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朋友托我记录高耀洁奶奶的近况。他说:我们需要定期向国内的人传达一下高奶奶的情况,好让人们不要忘记她。于是,在千忙之中,我写了这篇小记,希望更多人知道她的现状,并且加入到志愿者的行列中来。
2004年,当我还是一名高中生的时候,我在高中教室里的电视机里,和全班同学一起认识了这位老人。记得当时还不懂感动中国政治逻辑的我,哭得眼泪鼻涕难以控制。后来来纽约读书得知她也在这里,也听说她很需要帮助,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今年3月份经朋友介绍,我开始定期去看望她,并帮她处理一些日常生活和写作上的琐事。奶奶今年已经89岁了,独居在纽约,走路需要靠推着轮椅。白天有护工帮她做饭、买菜、打扫卫生,晚上只剩她一个人。使用“奶奶”这么肉麻的词,我自己也有些犹豫。但她那种老人的迟缓和慈祥,确实像极了我十多年来悉心陪伴的外婆,给我非常亲切的感觉。
我基本上每周在高奶奶家待两个小时,八个月以来,渐渐地对她的性格、习惯和寄托,也都有了一些了解。奶奶现在依然挂念着爱滋感染人群和遗孤,常时不时痛心疾首地分享相关的新闻,并要我帮她仔细保存下来。上个月她告诉我,天冷了,杜聪抚养的600多名爱滋孤儿里,一下子去世了十几个。一时间,我们都感到十分悲伤。另外一件最重要的事,是她正在着手写的另一本书,主题是她记忆中毛时代的政治运动。据我上次帮她整理稿子时的印象,没记错的话,已经有30多篇了,接近20万字。我仔细读过大约其中一半的文稿,在帮她校对和调整格式的过程中,也算上了一堂生动的历史课。这本书更像是一部关于生命的记录:仅仅是高奶奶认识或遇到的人中,就不知有多少人随政治波浪,度过令人唏嘘感叹的一生,或者在年轻时就失去了生命。在读这些文章之前,苦难和虐待对我来说都是很抽象的词。通过这些文字,我一次次回到那个时代,体验悲伤、愤怒和荒诞。在压抑和泪水中,我更加理解这本书的价值,它让你无法再继续麻木,让你懂得每个生命的权利和尊严。
因为不会打字,这些书都是高奶奶用很小的写字板,一撇一捺刻划出来的。我曾经提议由她口述,我来帮她打字,但没能成行。因为她年纪大了,记忆是不连贯的,常常是想起来一点写一点。奶奶十分勤奋,在我刚去看她的前几个月,也就是她身体还算可以的时候,常常一星期写出两篇,还总自责自己写的太慢。有一次她身体不适,竟然还躺在床上,用写字板坚持写了很大一段。她认为自己有义务把那段历史记录下来,不能让它就那样被无声地湮没。她还总说,我不知自己能活到哪一会儿,所以得赶紧写下来。我常惊叹于她的认真、自律、惜时和使命感,然后非常理解为什么做出那样伟业的,是她而不是别人。好在这本书基本快要完成了,她已经把能记起来的差不多都写下来了,写作的她和帮助校对的我,都感到很有成就感。
近几个月,奶奶身体越发不行了。有一段时间她腿脚肿得厉害,几乎不能坐着,所以在床上度过大部分时间。暑假我从国内回来时,得知她变得非常嗜睡。那段时间,她时常因为睡得太死,夜里把小便排在床上。还有一次,她半夜一点去卫生间,竟然坐着睡着在了马桶上,直到三点多醒来才发现。她因而更有了走到人生尽头的紧迫感,也更加勤奋地写作。近来,她的血压又变得很高,于是需要每天定时量血压无数次。在最痛苦难捱的时候,高奶奶常说:“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天到晚就在这么大片地方,出不了门。这么大年纪了,晚上都是自己一个人。”但她的悲观总是暂时的,常常很快就又投入写作、看新闻、收集资料中去。她也还保持着嫉恶如仇又活泼的性格,常或因社会不公愤怒地控诉,或因好玩的事情哈哈大笑,又或因悲伤的事流下泪水。
