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性的极权意识形态,一旦坍塌,无法重建。
近日,因声援香港佔中,大陆数十位人士被当局刑事拘捕。维权人士郭玉闪,独立制片人寇延丁,也被刑拘。此外,网传海外学者余英时,台湾作家九把刀的作品被禁。大陆社会舆论,整体呈现出一片肃杀之象。
而就在这种氛围之中,中共高层,频频盛讚中国的政治传统,强调礼法合治、德主刑辅,试图将历史上的“5000年”中华文明的正能量,注入到当下的中国梦之中。
这一举措,实际上折射出新极权在意识形态上,所面临的巨大困境。
上世纪70年代末,在文革结束之后,中共在经济方面致力於引入市场机制,但在政治方面,原则上并没有放松对权力的控制。八九之后,政治上的完全垄断,与经济上的有限开放,这一模式逐渐稳定固化,形成一种不同於旧极权形态的市场化新极权体制。
介由市场机制,中国社会与世界经济体系接轨。通过出口导向的发展模式,在近二十年内,中国迅速实现了工业化升级,GDP也随之快速增长.与毛泽东时代的旧极权相比,新极权拥有更为充分稳固的经济资源,并且能够通过庞大的国内市场诱力,以及充沛的外汇储备,影响国际经济秩序,达到槓桿国际政治的效果。新极权对财政金融工具的运用能力,以及在国际经济中的地位与影响,均远甚於过去的旧极权体制。
然而,随着经济与社会结构的变化,极权原有的意识形态,也受到冲击侵蚀.共产极权的意识形态正统性,根植於马克思哲学的历史决定论。按照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观点,共产政权代表了“最广大无产阶级”的利益,代表了“历史前进”的方向。在这种预定义的先天正统性面前,共产政权的任何异己,都被当作阶级敌人,被名正言顺地以战争的方式,无情消灭。
共产极权的正统性,在理论上指向未来,指向一个在过去不曾存在的乌托邦。因此,曾经的共产政权,不但将当时的一切异己视为敌人,而且对本国的传统文化,也势必清洗根除。在“文革”时期,儒家等传统文化遭到大肆批判,曲阜孔庙被掘墓毁碑。为了获得代表未来的正统性,极权不但需要消灭当下,而且也需要消灭历史。
但对於模仿自由资本主义,与世界经济接轨的新极权而言,马克思-斯大林的国家全能经济模式,实际上已经破产,共产乌托邦的神话,亦被现实否定。旧极权代表未来的正统性理论,面临着枯竭的危险.在向新极权转型的过程中,体制的意识形态,一度出现巨大的空洞。
意识形态的空洞化,驱使新极权不得不改变过去对本国历史的敌视态度,转而飢渴地从中寻求可用於填补的元素。民族主义与爱国主义,是新极权重要的填补材料。然而,两者都需要在感情上,与本国的历史密切绑定。这一点,与旧极权的消灭历史,形成强烈的反差。而这种紧张关系,也将进一步削蚀体制意识形态的根基,使得新极权对意识形态的修补,极易在效果上,转变为另一种破坏。
造成这种困境的最根本原因,在於新极权为了顾及市场,很难再使用过去的那种大规模高烈度的暴力清洗。尽管从诞生之日起,极权在本质上,就包含着理论与现实的巨大分裂。然而极权得以完全支配暴力,通过残酷的清洗运动,制造巨大的社会恐怖,并在此基础上全面洗脑,彻底改变人们的精神结构,将社会改造为极权意识形态的完全受体.斯大林时代的大清洗,毛泽东时代的“反右、文革”,波尔布特时代的大屠杀,这类社会灾难,都曾导致数百万人的无辜死亡。无限度的暴力运用,是支撑极权意识形态的决定因素。在这种常态化的大规模暴力阴影之下,社会意识,被极权体制完全控制。
然而在新极权时代,过去的大规模暴力所支撑的“硬洗脑”,已经变化为与监控审查拘捕配套的“软洗脑”。而随着暴力运用的缩小与弱化,体制意识形态与生俱来的逻辑破绽,也就愈来愈难以掩盖.在失去历史决定论的哲学支柱之后,在自由民主价值观的冲击之下,任何缺乏逻辑自洽的填补行为,在后果上,无非是造成意识形态的进一步混乱化与碎片化。
尽管在政治与经济方面,新极权仍将长期处於绝对优势的地位,但在观念上,体制已经无法再建凌驾一切的意识形态.体制理论与现实的分裂和荒诞,也将失去曾经的恐怖色彩,而更多地变成人们揶揄嘲讽的对象。一面是社会风险的积累发酵,一面是体制意识形态的日益破败,面对潜在的危机,新极权无法再象过去那样支配人心,而只能更多地依赖於刚性手段。而这一趋势,又将不可避免地加速反馈的螺旋,直到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