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伤口——二十年右派寻访记》是一本实录右派分子命运的书,书中十四名右派,大都出生于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经历过抗日战争生死存亡的劫难,饱尝了旧社会专制统治的痛苦,怀着“崇高理想”,为社会主义新中国奋斗。他们有的是东江游击队的老革命,有的是著名作曲家,有的是作出巨大贡献的学者,有的是秉公执法的法律工作者,有的是解放初期“弃学参干”党政工作人员,有的是解放后成长的工程技术人员。

他们在政治上单纯上进,为了共产主义理想,为了祖国和人民的利益,真诚地奉献自己。可是,他们却都倒在了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中。二十多年来,他们像奴隶一样,灰头土脸地过日子,虽然熬到最后“改正”了,但历史的伤口更难以愈合。

作者李泥,江西鄱阳人,1931年9月出生于一个知识份子家庭。本人长期在科学研究部门和研究生院做管理工作,1992年退休。经明镜出版社授权,多维独家选载该书篇章。

未划右派的右派

《历史伤口──二十年右派寻访记》选载

李泥

他,葛卢力教授,瘦高个儿,薄薄的一层头发全白了。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纵横交错的皱纹,像雕塑家用刀刻出来的作品。

遇见熟人,他总是热情地打招呼,脸上泛起微笑,而在那深深的皱纹里,却有着一种苦涩的味道。也许这很自然,他莫名其妙地当了二十多年右派分子,到头来才知道,当年根本没把他划为右派。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当人们问起他来,他无奈地摇摇头,皱起眉,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

‘为什么,谁说得清呢?只能说明那个运动挺混乱,对人挺不严肃。我们学校,像我这样情况的人就有三个。’

‘还有更古怪的事呢,听说某单位打了半天右派,按指标还缺一人。怎么办?在会上讨论来讨论去,讨论不出结果来。这时,有个人出去上厕所了,等他回来,结果有了,就是他……’

‘还听说有个单位,有一个人历来总是当先进、模范什么的,好事总有他的份。反右派时,他说:“这次右派就让我当吧!”结果,他真的是了。’

‘至于我是怎么回事,就让我说说事情的经过吧。’——

1930年3月,我出生在东北宾县,父亲是教员,家里生活比较清苦。伪满时期,在日本统治下,学生们受的是奴化教育。但我很早就接触了地下党,参加了党的外围组织民主青年联盟。

日本投降,东北解放,我已经十六岁,初中毕业了。当时李立三同志领导的遣送日本战俘回国的工作急需翻译人员,我会日语,就去了。遣送工作结束,八路军办事处推荐我上了共产党员领导的省立师范。后来,该校又保送我到解放区东北大学深造。

这所大学的领导都是从延安来的,民主作风好,非常爱护青年。他们和学生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玩在一起。在他们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说。我在这个环境中成长,被一种民主气氛感染,从此一心跟党走,1949年入团,接着又申请入党。

1953年大学毕业,分配到某大学任教。1956年,又送我去北京一所大学苏联文学进修班学习。那时的我,沐浴在灿烂阳光中,积极进取,充满朝气。

1957年,党内整风运动开始了,号召大家给党提意见,还要求党团员带头。反复说‘不打棍子,不抓辫子,不戴帽子’什么的,解除大家的顾虑。解放区的民主空气在我心里扎了很深的根,又是团员,我没顾虑,满怀热情地帮助党整风。

在我回本校办事的一天下午,学校有个鸣放会。我正在睡午觉,支部书记把我唤醒,拉我去参加,介绍我所在进修大学的鸣放情况。我二话没说就跟他进了会场,介绍完情况后,也给校领导提了两条意见。

一是关于一个毕业生留校任教的问题。这个毕业生专业水平很低,不能讲课,还净写错别字,却被留校担任了团总支书记兼助教。我说,毕业生里有很多有才华的,为什么不留,偏偏留下他,不就因为他是个党员吗?

二是对一位教师的审查问题。这位教师是北大的优等生,我曾给他当助教。1955年肃反运动中,校长在全系教师会上说:“我要揭发一个教师,他对自己的反动历史拒不交代,现在你们可以起来揭发他。‘接着就点了这位教师的名。只见他全身发抖,站起来声音颤抖地说:”校长,您别这样,您别这样。’我知道,他的所谓‘反动历史’也不过就是解放前美军在北京时,外语系的大学生轮流去给他们当翻译,他也被派去过。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查出他什么新问题来,可领导上一直没有说他到底有什么问题,没给他平反,也没给他做任何善后工作。我在会上说:“经过肃反,他到底是不是反革命,应该说清楚,对他本人有个交代,也便于别人明白是否需要和他划清界限。‘

此外,我还用延安干部的民主作风做对照,对这位校长的官僚主义,提了点批评意见。

开完会,我就匆忙离开学校返回北京,因为当时我还是我们进修班‘反右斗争五人领导小组’的成员呢。