在去高奶奶家之前,我听说过不少关于她的评价,有正面也有负面。所以我一直在等待,希望有一天可以根据对她的了解,做出自己的判断。8个月过去了,我不得不真诚地说,我认为她是一个伟大且可爱的人:不管是能力、品行,还是社会关怀,她都是超群的。虽然已年近九旬,高奶奶一点也不糊涂,记忆力也惊人。她在79岁时开始学习使用电脑,虽不会打字,且努力学习复制粘贴功能宣告失败,却基本能驾驭许多项电脑功能。她的政治观点,不管别人同意与否,却都是出自她诚实的判断。她觉得这个政权好与不好的,都如实地表达,不计后果。她对一个人“诚实”和“朴素”的要求极高,且极其痛恨这么几种人:贪官、撒谎的人以及铺张浪费的人。在去她家之前,就听朋友说,因为从事艾滋病工作被骗多次,高奶奶疑心有点重,不容易相信人。我也确实发现,她严苛的正直和极高的道德标准,加上旧时代的价值,有时会使她远离一些年轻的人们。
然而,对于她信任的人,她又是全然地相信和尊重的。她待人的善意也体现在很多方面。每次我们去她家之前,她都要托护工给我们买香瓜;邻居搬家留给她的小东西,她都细心留着送给我们;知道我们忙,她很注意每次不让我们待太久的时间。
有一次我帮她完成几件小事之后,她说:“好了,今天就给你准备了这些活。我知道你特别忙,不能把活儿都压给你啊!”高奶奶还十分一丝不苟,她看到有关艾滋病的新闻或者资料,都要让我们帮她复制到word里分类存好。她的文稿一定得是14号宋体,1.5倍行距。正因为她的这些可爱之处,虽然我的时间安排非常紧张,每次去她家都感觉充实愉快,回来时也感到不虚此行。
曾经陆陆续续去看望高奶奶的学生也有不少,但真正坚持下来的并不多。在对“名人”的新鲜感消散之后,日常琐事自然是枯燥和耗时的。现在稳定帮助高奶奶的人有5个,X教授,还有我和另外3名年轻的姑娘。其中一个姑娘每周三去,另外两个姑娘周末去,我的时间越来越不固定,但或早或晚尽量每周都去。我们四个年轻人主要帮助高奶奶的有三件事:处理与房租、医疗和社会福利相关的英文信件、帮助回复中文或英文邮件,以及修改校对她的书稿。每当帮她回复长一些的邮件,听着我啪啪打字的声音,高奶奶都忍不住感叹说:这封邮件换了我自己的话,得写一整天。
英文邮件是最麻烦的,尤其是需要帮高奶奶和房管处、保险公司或政府机构打交道的时候,其实我也头疼,但每次也都硬着头皮,成功处理了。很有意思的是,坚持下来的四个年轻人,都是女生。我心想:男生们都跑哪里去了呢?大概是“干大事”去了吧。
今天,我在X教授的远程指导下,帮高奶奶填写了粮食券资格的再认证表格。美国政府的表格有多复杂,大家一定懂的。重点是:即便我早已知道,高奶奶在美国生活的一切,都是X教授亲自帮忙安顿和打理的,今天还是被他震惊到。已经七十多岁的X教授,不仅知道高奶奶每个月房租多少、电费多少,连她只有电扇没有空调都知道。据奶奶说,在她刚在美国安顿下来时,X教授每周都来看她好几次,后来变成一周一次,再后来一个月一次,再后来就是什么时候有时间就来一次。我感叹X教授的时间付出和对他对生活琐事的不抗拒。在人人都惜时如金,鄙视服务甚至教学的精英大学里,他得有多宽的胸怀和多高的境界,才能做到这一步?在像陀螺一样旋转,看着同学“心无旁鹜”发论文的时候,我偶尔也会自问自己是不是该继续下去。然而,在去与不去之间,几乎每一次我都选择了前者。在这样繁忙的城市,谁人不忙呢?关键是,你内心到底认为什么才更重要?有意义的事,都不能等。如果在别人的需要之上,能看到自己的责任,那么,服务这件事,就只会发生在现在,不会等到将来。高奶奶和X教授的人生,就是这样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