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家门的公共场所,中国人的邋遢随便也是出名的。
 
 
 
环境问题和道德问题,是未来中国两大长远难题。相比经济问题和政治问题,这两大长远难题是慢性疾患,变化更为缓慢,却天天和人相伴。环境问题是人之生存于这个世界的外部问题,涉及空气、水、土壤、河流湖泊等等物质世界;道德问题涉及人心,人与人之间还有多少信任、诚信、恻隐之心、同理心、利他心、慈悲心,是人生在世的内心世界问题。前者是物质的,后者是精神的。中国人比较能够看到物质的问题,相比之下不大容易看到内在精神的问题,特别是自己本人内心的问题。然而,这两个问题,其实是连在一起的。环境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个道德问题。
 
最近我听一位青海来的女士讲了她小时候的一个故事。她小时候,大概刚读小学不久的年龄,有一天上学去的时候,刚好得了一大把瓜子,于是小女孩高高兴兴上学去,一路走一路磕,一路留下了瓜子壳。快到校门口的时候,后面有人追上来,原来是她爸爸。她爸爸是一位着名的艺术老师,教出过无数学生。
 
她爸爸领着她一起进了学校,找到老师,跟老师说,今天家里有事,跟孩子一起来请个事假,今天不上学了。原来她刚才来学校的一路上,她爸爸一直在后面跟着,看着。出了校门,她爸爸要她把她刚才扔在地下的瓜子壳,一颗一颗地捡起来。刚才是怎么扔的,现在就怎么捡起来,揣在口袋里。就这样,顺着上学来的路,沿着那星星点点的瓜子壳,父女俩又慢慢地走了回去,把尘土中的瓜子壳又拾了回去。
 
这位女士说,父亲早已过世了,但是她这一辈子,走过很多国家,住过很多地方,无论何时何地,再没有往地上扔过一片纸屑。
 
这个故事,用语言来阐释道理是多馀的。故事讲的是保持环境清洁人人有责,其根本却是内心的道德感。小小瓜子壳,几乎没有人会注意,但是它们占用的是公共空间,污染的是公共环境,正因为是公共的而不是私有的,人人有机会利用而没有专人看管。凡是公共的东西,若能抢占滥用,就是占了便宜,于是凡是公共的东西,常常就给弄得一塌糊涂。中国的环境问题,若从民众层面找原因,就必然会找到民众道德失落这个内在原因上去。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读大学的时候,看到一个西方留学生,由于对上海冬天的空气抵抗力差,几乎成天感冒流鼻涕。她的书包里有两个塑料袋,一个装乾净的纸巾,另一个装她擦了鼻涕的脏纸巾。那时候我们这些中国同学就不明白,马路上到处是废纸垃圾,多你一张脏纸巾不显多,少你一张脏纸巾也不会更乾净一点,何必呢,悄悄扔了岂不省事。等大家都乾净了,马路上没有废纸垃圾了,你再收好你的脏纸巾也不迟,那更make sense.我们不明白的是,脏纸巾是不是收好,在我们看来是环境清洁问题,环境本来已经脏了就没必要收好自己的一张脏纸巾了,在人家看来是内心道德问题,扔掉一张脏纸巾,等于失落了自己的道德心。
 
在美国生活多年,交了一些美国朋友,发现亚洲人在美国人中有爱清洁的好名声。美国人都知道,到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家里去访问做客,进门第一件事是脱鞋,换上拖鞋或者穿着袜子站在地板上。中国的家庭主妇都有把家弄得一尘不染的洁癖。常可见老美到中国人家做客,西装领带光着脚端着茶杯的景象。但是出了家门的公共场所,中国人的邋遢随便也是出名的,以各城市的唐人街为典型。老美则相反,老美的家里都乱,他们在自己家里就图个随意任性放松舒服。很多美国父母从不整理孩子的房间,因为那是孩子的空间,孩子自己负责任。可是到了公共空间,美国人之守规矩是普遍共识,包括自家前院,因为别人能看到,属于视觉上的公共空间,所以也要保持清洁整齐美观,而后院别人看不见的话,就大可随便了。
 
这样不同的环境清洁意识,反应的是一种道德观念。私人的空间、私人的东西,你有权自己处置,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公共的空间、公共的资源,属于所有人,有所损害就等于伤害他人,是道德上不可以的。于是,自己的一粒瓜子壳,自己的一片脏纸巾,都要妥善处理,这是道德要求。有了道德要求,才有乾净的环境。
 
中国的环境问题,在民众层面上,有道德上的原因。这个判断必须回答一个质疑:为什么香港和台湾,一样的中国文化,就没那么脏呢?
 
在我儿时,乡间城镇虽没有今日的高楼马路电灯,却也没有今日这么脏。乡规民约,风俗习惯,处处约束着人的行为。儿时江南水乡的河水,是可以捧起来喝的。现在的环境早已变得十分不堪,但是道德的变化是在此之前。根据我的生活记忆,家乡人心之变化,大约始于1958年前后,到文革后期完成,中国人从此普遍缺乏公共道德约束。
 
这是怎么发生的,那得另外的文章来分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