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7或8月,在拉萨大昭寺旧日传授佛法的讲经场,召开批斗“牛鬼蛇神”的大会。(唯色提供)
1966年7或8月,在拉萨大昭寺旧日传授佛法的讲经场,召开批斗“牛鬼蛇神”的大会。(唯色提供)
去年8月末,文化大革命五十周年之际,纽约时报中文网发表了对我的访谈,分三个部分连载:《镜头里的西藏文革(一):跟随父亲的影迹》、《镜头里的西藏文革(二):红卫兵与女活佛》、《镜头里的西藏文革(三):遗留的恐惧与羞愧》。一个多月后,纽约时报英文版发表了这个访谈的浓缩版:《The Cultural Revolution in Tibet: A Photographic Record》。中文版与英文版都发表了我父亲当年拍摄的多幅西藏文革照片。并且,作为摄影者的我父亲,他身为解放军军人的形象也第一次在媒体公开。

访谈具有重要意义,有读者在网上留言,大意是说由我父亲的摄影见证与我的文字记录,了解到毛泽东发动的文革给西藏带来的灾难之深重,确实填补了文革研究有关西藏这方面的空白。正如访谈开头所介绍的,集合了我父亲泽仁多吉于西藏文革期间(主要集中在1966至1970年,文革后期也有一些)所拍摄的近三百张照片,以及我依据这些照片从1999年起,在拉萨、北京等地访谈70多人,历时六年多所做的调查、采访所写的十余万字,于2006年由台湾大块文化出版的两本书,即图文书《杀劫》与口述书《西藏记忆》,被认为是“西藏文革研究的破冰之作”,其中,《杀劫》是一本“用大量图片揭露西藏地区文化在文革期间如何受到摧残的书”(应该将“西藏地区”更正为图伯特)。2012年至2014年,我用我父亲的相机,在他文革时拍照的地方再做拍摄。然后,将22张照片及补充的一万多字收入《杀劫》文革五十周年纪念新版,于去年5月由台湾大块文化再次出版。

至今,《杀劫》已被译成藏文版和日文版,《西藏记忆》已被译成法文版。而今年内,在美国将出版英文版。译者用了十年心力进行细致入微的翻译,修订者是学识渊博并对西藏历史与现实有着透彻了解的国际藏学家,我们在无数次的来来回回的讨论中,除了发现和修正原著中的个别失误之处,还发现和补充了原著中的疏漏之处。并对图片上的细节也有新的发现。比如,有一张在大昭寺旧日传授佛法的讲经场召开批斗“牛鬼蛇神”大会的照片,经放大图片仔细检视,发现之前被忽视的多个重要细节:在高台正中,挂着毛泽东的画像及一条横幅;毛像两边用汉文和藏文竖写、横写“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横幅上用汉文和藏文写“斗争大会”;横幅旁边及下方置有多幅毛画像;高台上正在批斗的“牛鬼蛇神”是四位旧日的贵族官员,每人被两位红卫兵按压。而这张照片值得注意的有两处:一是四位被斗者前面至少有两人在拍摄,一人在录像,一人在摄影;二是,也是至关重要的是,照片左上角,与讲经场相连接的寺院建筑的二楼拐角,至少站着三个头戴帽子(不知是不是解放军军帽)、身穿制服(解放军军装?)的男人,正注视着批斗现场。其中一人背手站立,有着中共官员当权者的姿态。所以,与其说这三人是在注视批斗现场,不如说他们是在指挥、控制、监视批斗现场更准确。

也因此,英文版的《杀劫》将是目前所有版本中最完整的。

通过电子邮件、Skype、网络电话访谈我的,是由中国去往美国留学并已定居美国的自由撰稿人罗四鸰。她的访谈提纲有水准,着实耗去我相当不短的时间来回复。主要包括了文革时期和近年所拍摄的照片内容,以及父女两代人置身的不同环境的内在联系,特别是作为调查并写作西藏文革的我,在心路历程发生的某种变化,以及与父亲之间真实存在的矛盾与纠结,等等。实际上我很感谢这位未曾谋面的访谈者。这些问题使得我再一次回顾文革对于西藏种种毁灭性的破坏力,并造成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延续至今。最后,再次更深切地认识到,如我在重拍照片时所感受到的,文革实际上并未结束,而今天我们在拉萨看到的是一种后西藏文革的场景。

需要说明的是,这个很有见地的访谈也是让我继续深入思考文革之于西藏的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