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周刊》刘鉴强/信息透明时爱国主义才能现出真面貌,两个月中两次大事件昭示了这一点。
刘鉴强:中国资深记者。现为美国柏克莱加州大学访问学者。
汶川地震七天后,北京时间五月十九日下午二点二十八分,是美国的深夜,我闭目垂首,与此同时,在香港亚洲周刊编辑部,全体肃立,为受难者默哀三分钟。
此刻的中国陷入停顿,成都街头,喇叭齐鸣,路人静立。中南海国旗半降,国家领导人站在怀仁堂前向遇难者致哀。从拉萨到乌鲁木齐,从重庆到呼和浩特,在车站、广场、办公室、家庭,许多中国人眼泪长流。
大地震让我们失去四万多同胞,许多孩子失去父母,许多父母痛失儿女,许多城市和村庄夷为平地,中国人心灵的创伤,许多年都难以抚平。
这是唐山大地震三十二年来,中国人所遭受的最大灾难。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地震造成二十四万多人遇难。唐山地震时,中国人被剥夺知情权,震后第二天,第一篇报道是新华社通稿《河北唐山、丰南一带发生强烈地震–灾区人民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发扬人定胜天的革命精神抗震救灾》。二十四万这个遇难者数字,三年后才公布。
不到两个月后的一九七六年九月十八日下午三点,几乎全中国人站在哀乐中,但只为了哀悼一个人,那就是毛泽东。许多中国人为他的去世痛哭流涕,而亲人们悲声犹闻的二十四万亡灵,轻得就像一阵薄雾,被风一吹就没了踪影。
三十二年间,全体中国人两次集体哀悼,但两次何其不同,三十二年前,全体中国人为一个领导人默哀,而今天,领导人为普通国民默哀,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为普通国民进行全国性哀悼。
历史的进步并不那么顺利。一九九八年大洪灾后,中国为逝世的前国家主席杨尚昆下半旗致哀,而在洪灾中遇难的三千六百五十六名民众面前,国旗岿然不动。因此,时评人郭光东博士在十年前呼吁,再遇灾难,切记《国旗法》相关法条,以下半旗的仪式寄托哀思,体现国家对普通公民生命的珍重。
十年过去,其间灾难不断,百人以上伤亡事故屡见不鲜,虽然不少人一直呼吁国家珍惜生命,国旗依然高高在上。现在,数万人的悲剧终唤来新时代,国旗为国民而降。
而历史的进步也并不总那么缓慢,就在两个月之内,中国旋风般经历两次不同的爱国主义。从三月份开始,藏区的骚乱和对奥运火炬的干扰,激起海内外华人强烈的爱国主义情绪。可惜的是,这些‘爱国主义’并不都值得国人自豪。对杜克大学学生王千源及其家人进行匿名人身攻击,将粪便泼在其父母门口,令西方人对中国的愤青侧目而视;在韩国,中国留学生以暴力对待抗议者,激起韩国社会对中国人的不满;在中国,有些年轻人抗议家乐福时,围攻在家乐福购物的中国民众。若有人稍有不同意见,便被斥为‘卖国’。这样的‘爱国主义’令西方人震惊、害怕、鄙视,也令有些中国人感到丢脸。让别人当受害者的爱国主义,并非真正的爱国主义。
但这次大灾难向世界证明中国有真正的爱国主义。在汶川县映秀镇小学,二十九岁的老师张米亚跪仆在废墟上,双臂紧紧搂着两个孩子,孩子还活着,老师遇难;映秀镇幼儿园聂晓燕老师抢救出两个孩子,而她自己的孩子在屋内遇难;德阳市东汽中学教导主任谭千秋双臂张开趴在一张课桌上,死死护着桌下的四个孩子,孩子得以生还,谭千秋再没睁开双眼;湖南衡阳八十八岁的退休教师张碧霞弥留之际立下遗嘱,请求学校为他从简办丧,省出的费用全部捐给灾区;总理温家宝第一时间赶到灾区,亲临现场营救灾民;十多万军人冒死相救;二百多位救灾人员在修复交通时被泥石流吞没……
灾难让我们看清什么是真正的爱国主义:心里装着爱而不是恨;是自我牺牲,而不是牺牲别人;是各族群团结融合,而不是制造裂痕;是抚慰别人的伤痛,而不是制造别人的伤痛;是视民如珍宝,而不是视民如草芥。爱国主义就是保护国家利益,最大的国家利益是国民的生命,而不是一个被神化为‘圣火’的火把。人们心中自我牺牲与人道主义的火种才是神圣的。
两个月间,政府的不同作为产生了不同的爱国主义。在西藏和火炬问题上,中央政府不但拒绝外国记者,也不允许国内媒体出现不同声音,而在地震时,几乎全面开放媒体报道,包括国内媒体和国际媒体。在一个信息不透明社会,爱国主义往往被扭曲,而信息透明时,爱国主义才能现出美好的真面貌,两个月中两次大事件,向我们昭示了这一点。
大地震后,西方媒体一反此前对中国人民和政府的批评,表示了极大尊重,中国人也为这个人道而勇敢的国家感到自豪。当五星红旗伴随着声声呐喊,高高飘扬在旧金山、巴黎、首尔和家乐福门前,将世界染成红色时,这个民族并没得到别人和自己的敬重。而国旗在静静的哀思中降下,却为这个国家赢得了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