申请,否则就要被罚款,甚至被强制流产;孩子长大了需要读书,能进那所学校,进了学校必须背诵哪些政治宣传品……等等等等,难道不都牵扯政治吗?

咱不讨论政治体制,就讨论征税、房地产、计生和教育等民生话题,说到最后不都关涉政治吗?政治正是所有民生问题的母问题。正是政治,决定了这个社会的元规则。绕开元规则讨论问题,要么是知识不足,要么是态度不诚实。就像一个专家大谈城镇化如何做才能最好,却闭口不谈中国土地公有制的沉痾,基本就可以断定他说的都是废话。当然,他可以解释说土地公有制太敏感,所有必须“去所有制化”,那么土地作为人类最主要的生产资料之一,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归谁所有,一个可以随便抢人土地的市场参与者,毁屋杀人都干得出来,当然可以让市场和法治都失效。不谈所有制谈市场谈法治,真还不如不谈。

“无政治化”也可如是观。几年来,从NGO发育,到建设公民社会,再到社会主义宪政,再到今年多起寻衅滋事案和聚众扰乱社会秩序案,很多人都喊出“去政治化”的口号。可是,这些话题哪一个可以脱离政治?以寻衅滋事案为例,即使不是上街举牌者被治罪,代之以几个醉汉打架,犯罪要件如何设定,是否罚当其罪,显然也是众人之事,也属于政治范畴。

鼓吹“去政治化”者或许会解释说,他们把“政治”的范围压缩了,“去政治化”其实叫“去政治体制化”和“去政治反对化”更合适。说白了,就是不以政治对抗为目的,承认并服从当权者对国家的统治地位。这也是改良主义的理论起点。其潜台词是:我不颠覆你们,你们也别以我为敌。这样的玩法,可以吗?

“去政治化”可以视作“去政治化”者的一项权利,就像事事处处都要“政治化”的人一样,两者都无可厚非。可是,“去政治化”者有义务明晰一个问题,这样的宣示是自己信从的道理,还是出于策略而暂用的口号。如果是前者,那就得接受道理上的辩诘:“去政治化”在各种理论中,伦理排序如何。如果是后者,那不被当局认可,或者当局没有被“忽悠”,恐怕也是意料中事。

现实已验证,当局不吃“去政治化”这套,诸多争议性案件不断在摧毁所谓中间路线互动和公民社会发育的可能,让“去政治化”陷入进退失据的境地。平心而论,当局对“去政治化”的警惕和敌视,从维护自身利益的角度看,颇有必要和前瞻眼光。在公认的政治敏感区举“去政治化”的招牌,不过是一层话语糖衣罢了,即使其原本并无政治企图,其蝴蝶效应也足以动摇体制。

从基本的诚实出发,既然你号称不反对政治体制,那么体制话事人让你不要做某些事情说某些话,你该无条件遵守才对——即使以“去政治化”之名。这个体制,本就赋予了话事人无远弗届、硕大无朋的权力。你是听话还是不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