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走过三亚的一条街道,听到有家店铺在播放着名的《社会主义好》的摇滚版。虽然我对这首歌深感厌恶,但音乐响起时,我还是会下意识地跟着哼唱:“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共产党好,共产党好,共产党是人民的好领导……”

几十年来,这些共产党赞美自己的歌曲从来没有从中国人的耳边消失,即使在“共产主义”已经成为干瘪招牌的今天,它们依然常常出现在中国的电视上丶广播中,甚至是私人商店用以招徕顾客的大喇叭里。对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来说,这些歌曲就是我们的青春记忆,很难估量它们对中国人的语言和心灵造成了多么大的影响。

在共产党统治中国的六十多年中,因为仇恨教育丶愚民宣传,再加上对古典文明的全面破坏,一种新的语言风格渐渐形成。其最重要的特点就是粗鄙和残忍,而这并非中文的固有传统,更多应归功于共产党和它所倡导的意识形态。

无论官方文告丶文学学术着作,还是私人言谈,都可以看到这种“有中国特色的语言”。

时至今日,中国的高层人物会在那些极为严肃的场合,或正式的演讲中使用一些极为俚俗的语言,比如“打铁还需自身硬”。官方公告和晚间新闻中常常大讲特讲“和谐社会”和“中国精神”。就在不久前,国家主席习近平还说过“绝不许吃共产党的饭丶砸共产党的锅”。

六十多年来,中国的宣传和教育从来没有摆脱残忍和嗜血,在教材中,我们学习数不清的残酷的英雄事迹:用胸膛堵枪眼,把炸药包托在手上引爆,趴在熊熊烈火中一动不动,直至被烧死……几乎每一个孩子都要戴红领巾,那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的”;大多数人都唱过《少先队队歌》:“时刻准备,建立功勋,要把敌人消灭干净”。

几十年来,强大的国家宣传机器地不厌其烦地反复播放这些内容,直接影响了中国人的日常语言和头脑。在最近几年中,我不止一次听到我的朋友们,包括那些批评政府的异议人士,也在使用这种被宣传污染的语言,而且不是在反讽。

两年前,在山西中部的一座小城,我听到两位老农站在路边辩论,主题大约是“米饭和馒头哪个更好吃”,在辩论的高潮时段,其中一位大声指责对方:“你这是形而上学!”(另一位以同样的方式回应:你才是形而上学!)

对形而上学,毛泽东持有一种很奇怪的怀疑(以至于我怀疑他根本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宣传机器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来推广和鼓吹此种论调,久而久之,“形而上学”就成了一种可疑的学说丶一个可鄙的词汇。可以想见,那两位农民对形而上学并没有多少了解,他们只是从党的宣传词典中学来这个词,并用它表达自己的不屑之情。其他的一些词汇,比如“唯心主义”和“小资产阶级情调”,也成了万能的批评用词。那些最常使用这些词的人,其实大多都不真正了解其真正的意思。

在中国人的日常语汇中,革命字眼随处可见。我们把工业丶农业在内的一切行业都称之为“战线”(几乎所有工作的场所都可以称为“阵地”)。带病坚持工作通常被称为“轻伤不下火线”。一些大企业会把它的销售队伍称为“集团军”丶“师”丶“团”,把销售区域称为“战区”。

汉学家林培瑞(Perry Link)和一些学者把这种语言称为“毛氏语言”。在2012年发表在ChinaFile上的一篇文章中,林培瑞说这种话语比“大多数语言更赋军事隐喻和政治偏见”。他举了一些关于毛氏语言泛滥成灾的例子:“大陆人即使到今天,还是会在饭局快结束时让他们的朋友‘消灭’剩余的饭菜;上次我在北京时,一个小男孩在公交车上对他的妈妈说:‘妈,我要尿尿’,他的妈妈回答说:‘坚持!司机叔叔不能在这里停车。’”

这种新式语言的滥觞于毛泽东时代。早在夺取政权之前的延安时代,毛泽东就教导作家和艺术家要“为人民服务”,反对使用那些“人民群众”看不懂的字词,以及“和人民的语言相对立的不三不四的词句”。 然后,共产党的宣传机器就开始大力推广所谓的“人民的语言”——即那种浅显俚白的文字风格。

这种“让语言俚俗低级”的改造并非偶然,而是一项深思熟虑的行为,目的就是要降低公共讨论的质量。文化大革命更是将这种“语言革命”推到极致,在那时,知识人所擅长的理性讨论被完全摒弃。在这种野蛮的话语空间中,许多词语都渐渐失去了其真正的意义。然后党可以运用这种语言来装腔作势丶混淆是非。

在近些天,中共高级官员时常把“法治”挂在嘴边,但这里的“法治”和真正的“rule of law”毫无关系,当他们谈起法治,指的其实是“共产党用法律统治中国人”。

这种故意的混淆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运用掩盖不民主的现状,并假装中国已经实现了民主。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抵抗这种官方话语,也不知道应怎样防止这种话语污染我们的语言。在许多时候,即使是我这样的作家,也无法避免哼唱那些赞美共产党的歌曲,虽然我们很清楚共产党试图用这样的话语来控制我们的头脑和心灵。

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话最能表达我的担心,他写道:“如果思想可以败坏语言,那语言也同样可以败坏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